第10章 米格尔·德·塞万提斯《训诫小说》

说句实在话,柏拉图主义者可以想象在天上(或者说在上帝深奥莫测的智慧中)有两本书:一本记录的是人们虽然没有什么实在的经历,但却拥有的微妙的情感世界;另一本书则是无穷无尽地描述一系列无名氏似是而非的事情。属于第一类的书有亨利·詹姆斯写的《丛林猛兽》;第二类书则包括《一千零一夜》,以及我们在读了《一千零一夜》后留在脑海里的层层叠加的回忆。《丛林猛兽》是心理小说所追求的目标,而《一千零一夜》则是冒险小说要达到的水平。

在文学作品中对小说的划分并不那么严格,即使在情节最扣人心弦、最跌宕起伏的小说中也会有心理描写;而在情节再少的小说里也照样会有故事发生。在《一千零一夜》中的第三个夜晚,一位神魔被所罗门关在一个铜瓶里扔入了海底。他发誓,如果谁救了他,他就让谁发财。但是过了一百年,他依然被关在铜瓶里;于是他又发誓,如果谁救了他,他就让谁成为所有珍宝的主人。一百年又过去了,还是没有人救他;他再次发誓,如果有谁救了他,他就让谁实现自己的三个愿望;时间年复一年地过去,他还是被关在铜瓶里。这时他彻底绝望了,发誓谁要是救了他,他就把谁杀死。这难道不是既包括心理描写,又带有令人信服和令人惊愕情节的真正的艺术创作吗?《堂吉诃德》就是这样一本书。《堂吉诃德》既是第一本对人物作了深刻描写的小说,又是骑士小说中最好的、最后的一本代表作。

《训诫小说》发表于一六一三年,在两部《堂吉诃德》之间[1]。这本书除了展现林高内特和戈尔达迪略[2]的流浪汉画面以及狗与狗之间的对话外,很少或者说根本没有运用任何讽刺手法。然而,字里行间却弥漫着神甫和理发师的荒诞无稽。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种描写荒诞的手法在其后发表的《贝雪莱斯和西吉斯蒙达历险记》[3]中得到了更为充分的发挥。其实,在塞万提斯身上,就像在杰基尔身上一样,至少存在着两重性格:一方面是很硬气,轻率鲁莽的吹牛丘八,喜欢读书并爱抱有虚无缥缈的梦想;另一方面则善解人意,宽容处世,谈吐幽默,心地善良。因此尽管格鲁萨克不喜欢塞万提斯,但仍把他与蒙田相提并论。同样,这种性格上的对立也反映在作品中。虽然书中的情节紧张激烈,而作者的口气却不紧不慢,让人感到很舒服。卢贡内斯曾指出,塞万提斯在很长的时间里都不曾有过正确的目标。事实上,他根本没有去寻找过正确的目标。塞万提斯并不想下功夫去吸引读者,但是他那平静的笔法,最后总能将读者吸引过去。他的作品既没有炫耀华丽的辞藻,也没有标榜警句式的结论。他很清楚,所谓口语风格是无数写作风格中的一种。他写的对话就像是演说,谈话的双方并不打断对方的讲话,而是等待对方把话讲完。当代现实主义作家使用的断断续续的句子结构对他来说,似乎是一种与文学艺术相去甚远的、愚蠢的写作方法。

丹纳[4]在分析塞万提斯时说,西班牙评论界对塞万提斯的赞誉过多。他们只是一味崇拜,却并没有对他进行认真的分析。譬如,从没有人指出过,对创造梦想成为堂吉诃德的阿隆索·吉哈诺这一艺术形象的作者来说,拉曼却其实只不过是一个尘土飞扬、缺乏诗意的乡村。而且,《训诫小说》这一题目的本身就是一例明证。佩德罗·恩里克斯·乌雷尼亚指出,小说(novela)一词与意大利语的novella和法语的nouvelle词义完全一样。至于“训诫”一词,作者告诉我们:“有一件事我是敢说的,那就是阅读这些小说如果会使读者产生某种不好的愿望或想法,那我宁愿把写书的手砍断也不会发表。”

在那个缺乏宽容的世纪里,塞万提斯却表现出了宽容的精神。在他所生活的年代里,宗教裁判所燃起熊熊烈火,加的斯[5]遭到劫掠,而他作为《英国的西班牙女郎》[6]的作者,却没有对英国流露出任何一点仇视。不过,在欧洲所有的国家中,他最喜欢的还是意大利,他认为自己的创作受意大利文学的影响很大。

