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台北一家叫YABOO鸦埠的咖啡屋认识王森的。
那是一家在绿树密覆小弄里的咖啡屋,店主是一对可爱标致的姊妹,我因为抽烟,总在它小院的一张小桌写稿。我在这里写了许多稿子,有两只店猫,一只叫虎面,一只叫豹头,牠们时不时跳上我的桌子,喝水杯里的水。店里的工读生都是些年轻怪咖,他们在客人少时,会跑到这小院抽烟,打打闹闹,说些屁话。这些怪咖们卧虎藏龙,有拍电影的,这个拍电影的年轻导演,有次和我聊台湾六零年代女性压抑的情欲,他们好像要拍个那样时空背景的电视剧,当时我建议他去看琼瑶的《窗外》;有两个合作开一间设计公司,其中一个跑来跟我哈啦,说他是洪秀全的后代,他们家家谱真的有记载,应是当年被李鸿章剿灭后,离散逃亡来台湾;另一个则跟我说些他父亲在南部开神坛的故事;另有一个看去很像手冢治虫的怪人,我看过几次他在读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白痴》,还有卡夫卡的《城堡》。
这间咖啡屋很想我的“看不见的城市”,它既是台北的缩影又不是真正的台北。他有种颓废,有种收容各路流浪汉不惊不怪的自由;一种“未来文明刍议”的发想之地;有点像旋转中的魔方,许多个“另一个”并置、重迭、跳动的场所。我在这里遇过张悬,遇过舒国治,遇过许多电影导演、音乐人、作家,我在那写稿的时候,一旁那店主姊妹的妹妹再用机器烘咖啡,空气中全是那焦苦的香味。
我是在某个下午,在这YABOO咖啡屋的小院,和王森聊起来。很奇妙的,我们聊得非常契合,我知道他在大陆推广开咖啡屋,他也支持一些年轻人开咖啡屋,我们可能都有一些对这文明未来的担忧或牢骚,且各自有一定人生阅历,对人世的复杂百感交集,可以谈论某些结构背后的暗影,且说起那荒谬难解之处,会悲伤的笑。很奇妙的是,我相信小说,而他相信咖啡屋,我们相信我们在认真实现的,至少都可以一小刻度的给予这文明甚么:情感的想象力,人对他人空间的尊重和自由,对异端的包容,对精致的不休止追求,还有,昆德拉说的,笑的能力。
这次,王森写了本谈王小波的书,我非常惊喜,说来我也是个王小波迷啊。时空的错置,当年我在读王小波的《黄金时代》,《白银时代》,《青铜时代》,惊为天书,但也缺乏背景脉络的理解,只知道他是个早逝的天才。已经许多年了,我记得《黄金时代》里,那被集体排除尊严,人间失格的两人,男主角还提议女主角“我们来墩一敦我们伟大的友谊”,我觉得那是我读过的小说,昆德拉《玩笑》的吕德维克之外,最倒霉、最灰败的男主人公。但王小波给予我一个中文书写活蹦乱跳,毛羽贲张,想象力无比自由无远弗届的启发。我是在对大陆小说之语境,缺乏足够理解的状况下,读了王小波这些调戏、忧郁、自游魂被剥解之冷酷喜剧、狂想的文字。时日久远,这个阴郁的印象,成了我这些年,较多跑大陆,多认识些大陆哥们,一种后设的、抓不住那不可思议存在情境的比对幻灯片。那是一种非常复杂的笑,不那么西方戏剧的笑,一种穿过《儒林外史》,《红楼梦》,在那艰难之境找一丝丝浪漫小苗的,迭加层层领会的笑。就像你读了波拉尼奥《荒野追寻》便瞭墨西哥人,读《卡拉马助夫兄弟》就懂俄罗斯人,王小波是一个在纸面上的中国小说,更浮凸、立体出来的这个民族心灵的某种多维投影。后来我在YOUTUBE上流连忘返的看一些大陆综艺:《金星秀》、《爱情保卫战》、《中国好声音》、《中国达人秀》、郭德刚的相声、《东北一家人》……,我感觉那是一个王小波预言的世界。一种外边人看,不理解那结构如何如此错综复杂、群体性大于个体小小的密室,而能够不崩塌的迭加态。作为一个外部的观察者,没有置身其中,这样的情感学习,因为数据太庞大了,无从领会其周期表、排序、以及音阶。
这次读了王森的《余波未了》,我有一种借用余华的话“温暖而百感交集”的感触:
王森真的是王小波铁粉,我真是自叹不如,但我想象着我和他在咖啡屋秉烛夜谈,谈我们不同切面体会的王小波。我谈我感受的王小波的阴郁和疯狂,他谈他看到的王小波的清醒和真实。而他对王小波的热爱,可以比附他对咖啡屋推广的同一种情感:对这个文明的一种未来学的可能,可以不麻木,不虚无,不冷酷,任何一种陌生的感受都可以有情感的想象力。这本书其实就是王森的“王小波絮语”,一种“知识分子论”的跨时空对话,从独立性、诚实、经验、人性的逆转、网络、电影与爱情、思维的乐趣……半引半侃,夹议夹叙,他可能是在王小波不在了之后的这二十年,活在这个水波湍流的中国,他是个实践者,行动者,他当然不是梁文道、许知远那样的“公知”,但你会看到他这样和我算同代人,苦口婆心,唇干舌燥的想和年轻人说说,那些不该被遗忘的,那些隐藏在细节中的现代人的价值。他是活在新事物、新气息的世界理的人。我读了这本书更觉得王森是个温厚的人,木讷的人,如果中国的未来有更多这样的,从不安、疑惑中,仍愿意一点一滴的保存那独立思考之人,那这个文明会是个美丽的文明。
祝福这本书。
骆以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