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复活(译文名著精选)
- (俄)列夫·托尔斯泰
- 4649字
- 2018-05-14 11:21:36
《马太福音》第十八章第二十一节至第二十二节:“那时彼得进前来,对耶稣说:主啊,我弟兄得罪我,我当饶恕他几次呢?到七次可以么?耶稣说:我对你说,不是到七次,乃是到七十个七次。”
《马太福音》第七章第三节:“为什么看见你弟兄眼中有刺,却不想自己眼中有梁木呢?”
《约翰福音》第八章第七节:“……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
《路加福音》第六章第四十节:“学生不能高过先生,凡学成了的不过和先生一样。”
一
尽管几十万人聚集在一块不大的地方,千方百计将他们聚居的土地糟蹋得面目全非,尽管他们用石头覆盖地面,不让地上长出任何东西,尽管出土的小草都被清除,尽管煤炭和石油燃烧的浓烟四处弥漫,尽管树木被滥伐,鸟兽被驱逐,即使在这样的城市里,春天仍然是春天。阳光和煦,小草复活,只要除根不尽,它们就生长、绽绿,不仅在林荫道的草地上,而且在铺路石板的夹缝中。桦树、杨树、稠李长出黏稠清香的嫩叶,菩提树鼓起一个个饱胀欲裂的新芽。寒鸦、麻雀、鸽子怀着春天的喜悦,已经在欢乐地筑巢,就连被阳光照暖的苍蝇也在墙脚嗡嗡作声。草木也好,鸟雀也好,昆虫也好,孩子也好,全都生气勃勃,喜气洋洋。唯独人,唯独大人,成年人,却不停地在欺骗、折磨自己和别人。人们认为神圣而重要的不是这春天的早晨,也不是上帝为造福一切生灵而赐予的这个世界的美,那种促使和平、协调、相爱的美。他们认为神圣而重要的是他们自己发明的统治别人的种种手段。
比如,省监狱办公室里的人们认为,眼下神圣而重要的并不是春天带给一切生灵和人类的祥和与欢乐,他们认为神圣而重要的是头天接到的一份编号加印、注明案由的公文。公文指定今天,即四月二十八日上午九时之前,务必将三名在押审查的人犯,两女一男,解送法庭受审。其中一名女犯系主犯,必须单独押解。根据这个命令,于是,现在,四月二十八日早晨八时,看守长走进女监昏暗而臭气熏人的走廊。紧随其后的是一个面容疲惫、鬈发花白的女人,她穿着袖口镶金边的制服,束着一根镶蓝边的腰带。这是女看守。
“您要提玛斯洛娃吧?”她和值班看守走到面朝走廊开的其中一间牢房门口,问道。
值班看守哐啷一声开了铁锁,打开牢门,从里面顿时冲出一股比走廊里更令人掩鼻的臭气。值班看守冲里吆喝:
“玛斯洛娃,过堂!”随即又掩上牢门,在门外等着。
即使在监狱的院子里,也有风从城外刮来的清新爽人的自然空气。可是走廊里却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污浊空气,充满伤寒病菌,充斥着粪便、焦油和腐败物的恶臭,任何人一进来,立即就感到忧郁和烦闷。虽然女看守闻惯了这污浊的空气,可是她从院子里一进来,就会产生这种感觉。她一进走廊,顿时感到疲倦,昏昏欲睡。
牢房里传来一片忙乱声——女人的说话声和光脚板走路的啪嗒声。
“快点,玛斯洛娃,手脚麻利点,听见没有!”看守长冲着牢门喊道。
约莫过了两分钟,一个身量不高、胸脯隆起的年轻女人健步走出牢门,一个急转身,在看守长身旁停下。她内穿白上衣、白裙子,外罩灰色的长袍;脚上穿着亚麻布袜,外面套着囚犯穿的棉鞋;头上扎着一块白头巾,头巾下显然有意露出几绺拳曲的黑发。这个女人的整张脸呈现着只有长期遭受幽禁的人才有的特殊的苍白,使人联想起地窖里的马铃薯的幼芽。一双不大的手和从灰袍的宽领子里露出的肤色白皙、丰满的脖子也是这样的颜色。在这张脸上,尤其是在暗淡无光的苍白的肤色衬托下,她的眼睛显得乌黑发亮,虽然有点浮肿,但是很有生气,其中一只眼睛略带斜视。她笔直地站着,挺着丰满的胸脯。她来到走廊,微微仰起头,直视着看守的眼睛,停在那里,随时准备执行对她的任何吩咐。看守刚想锁上牢门,从里面探出一张没戴头巾的白发老太婆的苍白、端正、满是皱纹的脸。老太婆对玛斯洛娃说着什么,可是看守将牢门对着老太婆的脑袋推去,那个脑袋蓦然不见了。牢房里响起一个女人的哈哈大笑声。玛斯洛娃也微微一笑,转身对着门上装有铁栅的小窗。里边的老太婆紧贴小窗,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最要紧的是别说废话,咬定一条就行。”
“好歹得有个结果,总不会比现在更糟。”玛斯洛娃晃了一下头,说。
“结果当然只有一个,不会有两个,”看守长摆出一副长官的架势,深信自己说得俏皮。“跟我走!”
