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炉灶与火蜥蜴(2)

“米尔德里德!”

她的脸孔就像一座冰雪覆盖的孤岛,就算下雨,她也感受不到雨水;就算云影掠过,她也感觉不到任何阴影。周遭只有她紧箍的双耳中小蜜蜂的轻吟,她宛如玻璃的双眼,她微弱进出鼻孔的呼吸,还有她对它是否进出、进出的不在乎。

方才被他踢得滚到一边的物体,此刻在他自己的床边下闪闪发光。那个小玻璃瓶早先满盛三十颗安眠药,而如今在小小的火焰中却是空的。

他这么兀立之际,屋子上方的天空发出厉响。那巨大的撕裂声俨如两只巨掌,沿着缀缝扯开数万英里长的黑线。蒙塔格被扯成两半。他感觉自己的胸膛被切开。喷射轰炸机飞过天际,一架两架,一架两架,一架两架,六架、九架、十二架,一架接一架接一架接一架,替他发出凄厉的呼喊,他张开嘴,让它们的尖啸进出他龇咧的齿间。房屋摇撼。他手中的火焰熄灭。月长石消失了。他感到自己的手猛然伸向电话。

喷射机飞走了。他感觉到他双唇蠕动,摩擦着话筒。“急救医院。”一声可怕的呢喃。

他感到群星正被黑色喷射机的巨响震得粉碎,明早大地将覆盖着星星的陨尘,就像一种奇异的雪。这就是他这么站在黑暗中发着抖,任双唇不停地蠕动、蠕动之际,脑中的白痴念头。

他们有这种机器。其实他们有两种机器。一部钻入你的胃部,就像一条黑色眼镜蛇爬入一口有回音的水井,找出积聚井中的所有老旧的水和老旧的岁月。它饮尽慢慢滚浮到表面的绿色物质。它是否也饮尽黑暗?它是否汲干多年来累积的毒素?一片静寂中,它偶尔会传出一种在体内窒塞而盲目搜索的声音。它有一只眼睛。没人味儿的机器操作员可以借他戴着的一种特殊视觉头盔,探看他所汲吸之人的灵魂。那只眼睛看见了什么?他没说。他看见了,但并不明白那只眼睛所看见的东西。整个手术就跟掏挖院子里的阴沟没什么两样。手术台上的女人充其量不过是他们探触到的一层坚硬的大理石。无论如何,继续往下探钻,吸尽空虚,如果空虚这玩意可以凭那条吸汲之蛇的抽动来掏光的话。操作师站在那儿抽烟。另一部机器也在运作。

这另一部机器也是由一个身穿红褐色不沾污连身服、同样没人味儿的家伙操作。这部机器负责汲尽体内的血液,换上新鲜的血液和血清。

“得双管齐下清除这些东西,”操作员站在寂然无声的女人跟前,说,“要是不把血液清理干净,就算清理了胃也不管用。那玩意儿要是留在血液内,血液会像个槌子似的敲击脑子,砰砰敲个几千下,脑子就干脆放弃了,干脆撒手。”

“住口!”蒙塔格说。

“我只是说说。”操作员说。

“你们弄好了没?”蒙塔格说。

他俩关上机器。“弄好了。”他的愤怒甚至影响不了他们。他们叼着香烟,缕缕烟雾缭绕在他们的鼻子周围,钻入眼睛,他们眼睛既不眨也不眯一下。“总共五十块。”

“何妨先告诉我,她会不会有事?”

“当然不会有事。我们已经把所有恶毒的玩意儿统统装进这个箱子里,现在它害不了她了。我说过,把旧玩意儿取出来,装进新东西,就没事啦。”

“你俩都不是医生。急诊医院为什么不派个医生来?”

“咄!”操作员嘴上的香烟颤动,“这种病例我们一个晚上接九十件。打从几年前开始,病例数量太多,我们就设计了这种特殊机器。当然,胃镜这玩意儿是新发明的,其余都算是老古董。这种病例不需要医生;只需要两个打杂的,花上半个钟头就解决了问题。噢……”他起步走向房门,“我们得走了。这旧耳机刚收到另一通急救电话。又有个人吞了一整瓶安眠药。要是还有需要,只管打电话。让她保持安静。我们给了她一剂镇静剂。她醒来之后会觉得饿。再见啦。”

说完,这两个抿嘴叼烟的男子,两个眼如非洲毒蛇的男子,拎起他们的机器和导管,那一箱液态忧郁和深暗稠浓的无名物质,悠哉游哉步出房门。

蒙塔格颓然坐到一张椅子上,望着那个女人。此刻,她双目轻阖,他伸出手,感觉到她呼出的暖暖的呼吸。

“米尔德里德。”他终于喃喃道。

我们的人口太多了,他心想。我们有几亿人,这个数字太大了,人人漠不相识。陌生人跑来侵犯你,陌生人跑来剖开你的心,陌生人跑来抽你的血。老天,这些人是什么人?我这辈子从没见过他们!

