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言之序言

我认为,并不需要说明“序言之序言”不是一个希伯来文最高级的短语,一如“歌之歌”[1](路易斯·德·莱昂[2]就是这么写的)、“夜之夜”或“王之王”之构成。这仅仅是托雷斯·阿杰罗出版社[3]将一九二三年至一九七四年间散刊各处的序言编选成集后,排印在书前的一页文字。不妨说,这是一次序言的平方。

大约在一九二六年,我迷上了一本散文集(书名我就不提了)。也许是为了让我们共同的朋友吉拉尔德斯高兴,瓦莱里·拉尔博[4]对该书丰富多样的题材大为赞赏,认为独具南美作家特色。这件事确实有其历史根源。在图库曼[5]大会上,我们决定不再当西班牙人;我们的任务是,像美国一样,建立一种不同的传统。在那个我们已经与之脱离的国家寻找传统,显然是有悖情理的;而在一种想象中的本土文化中寻找传统则更是不可能的和荒谬的。但我们却命中注定挑中了欧洲,特别是法国(就连美国作家爱伦·坡,也是由波德莱尔和马拉美介绍,来到我们中间的)。除了血统和语言这两种传统,法国比任何一个国家对我们的影响都大。据马克斯·恩里克斯·乌雷尼亚[6]的意见,墨西哥城和布宜诺斯艾利斯是现代主义的两大首府,它革新了种种不同的文学,而西班牙文则是其共同的工具;但如果没有雨果和魏尔兰,则是难以想象的。后来,现代主义越洋过海,启发了西班牙许多杰出诗人。在我的少年时代,不懂法文几乎被认为就是文盲。随着岁月的流逝,我们从法文转向了英文,又从英文转向了无知,其中包括我们对自己使用的西班牙文的无知。

在校订本书的时候,我发现在那些今天被人理直气壮地遗忘的书里,洋溢着一种热情。纳粹主义之父卡莱尔的烟与火,还没有完全构思好《堂吉诃德》第二部的塞万提斯讲的故事,法昆多的天才神话,沃尔特·惠特曼声震新大陆的宽厚嗓音,瓦莱里令人愉快的技巧,刘易斯·卡罗尔的梦中棋局,卡夫卡爱利亚学派式的迟缓,斯维登堡笔下巨细靡遗的天国,麦克白的喧哗与骚动,马塞多尼奥·费尔南德斯笑容可掬的神秘主义以及阿尔马富埃尔特无望的神秘主义,都在这里听到了回声。我重读并审查了全部序文,但昔人与今人已不可同日而语,谨请允许我补作几条后注,对前文所述,一置可否。

据我所知,至今尚未有人就序言提出一种理论。没有理论,倒也不用伤心。因为大家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在微弱多数的情况下,序言近似于酒后的致词或者葬礼的悼词,不负责任地极尽夸张之能事,读之令人怀疑,但又认为此乃该类文字之惯常做法。也有一些别的例子(让我们回忆一下华兹华斯附在他的《抒情歌谣集》第二版正文前的那篇令人难以忘怀的论文吧)是来阐明和论证一种美学的。蒙田散文那动人、简练的前言并不是他令人钦佩的作品的不令人钦佩的篇幅。许多未被时间忘却的作品的序言是正文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在《一千零一夜》里(或者按照伯顿的意见,叫做《一千零一夜之书》),那个讲述国王每天上午杀王后的第一个故事并不亚于以后讲的故事;那一长溜朝圣者,虔诚地骑在马上讲述的参差不齐的《坎特伯雷故事》,很多人认为马队游行是全书最生动逼真的故事。在伊莎贝拉时代[7]的舞台上,序言就是演员介绍剧情的开场白。我不知道提一下卡蒙斯[8]怀着如此幸福的心情提及史诗中仪式般的召唤“我要说的是战争和一个人的故事”[9],是否合适:

武器和英勇的男爵。[10]

只要全书安排得当,序言就不是祝酒词的次要形式,而是评论的一个侧面。不知道我这些汇集了这么多看法、写作时间拉得又这么长的序言,别人是看好还是与之相反。

在审读这一篇篇已然忘却了的稿子的时候,我产生了策划另一本更加有味儿、更加好的书的念头,把它献给愿意实施我这一打算的人。我想,这要求更加干练,更加锲而不舍的人来完成。大概是在一八三几年吧,卡莱尔在他的《旧衣新裁》里煞有介事地说,一位德国教授把一部有关服装哲学的学术著作交给了印刷厂;而他把该书的一部分翻译了过来,作了评论,还做了一点修改。我正隐隐约约地看到的我这本书,性质也是类似的。它将收编一系列并不存在的书籍的序言,也会包含这些可能存在的作品的大量例句引文。有些情节设计并不太支持勤奋的写作,反倒鼓励构思闲适之作或者无拘无束的对话;这种情节会是一些没有写出的文章的不可触摸的养料。或许,我们要给一位吉诃德或者吉哈诺作序,他压根儿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梦想成为被巫师团团围住的卫士的一个可怜人物呢,还是梦想成为可怜人物的一个被巫师们团团围住的卫士。当然,戏仿和讽刺,最好还是回避;而内容的安排也必须是我们的思想能够接受、愿意见到的。

豪·路·博尔赫斯

一九七四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布宜诺斯艾利斯

林一安 译

注释:

[1]指《圣经·旧约》的《雅歌》。

[2]Luis de León(1527—1591),西班牙作家。曾翻译并评论《雅歌》。

[3]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一家出版社。

[4]Valery-Nicolas Larbaud(1881—1957),法国小说家、文学评论家。

[5]阿根廷北部的一个省。1816年拉普拉塔河联合省国会在此宣布脱离西班牙,国家独立。

[6]Max Henríquez Ureña(1886—1968),多米尼加诗人、评论现代主义的学者。为多米尼加作家佩德罗·恩里克斯·乌雷尼亚的胞弟。

[7]指西班牙女王伊莎贝拉(1451—1504)当政时期(1474—1504)。

[8]Luís Vaz de Camões(1524—1580),葡萄牙诗人、作家。

[9]原文为拉丁文。出自《埃涅阿斯纪》。

[10]原文为葡萄牙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