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狗蓦然窜了出来,如同40年前那盏油灯一样亮堂了遥远的往事。
在这条狗没有窜出来的时候,我直恨自己失忆,直骂自己健忘。友人带我来寻故地,从县城坐车出来,翻了九十九个梁,爬了九十九道坡,绕了九十九道弯,然后在细碎的小路上往下滑落,落到不能再落了,就与黄河对了脸。这会儿的黄河不黄,西斜的阳光让它闪耀着水银般的亮光。我看看滚动的银河,再看看河边上破旧的村落,怎么也想不起我那年来过的就是这地方。我知道不会走错,陪我来的友人是熟悉这方水土的领导,村边那位叼着旱烟锅的老头,喷吐着从清代弥漫到民国的烟雾,眯缝着眼告诉我这就是平渡关。
平渡关,在40年前初冬的那天曾是我们奔波的一个目标。当然,这个目标只是远大目标中的一个接点。我们的目标是去延安,那里是中国革命的圣地,虽然我们不说朝圣,说是瞻仰,内心里涌动的那种激情我敢说比朝圣有过之而无不及。是啊,一支头顶斗笠、手拄柴棍的队伍,疲惫不堪的队伍,竟然在这里歇脚、生息,跨过黄河,推翻了三座大山,建立了一个红彤彤的人民江山,这真是天大的奇事呀!这期间也不过就是13年,13年就让那些骑在劳苦大众头山作威作福的地主、资本家统统见鬼去了,让工人阶级、贫下中农统统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这是何等令人心潮澎湃的业绩呀!因而,遍地高歌:“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唱过歌儿沉思,我们过上了幸福的日子,可世界上还2/3的劳苦大众仍在水深火热之中呀!不是说无产阶级要解放全人类吗?我们定要让全球的吸血虫见鬼去!到延安去,到圣地去,取真经,觅真宝。带着这样的豪情上路,我们挺进在黄河岸边的山沟沟里,那一天无论我们再怎么抖擞精神,再怎么快步直赶,仍然是摸着黑钻进这平渡关的。钻得我们四肢并用,虚汗直流,惟恐一失足栽进哗哗鸣响的黄河里去。直到钻进一孔窑洞,炕沿上一盏如豆的油灯才亮出了难得的光明。那个夜晚,就是这灯光照耀我们喘嘘落汗,照耀我们喝水吃饭,照耀我们入眠的。我知道那灯光并不算亮,与城里的电灯相比,只能是昏黄。可是历经了少见的黑暗,昏黄也成了奇特的光亮。多少年过去了,那如豆的光芒仍亮彻着我的心房。
实在是太累了,再睁开眼时已是雄鸡唱过天下白了。出得屋来,我认识了黄河边上的白狗。不过,在我看到白狗之前先看见的是面对朝着日头奶孩子的大娘。沐着鲜暖的阳光,孩子微闭着双眼,紧衔着奶子,似乎是吮吸着享受不够的惬意,扑哧一声,就见嫩黄的汁液喷洒了她娘一裤子。我禁不住哇的一声!时过迁境,我想我那声哇是感到这摊子太难收拾了。可就在这时,我将那个形容革命烈士英勇就义的词语移植于这位大娘了,因为她的举止让我觉得除了从容不迫实在没有更恰当的词语了。当然移词于她的这一刹那我觉出了自己的鄙下,我察觉了自己灵魂深处尚有深潜的污垢。不过,那大娘千真万确是从容不迫,她低头一看,微微一笑,柔声长叫:“呦——呦——”白狗就在这时上场了,它跑得很快,却丝毫也不慌张。到了母子前面,伸长舌头就在母亲的裤子上舔了起来。细长的舌头是那样的绵软,一抹而过,布面便干净了。接着,舌头一扫,娃娃的屁股也干净了。再低头劳作,地上也一片清洁了。我哪里见过这么动人的场面呢!城里的狗也吃屎,可绝没有这么见义勇为的场面,只不过捡拾点路人夜遗在墙角的粪团,相形之下,这急人之难的场面太精彩了!于是,我禁不住多看了几眼。这是一条白狗,白得没有一点杂色,若不是染了些灰尘,简直像是棉绒一般。这白狗耳朵不翘,尾巴却上翘着。上翘的尾巴卷成一个圆圈,跑起来活像带着一个圆润的句号。多少年后,我才懂得这白狗根正苗红,是一点儿也没有受过外来血统浸染的纯种。
一时间,我对白狗充满了敬慕之情。我盯着它,只想多看几眼,可是,辛劳完毕,这白狗不邀功,不请赏,谦谦地跑走了。它的匆忙让我想到不知又去何处帮急解困去了。顺着它的身影,我看到了高高的土崖,崖下的土窑以及窑顶那绕上山梁的小路。无暇问及白狗了,为了远大的革命志向,我们沿着那小路上去又下去,渡过河去了。
这天我再次来到黄河边,白狗也不是孤身出现的,它带入我眼中的有土崖、有土窑,还有绕上山梁的那条小路。白狗让曾经凝视到的一切又回到了我的身边。我渐渐发现了一个熟悉而又久违了的平渡关。村里好静,走走转转,只有几个满脸密布沟壑的老汉、老婆,要么收捡晾晒的花生,要么拍打干透的豆蔓,当初见过的景致重又扑入了眼帘。这样说时,老汉、老婆并不心欢,撇撇嘴说:“瞧,那沟里还添了新窑哩!”新窑对我看来也不新了,至少也有十来年光景了!想到十来年,我就心酸心寒,我们不是要用十来年红遍全球吗?却怎么平渡关只添了这么点光景,而这光景连自家的孩儿也收罗不住了,都出去了,仅留下了白发爹娘和那根正苗红的白狗……
抬眼看看白狗,白狗还是昔日的模样,尾巴依然上翘,上翘的尾巴依然像个句号。这些年了,城里的狗早就变了万千式样,高的变低了,大的变小了,看门的变成居家的了,变得比家里人还不知尊了多少,贵了多少。反正,尊贵的主人一出门,怀里抱的是至亲至爱的狗宝宝。而平渡关的白狗,一点儿也没变。我不知道这只白狗是那白狗的孙子还是重孙,但我知道它们这个家族神圣的血缘仍然没有受到外敌的侵扰。我向白狗走去,白狗却不明白我和它的祖上曾有一面之交,竟然昂头奓耳朝我狂呼大叫,结果吼出了它的主人,顺手就用长把扫帚给了它个严厉警告。白狗,耷拉着头悻悻地去了。它走不多远,看见一群母鸡,突然发力向它们窜去,一下窜进了鸡群里。群鸡四散飞起,叽叽嘎嘎叫出了平渡关少有的生机。白狗不走了,眯着眼得意哩,总算出了点刚才被主人打罚的闷气。公鸡却憋了气,蹦跳着扑来,跃上狗背连啄带叫。白狗不理不睬,一副大度超然的佛姿。公鸡闹够了,没戏了,站在白狗背上伸长脖一声长叫,母鸡们都回来了。
这时候,太阳落了,黄河黄得浓稠浓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