半小时过去。

这个女人体内的血液是新鲜的,而新血似乎对她产生了脱胎换骨的作用。她面颊晕红,双唇充满了血色,看起来柔软而松弛。她体内流动的是别人的血。但愿也换上别人的皮肉、脑子和记忆。但愿他们也能把她的脑子一块儿取出,送到干洗店、掏空口袋,蒸气干洗,然后重新装填,明儿早上再送回来。但愿……

他起身拉开窗帘,把窗户整个儿打开,让夜晚空气流入室内。此刻是凌晨两点。他在街上遇见克拉莉丝·麦克莱伦,然后进屋,黑暗中踢到小玻璃瓶,这一切当真只是短短一个钟头之前的事?短短一个钟头,但世界已消蚀过又萌生出一个崭新而无色无趣的形态。

笑声掠过月色映照的草坪,自克拉莉丝和她的父母及舅舅住的屋子传来,他们的笑是那么温文而诚挚。尤其,他们的笑声轻松真诚,无一丝忸怩勉强,笑声来自那栋在这么大半夜里仍灯火通明的屋子,而其他房舍俱孤僻地隐藏在黑暗中,蒙塔格听到人声聊着、聊着、聊着,给予、编织、再编织着他们令人迷醉的网。

蒙塔格不假思索跨出法式窗,越过草坪。他站在那栋传出聊天声的屋子外面的阴影中,心想自己或许甚至会敲敲他们的屋门,小声说:“让我进去。我一句话也不会说,我只想在一边听。你们到底在聊些什么?”

可他只是一直站在那儿,身子冷透了,脸像一张冰做的面具,聆听着一个男人(是那个舅舅?)语调从容地说着。

“唔,终归说来,如今是卫生纸可随意使用的时代。拿别人当纸擤鼻涕,然后把纸揉成团,冲掉,再取一张,擤鼻涕,揉成团,冲掉。人人踩着旁人求取名利。自个儿没个计划,又不认识什么名人,要怎么支持自个儿的家乡球队?说到这儿,他们上场穿的运动衫是什么颜色?”

蒙塔格悄悄回到自己的屋子,任窗户敞开着,他察看了一下米尔德里德,替她仔细盖好被单,然后自己躺下,让月光映照着他的颧骨和紧蹙的眉脊,月光分别在两只眼睛里蒸发,形成两股银白色洪流。

一滴雨水。克拉莉丝。又一滴。米尔德里德。第三滴。那位舅舅。第四滴。今晚的火。一滴,克拉莉丝。两滴,米尔德里德。三滴,舅舅。四滴,火。一、二、三、四、五,克拉莉丝、米尔德里德、舅舅、火、安眠药,人是可以任意使用的卫生纸,踩着旁人求名利,擤鼻涕、揉纸、冲掉。一、二、三,一、二、三!雨来了。暴雨。那舅舅在笑。雷声隆隆。整个世界倾泻而下。火焰有如火山爆发直往上冒。喷涌的吼声和倾泻的激流交织,持续不断冲向清晨。

“我什么也不知道了。”他说着,让一片安眠药在他的舌头上融化。

早上九点,米尔德里德的床铺空着。

蒙塔格迅速起身,心怦怦直跳,他奔过走廊,停在厨房门口。

吐司从银色烤面包机蹦出,一只蜘蛛状金属机器手接住它,涂上黄油。

米尔德里德望着机器手将吐司送到她的盘子上。她两耳塞着嗡嗡作响的电子蜜蜂,打发时间。突然,她抬起目光,看见他,点个头。

“你还好吧?”他问。

戴了十年海贝耳机,她已是读唇语的行家。她又点个头,把另一片面包放入烤面包机,设定时间。

蒙塔格坐下。

他妻子说:“不懂为什么我会这么饿。”

“你……”

“我饿坏了。”

“昨晚……”他开口。

“没睡好。感觉真不舒服,”她说,“天,我真饿,弄不懂怎么回事。”

“昨晚……”他又说。

她漫不经意读他的唇语。“昨晚怎么了?”

“你不记得?”

“什么事?我们办了个疯狂派对还是什么?感觉像宿醉似的。天,我真饿。有谁来过?”

“来了几个人。”他说。

“我想也是。”她咬着吐司。“胃好酸,可是我饿得就像肚子整个儿给掏空了似的。但愿在派对上我没出什么丑。”

“没有。”他轻声说。

蜘蛛机器手递给他一片抹了黄油的吐司。他拿着吐司,感觉像是非得尽义务似的。

“看你的模样倒不怎么饿。”他妻子说。

傍晚时分下雨了,整个世界一片阴灰。他站在玄关内,戴上那枚横趴在熊熊燃烧的橘红色火上的蜥蜴徽章。他抬头望着通风孔良久。他的妻子正在电视间看她的剧本,此刻停下来抬起头。“咦,”她说,“你在思考!”

“是啊,”他说。“我一直想跟你谈谈。”他顿了顿,“昨晚你吞了整瓶安眠药。”

“啊,我才不会做那种事。”她口气诧异。

“瓶子空了。”

“我不会做那种事的。我何苦做那种事?”她说。

“也许你吃了两颗药,过后忘记又吃了两颗,然后又忘了再吃两颗,结果昏昏沉沉不停地吃了三四十颗药。”

“咄,”她说,“我何苦做这种傻事?”