小窗口里现出的老太婆的那只眼睛消失不见了。玛斯洛娃走到走廊中央,迈着细碎的快步跟着看守长走了。他们沿着石砌的台阶往下走,从比女监更臭、更闹的男监旁走过,男监的每扇牢门的通气窗里都有眼睛盯着他们。他们走进办公室,里边已经站着两个持枪的押送兵。坐着的文书将一份满是烟味的公文交给其中一个士兵,指着女犯说:
“带走吧。”
下诺夫哥罗德农民出身的红脸麻子士兵将公文掖在军大衣的翻袖里,微笑着对他的高颧骨的楚瓦什人同伴挤了挤眼目光投向女犯。两个士兵押着女犯走下台阶,朝大门走去。
大门上的一扇小门打开了,两个士兵押着女犯跨过门槛,来到院子里,然后出了院墙,来到城中石铺的街道上。
马车夫、小铺老板、厨娘、工人、官吏都停下脚步,好奇地打量着女犯。一些人摇着头,心中思忖:“瞧,这号人行为不端,不像我们,结果弄到这样的地步。”孩子们惊恐地望着女犯,幸亏有两个士兵押着,她现在再也不能作恶,这使他们感到放心。一个卖了焦炭、在小饭馆里喝足了茶的乡巴佬走到她身旁,画了个十字,递给她一个戈比。女犯脸红了,低下头,说了句什么。
女犯感觉到人们的目光向她射来,她虽然未掉头,但悄悄侧目瞟了那些人一眼,人们对她的注意使她觉得快乐。与监狱里相比,这里春天的空气比较洁净,这也使她快乐,只是走在石铺路上双脚生痛,因为她久不走路,而且还穿着笨重的囚犯棉鞋,于是她瞧着脚下,尽量下脚轻些。他们经过一家面粉店,店门前有一群鸽子大摇大摆地走着,没人去惊动它们。女犯的脚差一点碰到一只瓦灰鸽,鸽子扑棱一声飞起来,扇动着翅膀贴着女犯的耳边飞过,给她带来一股清风。女犯微微一笑,可是想起自己的处境,不禁喟然长叹。
二
女犯玛斯洛娃的身世极其平常。她是一个未出嫁的女农奴的女儿。这个女农奴跟着饲养牲口的母亲住在乡下,母亲为地主的一对老处女姐妹做工。未出嫁的女农奴每年都生孩子,并且按农村的惯常做法,给婴儿行洗礼,但她不给婴儿喂奶,于是这个不该出生的、妨碍干活的、多余的婴孩很快也就饿死了。
这样已经死了五个孩子。五个孩子都受过洗礼,都不给喂奶,统统都是饿死。第六个孩子是她同一个过路的茨冈人生的,是个女孩。本来这个孩子的命运也会同前五个一样,可是事有凑巧,两个老处女中的一个偶然来到牲口棚,斥责女饲养工,说奶油有牛骚气。这时正好产妇带着美丽健康的婴儿躺在牲口棚里。老处女说完奶油的事,又责备不该让产妇进牲口棚。她正打算离开,突然看到婴儿,忽发慈悲之心,自愿做这个婴儿的教母。她为女婴行了洗礼,后来因为可怜自己的教女,常常送点牛奶和钱给她的母亲,女孩就这样活下来了。老处女两姐妹为此叫她“幸存女”。
女孩三岁那年,她母亲得病死了。饲养牲口的老外婆觉得外孙女是个累赘,两个老姑娘便把她领去抚养。黑眼睛的小姑娘很快就出落得非常活泼可爱,为此两个老姑娘常常觉得快慰。
两个老姑娘中的妹妹叫索菲娅·伊万诺夫娜,心地比较善良,正是她给小姑娘行了洗礼,而姐姐玛丽娅·伊万诺夫娜则较为严厉。索菲娅·伊万诺夫娜给小姑娘打扮,教她念书,打算收她做养女。可是玛丽娅·伊万诺夫娜说,女孩应该干活,成为贴身使女,所以对她很严格,遇到情绪不佳就罚她,甚至还打她。小姑娘在这两种不同心态的影响下,长大后成了半是使女,半是养女的姑娘。连她的名字也是不俗不雅的,既不叫卡季卡,也不叫卡坚卡,而叫卡秋莎。她缝纫刺绣,收拾房间,擦拭圣像,烧烤食物,准备咖啡,洗洗零星衣物,有时还陪两个老姑娘闲坐,为她俩读书消遣解闷。
有人来求婚,她谁也不嫁,她觉得与那些出卖劳力的求婚者共同生活,对她这个过惯了地主家舒适日子的人来说,未免太艰难了。
