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炉灶与火蜥蜴(4)
- 华氏451(同名科幻电影原著)
- (美)雷·布拉德伯里
- 4934字
- 2018-05-24 10:59:22
蒙塔格望着这些人,这些脸孔被上千次真实的和上万次假想的大火炙烤成红黑色,工作使他们双颊酡红两眼灼热。这些在点燃他们永恒燃烧的黑色喷管时,定定凝视着白金点火器的火焰的男人。这些人,头发炭黑,眉如煤渣,仔细修刮过的面颊沾着青蓝色焦灰;但是,看得出他们的祖传特性。蒙塔格猛然一惊,张口结舌。他几曾见过一个不是黑发、黑眉、脸孔火红、面颊刮成青钢色却又像未曾修刮的消防员?这些人都是他自己的镜子啊!这么想来,除了脾性,是不是所有消防员也都凭他们的外貌而获选?他们身上的那种煤灰色,还有从他们的喷管持续冒出的燃烧味。这时,比提队长在烟雾缭绕中起身,打开一包新的香烟,将玻璃纸揉成火一般的声响。
蒙塔格望着自己手里的牌。“我……我一直在想。上星期的那场火,我们烧掉了他的图书室的那个男人,他怎么样了?”
“他们把他送进疯人院了。”
“他不是精神失常。”
比提安闲地调整他的纸牌。“只要是自以为能蒙骗政府和我们的人,都是疯子。”
“我试过想象那会是什么感受。”蒙塔格说,“我是指,让消防员烧掉我们的屋子,我们的书。”
“我们没有书。”
“可如果有几本呢?”
“你有?”
比提慢吞吞眨动眼睛。
“没有。”蒙塔格望向他们背后墙壁上那一张张列有百万本禁书的清单。那些书名在火光中跳跃,多年来在他的斧头和他那根喷的不是水而是煤油的喷管下销毁的书。“没有。”但是在他的脑海中,一阵凉风自他家的通风孔铁栅内吹起,微微地,微微地,吹冷了他的脸。继而,他又看见自己在一座绿盈盈的公园内跟一名老头谈话,一个很老很老的男人,而公园里吹起的风也是冰冷的。
蒙塔格踌躇着。“是不是……是不是一向如此?消防队,我们的工作?我的意思是,呃,古早以前……”
“古早以前!”比提说,“这是什么话?”
傻瓜,蒙塔格跟自己说,你会泄底的。在上一次火场中,有一本童话书,他曾瞥见一行字。“我的意思是,”他说,“从前,房屋还不是完全防火之前……”突然间,似乎有一个比他年轻许多的声音在替他说话。他张开嘴,但说话的却是克拉莉丝·麦克莱伦:“消防员救火,而不是放火的,不是吗?”
“有意思!”斯通曼和布莱克取出他们的守则,放在蒙塔格读得到的位置,尽管他对这些守则中包含的美国消防员简史早已烂熟于胸。
消防队,成立于一七九〇年,宗旨为烧毁殖民区内受英格兰影响的书籍。史上第一位消防员:本杰明·富兰克林。
规则:一、接获警报,迅速处理。
二、迅速放火。
三、烧毁一切。
四、立刻返回消防队报告。
五、保持警戒,接收其他警报。
众人注视着蒙塔格,他没有动。
警报响了。
天花板上的警铃自动敲了两百下。眨眼间四张椅子全空了。纸牌如雪片纷纷飘落。铜杆抖动。众人不见了踪影。
蒙塔格兀坐椅子上。下方,橘红色火龙咳咳发动。
蒙塔格像做梦似的滑下铜杆。
机器猎犬从它的犬舍内一跃而起,它的眼睛里是一片绿色火焰。
“蒙塔格,你忘了戴头盔!”