“我不知道。”他说。

显而易见她在等着他离家。“我没做那种事,”她说,“绝对不会。”

“好吧,随你怎么说。”他说。

“这正是剧本上那位女士说的话。”她继续看她的剧本。

“今天下午演什么戏?”他口气厌倦。

她未再抬起目光。“唔,这是一出十分钟长的立体巡回演出舞台剧。他们今早寄来我的台词。剧本中故意漏写一个角色对白,这是个新点子。这漏写的角色是个家庭主妇,也就是我。等到该讲这段漏掉的台词时,他们会从三面电视墙一起望着我,我就说出那段台词。嗯,比方说,那个人说:‘你对这整个构想有什么看法,海伦?’说完他望着坐在这儿舞台中央的我,明白吧?我就说,我说……”她停顿下来,拿指头比着剧本上的一段台词,“‘我认为很好啊!’然后他们继续演戏,直到他又说:‘你同意吗,海伦?’我就说:‘当然同意!’有意思吧,盖?”

他站在玄关,望着她。

“真有意思。”她自个儿说。

“这出戏演的是什么?”

“我刚才告诉你啦。有三个人,名字叫鲍伯、露丝和海伦。”

“哦。”

“真的很有趣。等我们有能力购置第四面电视墙,那就更好玩了。你想我们还要攒多久钱,才能拆掉第四面墙壁,装上第四面电视墙?只要花两千块哪。”

“那是我一年薪水的三分之一。”

“才两千块,”她回答,“而且我想,有时候你也该顾及我。要是装上第四面电视墙,啊,那这个电视间就好像根本不是我们的,而是各形各色奇妙的人的房间。我们少买几样东西也过得去。”

“为了付第三面电视墙的费用,我们已经少买了几样东西。那是两个月之前才装设的,记得吗?”

“没别的事了吧?”她望着他良久,“唔,拜了,亲爱的。”

“拜了,”他说。他停下脚步,回身。“这出戏结局圆满吗?”

“我还没读到那么后面。”

他走过去,看看最后一页,点个头,折好剧本,递还给她。他跨出家门,步入雨中。

雨渐稀,女孩走在人行道中央,仰着头,疏落的雨水滴在她脸上。看见蒙塔格,她微笑。

“哈啰!”

他回了声招呼,接着说:“你这又在做什么?”

“我还在发疯啊。下雨的感觉真好。我喜欢在雨中散步。”

“我看我不会喜欢做这种事。”他说。

“要是你试试看,也许就会喜欢哪。”

“我从没试过。”

她舔舔唇。“连雨的滋味都不错呢。”

“你这是做什么?到处闲逛,事事都试一遍?”他问道。

“有的时候两遍。”她望着她手中的一样东西。

“你手里拿着什么?”他说。

“我想大概是今年的最后一朵蒲公英。没想到这个时节还会在草坪上找到一朵。你有没有听说过拿它揉搓下巴的传说?瞧。”她笑着拿那朵花揉搓自己的下巴。

“怎么说?”

“如果它的颜色搓掉了,那就表示我在恋爱。有没有?”

他不由得看看。

“如何?”她问。

“你的下巴染黄了。”

“好极了!你来试试。”

“对我不会管用的。”

“来。”他来不及闪躲,她已把蒲公英伸到他的下巴下方。他退开,她娇笑。“别动!”

她细看他的下巴,蹙起眉头。

“如何?”他说。

“真可惜,”她说,“你不爱任何人。”

“有,我爱!”

“没显示出来啊。”

“我有,爱得很深!”他绞尽脑汁苦思一张符合这句话的脸孔,但却想不出来。“我有!”

“哦,别那副表情嘛。”

“是那朵蒲公英,”他说,“你把它的色粉都磨光了。所以在我身上不管用。”

“对,一定是这样。哦,我让你不高兴了,我看得出来;对不起,真的。”她碰碰他的胳膊肘。

“没有,没有,”他立刻说,“我没事。”

“我得走了,所以,快说你原谅我。我不希望你生我的气。”

“我没有生气。不高兴倒是有的。”

“我得去看我的心理医生了。他们逼我去,我就编造一些话。我不知道他对我作何感想。他说我是颗洋葱!我让他忙着剥一层又一层洋葱皮。”

“我倒相信你需要看心理医生。”蒙塔格说。

“你这话不是真心的。”

他吸了口气,吐出,最后说:“对,不是真心的。”

“心理医生想知道我为什么跑到树林里去远足、赏鸟儿、搜集蝴蝶。改天我把我的搜集品拿给你看。”

“好。”

“他们想知道我怎么打发时间。我告诉他们,有时候我就那么坐着思考。可是我不告诉他们思考些什么,我让他们瞎猜。有时候,我告诉他们,我喜欢仰起头,就像这样,让雨水落在嘴里。它的味道就像酒。你有没有试过?”

“没有,我……”

“你是原谅我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