就这样她生活到十六岁。满十六岁那年,两个老姑娘的侄子,一个大学生,富裕的公爵,来到她们家。卡秋莎暗暗爱上了他,尽管她既不敢向他表示,也不敢对自己承认。两年后这个侄子上战场时顺路拜访两个姑妈,在她们家住了四天。临走前夜,他诱奸了卡秋莎,第二天塞给她一张一百卢布的钞票就走了。他走后过了五个月,卡秋莎才断定自己怀孕了。
从那时候起,她对一切都感到厌烦,一心想着如何逃避行将临头的耻辱。她不但不愿好好侍候两个老姑娘,而且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竟突然发起脾气来了。她对她们说了许多无礼的话,事后自己觉得懊悔,于是要求辞去活儿。
两个老姑娘也对她很不满意,就放她走了。从老姑娘家出来后,她到警察局长家当使女,可是只待了三个月,因为年已半百的警察局长却不停地纠缠她。有一次他骚扰得太厉害,把她惹火了,骂他混蛋和老鬼,而且当胸推了他一下,把他推倒在地。她因粗暴无礼遭到辞退。再找活儿已不合适,因为她很快就要分娩,她只好住到一个接生兼贩酒的农村寡妇家。分娩很顺利,可当时接生婆为村里有病的产妇接过生,把产褥热传给了卡秋莎。生下来的婴儿是个男孩,被送到育婴堂,据送他去的老太婆说,婴儿一送到那里就死了。
卡秋莎住到接生婆家的时候,身上总共带着一百二十七卢布,其中二十七卢布是做工得来的,一百卢布是诱奸她的人给的。她离开接生婆家的时候,身上只剩六卢布。她不懂得爱惜钱,不但自己花,别人要,她也给。接生婆收了她四十卢布的生活费,算作两个月吃喝的钱,二十五卢布用来雇人送婴儿去育婴堂,接生婆又借去四十卢布买奶牛,二十卢布买衣服买礼品零花,所以等到卡秋莎身体复原,已经身无分文,不得不找活儿干。她在林务官家找到了活儿。林务官虽是有妻室的人,可是那副德行和那个警察局长一个样。卡秋莎进门第一天,他便来纠缠。卡秋莎很讨厌他,千方百计躲避他。可是他很世故狡猾,更主要的,他是主人,可以随意支使她,终于抓住机会占有了她。林务官的妻子知道了,有一次遇见丈夫和卡秋莎单独在一间屋里,就扑上去打她。卡秋莎也不示弱,于是厮打起来,结果被赶出门,连工钱都没有拿到。于是卡秋莎进城住到姨妈家里。姨父是个装订工,以前生活过得很好,现在没有顾主,就借酒浇愁,把能到手的东西都换酒喝了。
姨妈开了一家小洗衣店,借以养活子女,供养不可救药的丈夫。姨妈建议玛斯洛娃到她的洗衣店里当洗衣女工,但是玛斯洛娃看到姨妈家的洗衣女工生活实在艰辛,因此迟迟拖延着,同时到各个佣工介绍所里寻找女仆的活儿。不久活儿找到了,是到一位带着两个上中学的儿子的太太家去。她干了一个星期后,这家上六年级、蓄着小胡子的大儿子干脆不去上学了,整天缠着玛斯洛娃,搅得她不得安宁。他母亲把一切都归罪于玛斯洛娃,把她辞退了。新的活儿没找到,但玛斯洛娃在女佣介绍所里遇到一位手上戴着宝石戒指、裸露的胖胳膊上戴着手镯的太太。这位太太得知玛斯洛娃的处境,知道她在找活计,便给了地址,让玛斯洛娃去找她。玛斯洛娃去了她家,这位太太热情招待她,请她吃馅饼,喝甜酒,并打发使女去某地送一封信。晚上,一个留着斑白长发和灰白胡子的高个男子走进房间,老头子一进来,就坐到玛斯洛娃身边,两眼闪闪放光,脸上堆着笑容,仔细打量着她,同她开玩笑。女主人把他叫到隔壁房间,玛斯洛娃听见女主人说:“鲜嫩得很,乡下来的。”后来女主人又叫去玛斯洛娃,说这人是作家,钱多得很,只要她合他的心意,他什么都在所不惜。她果然令作家称心,作家给了她二十五卢布,还答应经常与她相会。这笔钱很快就花完了,一部分付了在姨妈家的生活费,一部分买了衣服、帽子和丝带。过了几天,作家派人来找她,她又去了。他又给她二十五卢布,还建议她搬到他单独的住处去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