他一把从身后墙壁上抓了头盔,奔出去,跳上车,他们出发了。夜风呼啸,警笛厉响,巨大的金属消防车隆隆轰轰。
那是在城中古老地区的一栋斑驳的三层楼房,确确实实有百年历史了,但是跟所有房屋一样,多年前它也给装上了一层薄薄的防火塑料外壳,而这层保护壳似是夜空下唯一支撑它的工具。
“到了!”
引擎戛然熄火。比提、斯通曼和布莱克奔上走道,他们穿着圆胖的防火衣,突然显得恶毒而臃肿。
他们砸开前门,抓住一名妇人,但她并没有跑,她并不想逃。她只是站着,身子左右摇晃,她的眼睛空洞地盯着墙壁,就好似他们狠狠敲了一下她的头。她的舌头在嘴巴里抖动,她的眼睛似乎在努力回忆什么,而后,那眼睛想起来了,她的舌头再度蠕动:
“当个男子汉,里德利先生;今天,蒙上帝的恩宠,我们将在英格兰点燃这样一支蜡烛,一支我相信永不会被捺熄的蜡烛。”
“够了!”比提说,“东西在哪儿?”
他带着令人惊异的客观态度掌掴她的脸,重复这句问话。老妇两眼凝神注视比提。“你知道它们在哪儿,否则你不会在这儿。”她说。
斯通曼递上电话报警卡,背面有申报人以电话传真的签字:
有理由怀疑本市榆树街十一号,阁楼。
E.B.
“这应该是布莱克太太,我的邻居,”老妇看着姓名前缀,说。
“好吧,各位,我们动手……”
须臾间,他们已置身泛着霉味的黑暗中,挥动银晃晃的斧头,砍击其实并未上锁的房门,像一群嬉闹喧嚣的青少年似的横冲直撞,破坏一切。“喂!”蒙塔格正颤巍巍爬上陡直的楼梯之际,一堆书从上方涌落。真不方便!以前每次都像捺熄蜡烛似的那么轻易。警方向来先行一步,用胶带封住受害者的嘴,然后将他架上亮闪闪的甲壳虫警车,所以等消防员抵达时,屋子里向来空无一人。你不会伤害到任何人,只伤害东西!而既然东西其实不可能受伤,既然东西是没有感觉的,东西不会嘶喊或呜咽——不像这个女人可能会开始嘶喊哭叫——事后也没有任何东西会撩拨你的良心。你只是来打扫清理,本质上是门卫的工作。把一切回归原位。快拿煤油!谁有火柴!
但是此刻,今夜,有人出了错。这位老妇在破坏仪式。众人发出太多噪声、嬉闹、说笑,来掩盖楼下她那可怕的责难的缄默。她使得空荡荡的空间充斥如雷的控诉,抖落愧疚的微尘,呛塞他们的鼻孔。这既不公道也不对。蒙塔格感到一股强烈的恼怒。她尤其不该在这儿!
书籍轰击他的肩膀、胳膊、他上仰的脸孔。一本书,几乎是驯从地,像一只白鸽扑着双翼,停栖在他手中。摇曳的幽暗光线中,一张书页摊开,就像雪白的羽毛,字句精细地印在上面。匆忙和狂热中,蒙塔格只有瞬间空当看了一行字,但是那句话却在他脑中灼烧了一分钟,就仿佛被火烫的钢烙印在他的脑海里。“时间在午后的阳光下睡着了。”他扔下那本书。立刻,另一本书掉入他怀中。
“蒙塔格,上来!”
蒙塔格的手像嘴一般合紧,他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专心一意毁去那本书。楼上的人正把一铲又一铲的杂志抛入灰尘弥漫的半空中。它们像被屠杀的鸟儿纷纷坠落。而老妇,像个小女孩,兀立在鸟儿的尸骸当中。
蒙塔格什么也没做。一切都是他的手做的,因为自有意志,因为每一根指头自有良心和好奇心,他的手变成了贼。此刻它猛然把书塞到他的腋下,紧紧压在冒汗的胳肢窝内,然后迅速抽出,手心空无一物,就像魔术师变把戏!瞧!无罪!瞧!