所有的巧合、偶然事件以及揭示命运的神奇画面都曾深深地吸引过他。但是,他最感兴趣的却是人,不管是作为整体的人(《林高内特和戈尔达迪略》和《鲜血的力量》)还是作为个体的人(《爱嫉妒的埃斯特雷马杜拉人》和《玻璃律师》),还要加上已收入《堂吉诃德》中的《鲁莽而又好奇的人》)。我们可以推测,对于现代读者来说,那些虚构情节的魅力并不来自故事本身,也不来自书中对心理活动的分析,更不来自对腓力三世[7]统治下西班牙生活的生动描写,魅力来自塞万提斯的创作手法,甚至可以说,来自塞万提斯的讲述。克维多写的《马尔库斯·布鲁图》,萨阿维德拉·法哈多写的《事业》和《哥特式的皇冠》,都是这种写作风格的极好佐证。塞万提斯的手法是要给人以谈话的感觉,在追求修辞的同时保持自己的风格。梅嫩德斯–佩拉约在关于《堂吉诃德》的一篇论文中赞扬塞万提斯的写作“明智而恰当地把握了速度”。下面这段话也为这种说法提供了证明:“在波拉斯·德·拉·卡马拉先生抄写的《鲁莽而又好奇的人》和《林高内特和戈尔达迪略》两文的初稿与完成稿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差别!”在这里还有必要再引用叶芝的《亚当的诅咒》一诗中的几句话:“写出一首诗也许需要花费很多时间,但如果不像瞬间想到的话,任何构思及写作都是徒劳的。”

如果从修辞学的角度来说,没有比塞万提斯的风格更差劲的了。他的作品中充满重复、苍白的句子,元音之间连接,错误的句子结构,多余或起反作用的形容词,跳跃的主题等。然而,作品只要有了基本的魅力,那么所有的毛病也就变得能被接受,或者成为作品风格的一部分了。有些作家的作品,如切斯特顿、克维多和维吉尔的作品,是完全可以进行分析的,他们所用的每一种创作方法,每一种恰如其分的描述都可以证明修辞学的正确;而另外一些作家的作品,如德·昆西和莎士比亚的部分作品则无法进行修辞分析;还有第三类作家,他们的作品就显得更加神秘,如果单纯从修辞分析的角度来看,是无法站住脚的。在他们的遣词造句中没有一句话经得起推敲而无须修改,任何一位学者都可以指出他们的错误。这样对作品进行评论是合乎逻辑的,然而这些作品并非就像评论所说的那样。尽管我们可以指责它们不符合修辞学,但这些作品却具有巨大的影响力,其中的原因我们也无法说清。米格尔·德·塞万提斯就属于这一类不能用简单的理由加以解释的作家。

在《训诫小说》所得到的众多赞誉中,最令人难忘的也许就是歌德对它的赞誉。一七九五年他给席勒写了一封信,佩德罗·恩里克斯·乌雷尼亚将其译成了西班牙语。歌德在信中是这么说的:“我从塞万提斯的小说中得到了源源不断的教诲和无穷无尽的欢乐。当我们看到自己的认识是正确的并得到承认时,当看到在我们努力耕耘的领地内自己所遵循的原则正结出硕果时,心情是何等的愉悦啊!”德·维加的评论则显得较为冷静:“在西班牙……流传着不少小说,有本国作家写的,也有从意大利语翻译过来的。这些小说中有不少作品具有米格尔·德·塞万提斯的魅力和写作风格。应该承认,这些作品既有很强的娱乐性,又可以称为模范作品。例如班戴洛[8]写的一些悲剧历史故事。而且,这些小说的作者都是有识之士,或者至少是宫廷中有相当地位的人,他们能够从失望中找到格调高尚的警句和格言。”

本书的命运充满了矛盾。塞万提斯写书的目的是通过虚构的情节来排遣进入晚年时的忧郁心情,我们在研究这本书时,希望从中找到老年塞万提斯的特征。令我们感动的不是马哈穆特或吉卜赛姑娘[9],而是想象中的老年塞万提斯本人。

米格尔·德·塞万提斯《训诫小说》,收入《西班牙语经典作家丛书》,豪·路·博尔赫斯作序,埃梅塞出版社,一九四六年,布宜诺斯艾利斯

王银福 译

注释:

[1]塞万提斯1602年开始创作《堂吉诃德》,次年完成第一部,于1605年出版,引起轰动。1613年《训诫小说》问世,有人化名出版《堂吉诃德》第二部伪作,塞万提斯抓紧《堂吉诃德》第二部的创作,并于1615年出版。

[2]塞万提斯同名短篇小说中的两名惯偷。此文收入他的短篇小说集《训诫小说》,下文《狗的对话》也是。

[3]塞万提斯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于1617年出版。

[4]Hippolyte Taine(1828—1893),法国哲学家、艺术批评家。原文误作“但丁”(Dante)。

[5]西班牙南部重要港口。

[6]《训诫小说》中的一篇。

[7]Philip Ⅲ(1578—1621),西班牙国王和葡萄牙国王。

[8]Matteo Bandello(1480—约1560),薄伽丘《十日谈》的模仿者。——原注

[9]均为《训诫小说》中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