他骇然瞅着那只苍白的手。他把它伸得远远的,好似他是远视。他把它凑近看,好似他是个瞎子。
“蒙塔格!”
他仓皇回顾。
“别站在那儿,白痴!”
书籍像一堆堆扔在那儿晒干的鱼。消防员们蹦蹦跳跳,不时滑跤摔倒。书名闪烁着它金色的眼睛,坠落,消失。
“煤油!”
他们从背在肩上的“451”号油箱汲出冰冷的液体。他们把煤油洒在每一本书上,浸湿每一个房间。
他们快步奔下楼,蒙塔格踉跄跟在后头。煤油味呛鼻。
“走啊,老太婆!”
老妇跪在书堆中,抚摸着浸湿的皮质和硬纸封面,用她的手指读着烫金书名,同时用眼睛责难蒙塔格。
“你们不能夺走我的书。”她说。
“你知道法律的规定,”比提说,“你的常识到哪儿去了?这些书没有一本是合法的。你窝在这标准的‘巴别塔’[3]中太久了。省省吧!这些书里的人物根本不存在。快走!”
她摇头。
“整栋屋子就要烧掉了!”比提说。
消防员们动作笨拙地走向屋门。他们回头看看蒙塔格,他站在老妇身旁。
“你们不会把她丢在这儿吧?”他抗议道。
“她不肯走啊。”
“那就强迫她走啊!”
比提抬起他藏着点火器的手。“我们该立刻回队上。何况,这些狂热分子向来企图自杀;这种模式司空见惯了。”
蒙塔格托起老妇的胳膊肘。“你可以跟我走。”
“不。”她说,“不过还是谢谢你。”
“我要数到十啦,”比提说,“一、二。”
“求你。”蒙塔格说。
“去吧。”老妇说。
“三、四。”
“走。”蒙塔格硬拖老妇。
老妇口气平和地回答:“我要待在这儿。”
“五、六。”
“你不必再数了。”她说。她微微张开一只手,手心里有一样小东西。
一盒一般厨房用的火柴。
看见它,消防员们拔腿奔出屋子。比提队长保持着他的尊严,慢慢退出前门,他浅红的脸孔因为上千次放火的经验和夜晚的亢奋而灼灼发亮。天,蒙塔格心想,多真实!警报总是在夜里响起,从来不在白天!是因为夜里的火景比较亮丽?比较壮观?比较精彩?比提的红脸此刻在门口露出一丝慌乱之色。老妇的手在那一根火柴棒上抽搐。煤油的气味弥漫在她的四周。蒙塔格感觉那本藏起来的书像心脏似的在他胸口怦怦跳。
“去吧。”老妇说。蒙塔格感觉到自己慢慢退出前门,跟在比提后头,跨下门阶,越过草坪,草坪上那一道煤油渍就像某只邪恶的蜗牛留下的迹印。
老妇走到前廊上,一动不动站着,用眼睛打量他们,她的镇静是一种定罪。
比提拨弄手指要点燃煤油。
他太迟了。蒙塔格倒抽一口气。
前廊上的老妇伸出手,带着对他们全体的轻蔑神态,将火柴划过栏杆。
整条街的住户纷纷奔出屋子。
返回消防队途中他们默不作声,没有人看旁人。蒙塔格与比提和斯通曼一起坐在前座,他们甚至没抽烟。他们呆坐望着庞大的火蜥蜴的挡风玻璃,车子转过一个街角,寂然前行。
“里德利先生。”蒙塔格终于开口。
“什么?”比提说。
“她说,‘里德利先生。’我们进门时她说了些什么疯话。‘当个男子汉,’她说,‘里德利先生。’什么什么的。”
“今天,蒙上帝的恩宠,我们将在英格兰点燃这样一支蜡烛,一支我相信永不会被吹熄的蜡烛。”比提说。斯通曼望向队长,蒙塔格亦然,骇愕。
比提揉搓他的下巴。“这段话是一个姓拉提摩的人对一个名叫尼古拉斯·里德利的人说的。那是在一五五五年十月十六日,他们因异端邪说的罪名,在牛津即将被活活烧死。”[4] 蒙塔格和斯通曼回头继续望着随车轮掠逝的街道。
“我满肚子拉拉杂杂的东西,”比提说,“干消防队长多半必然如此。有时候我连自己都觉得惊奇。小心,斯通曼。”
斯通曼紧急煞车。
“该死!”比提说,“你开过了转到消防队的街角!”
“谁?”
“还会是谁?”蒙塔格说,黑暗中他靠在刚关合的房门上。
半晌他妻子终于说:“唉,开灯啊。”
“我不想见光。”
“上床吧。”
他听到她不耐烦地翻了身,床铺弹簧咿呀作响。
“你喝醉啦?”她说。
手是始作俑者。他感觉到一只手接着另一只手解开他的外套,任它颓然落在地板上。他把裤子递入深渊,任它坠入黑暗。他的双手已受到感染,过一会儿就会传染到胳膊。他可以感觉到毒素从他的手腕慢慢蔓延至胳膊肘和肩膀,继而从一边的肩胛跳到另一边,就好像火星跃过一道缺隙。他的双手贪婪。他的两眼也开始感到饥渴,仿佛必须看见什么,任何东西,一切。
他妻子说:“你在做什么?”
他冒汗,冰冷的手指悬空拿着那本书。
过了半晌,她说:“唉,别那么杵在那儿。”
他轻声嗯哼。
“什么?”她问。
他又轻微嗯哼数声。他踉跄走向床铺,笨拙地把书塞在冰冷的枕头底下。他倒在床上,妻子喊了一声,他吓了一跳。他躺在房间另一边,离她远远的,隔着一片虚无汪洋独卧冬寒的孤岛上。感觉上,她跟他聊了好久,她谈这谈那,但说的都是些字句,就好像有次他在一个朋友家中育婴室里,听到一个两岁大的幼儿牙牙学语,字句让人听不懂,声音却童稚悦耳。但是蒙塔格没搭腔,久久只发出嗯哼声之后,他感觉到她在房间内移动,来到他床前,俯身探摸他的面颊。他知道等她的手自他脸上抽开,他的脸是湿的。
深夜,他望向米尔德里德。她醒着。室内飘着轻微的乐音,她的“海贝”又塞在耳中,她正在聆听遥远之地的遥远之人说话,两眼凝视着上方天花板漆黑的深处。
不是有个老掉牙的笑话,说有个妻子一天到晚用电话聊天,她丈夫走投无路,只好跑到附近商店打电话问她晚餐吃什么吗?呃,那么,他为什么不买个无线电海贝对讲机,深夜跟他妻子聊天,说悄悄话,吼叫,嘶喊?可他要说什么悄悄话?吼叫什么?他能说什么?
突然间,她是那么陌生,他无法相信自己认识她。他是在别人的屋子里,就像另外一个老掉牙的笑话似的,一个先生,半夜喝醉了酒回家,开错了门,进错了房间,跟一个陌生人睡了一觉,次日一早去上班,两人都迷迷糊糊不明白有过这么一段谬误。
“米尔德里德……”他轻唤。
“什么事?”
“我不是有意吓你。我只是想知道……”
“说啊?”
“我们何时遇见的?在哪儿?”
“我们何时为什么事见面?”她问。
“我是指……最初。”
他知道她一定在黑暗中颦眉。
他把问题说清楚。“我俩头一次见面,是在哪儿?何时?”
“啊,是在……”
她顿住了。
“我不知道。”她说。
他心冷。“你不记得了?”
“事隔太久了。”
“才十年而已,仅仅十年!”
“别激动,我在想嘛。”她发出奇异的轻笑,笑声愈来愈尖亮,“好笑,真好笑,居然记不得几时在哪儿遇见自个儿的丈夫或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