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社会世情小说(2)

索比对自己从背心最底下的一个纽扣往上部分,很有信心。他的脸刚刮过,外衣怪体面的,配有一条简易活结领带,黑颜色,很整洁,是感恩节一位女传教士送的。要是能靠近饭桌,不引起怀疑,胜利就属于他了。他露在桌面上的半身,不会招来侍者的怀疑。索比想,一只烤野鸭差不多,再来一瓶夏布利酒,然后是一块卡门贝干酪,一小杯清咖和一根雪茄。雪茄一元一根就可以了。全部费用不会过高,不致引起管理层穷凶极恶的报复,而野鸭肉足以让他填饱肚皮,高高兴兴上路,去他的冬季避难所。

然而,一进饭店门,领班的目光就落在了他磨损的裤子和破烂的鞋子上。一双强壮的手,利索地把他扭过身来,不声不响急忙将他推到人行道上,使那只险遭不测的野鸭,逃脱了不体面的命运。

索比离开了百老汇大街。看来,美食并不是一条路,可以通向他所垂涎的海岛。他必须考虑另找门路进入监狱。

在第六大街街角,一家商店的橱窗十分引人注目。只见灯光闪耀,窗玻璃后面的货物摆放得精巧有致。索比捡起一块大鹅卵石,扔向橱窗,打碎了玻璃。人们纷纷奔向街角,带头的是一个警察。索比一动不动站着,双手插在口袋里,笑容可掬地面对着铜钮扣。

“作案的人呢?”警官激动地问道。

“你难道不认为我可能跟这有关系吗?”索比说,口气里不无讥嘲,但很友好,仿佛在跟好运打招呼。

在警察的脑子里,索比根本不可能是线索。打碎玻璃窗的人是不会待着不走,跟法律的忠仆聊天的。他早就该逃之夭夭了。警察看到,半个街区开外有个人奔跑着去赶车子。他取出警棍,开始追赶。索比继续游荡着,心里很懊丧,居然两回都没有成功。

街对面有一家不很招摇的饭馆,供应那些胃口大而钱包小的顾客。店里器皿粗,气氛浓,但汤很稀,餐巾薄。索比走了进去,没有引起怀疑,脚上还是那双易遭非议的鞋子,身上穿的是那条会泄密的裤子。他坐在餐桌旁,吃了牛排、煎饼、炸面圈和馅儿饼。然后,他向侍者透露了实情,自己没有财运,身无分文。

“好吧,准备叫警察吧,”索比说。“别让老子等着。”

“你甭想要警察伺候你,”侍者说,嗓音糯糯的像奶油蛋糕,眼睛红红的像曼哈顿鸡尾酒会上的樱桃。“嗨,骗子!”

两个侍者干净利落地将索比扔了出去,他的左耳碰在了粗糙的人行道上。他像木匠打开曲尺一样,一个关节继一个关节爬了起来,掸去衣服上的灰尘。让警察拘捕仿佛只是一场玫瑰梦,海岛似乎非常遥远。一个警察站在相隔两个门面的药店前,哈哈大笑,朝街的一头走去。

索比穿过了五个街区,才鼓起勇气再去求人逮捕他。这次他碰上了一个机会,傻乎乎地自以为是“十拿九稳”了。一个外貌端庄悦目的少妇,站在橱窗前,悠闲地瞧着刮须用的杯子,以及墨水台。在橱窗两码以外的地方,一个神情严肃的大个子警察,斜靠在一个消防水栓上。

索比打算扮演一个卑鄙讨厌的调戏者角色。他的猎物长相那么典雅脱俗,近旁的警察又那么认真,他不由得相信,自己的手腕很快就能感受到警方舒适的镣铐了,保证他在那个整洁宜人的小岛上找到冬季的栖身地。

索比整了整女教士赠送的简易领带,把缩进的袖口拉到外面,将帽子斜戴到迷人的角度,侧身挨近少妇。他向她做了个媚眼,突然咳嗽了几下,清了清嗓子,又是傻笑,又是假笑,厚颜无耻地使出调戏者一连串可恶伎俩。索比侧眼看见那个警察紧盯着他。少妇向一旁移动了几步,继续全神贯注地看着刮须用的杯子。索比紧随着,大胆地走到她身旁,抬起帽子说:

“啊哈,小妞儿!不想到我院子里去玩玩吗?”

那个警察仍旧看着他们。被骚扰的少妇只要伸手一招,索比差不多就得上路,去他与世隔绝的天堂了。他已在想象,自己能感受到警察局舒适的暖意了。少妇面对着他,伸出一只手,拽住索比的衣袖。

“当然,小兄弟,”她高兴地说,“要是你能请我喝啤酒。要不是警察看着,我早就同你说话了。”

少妇玩起了常春藤攀附橡木的花招,粘住了索比。索比沮丧地从警察身旁走过,似乎注定要与自由结缘。

到了下一个街角,索比甩掉伙伴逃跑了。他在一个街区停下了脚步,那里有最轻松的街道、最轻快的心情、最轻巧的誓言和最轻灵的歌剧。穿裘皮的女人和着厚大衣的男子,冒着冬寒快活地走动着。索比突然担心,一种可怕的魔力在发威,使他无缘受到拘捕。这一念头让他感到有点惊慌。这时,他看到另一个警察在一家华丽的剧院前神气活现地闲荡,便立刻抓住了“扰乱治安行为”这根救命稻草。

在人行道上,索比拔直喉咙大嚷,嗓音沙哑,一派酒后胡话。他又是跳,又是叫,又是骂,闹得天翻地覆。

警察转动着手里的警棍,回过身去,背对索比,同一个公民说了一通。

“是耶鲁的小伙子们,庆祝他们给哈特福德学院吃了个零蛋。有些吵闹,但并不碍事。我们接到指示,随他们闹去。”

索比闷闷不乐,停止了劳而无功的叫嚷。难道没有一个警察会逮捕他?在他的想象中,海岛似乎成了不可企及的阿卡狄亚[6]。迎着寒风,他扣好了单薄的外衣纽扣。

一家雪茄店里,他看到一个穿着讲究的男子,对着摇曳的火种在点雪茄,进门时把丝绸伞放在了门边。索比走进去拿了伞,慢悠悠地走掉了。点雪茄的男子急忙跟了上来。

“是我的伞,”他厉声说。

“啊,是吗?”索比带着讥讽的口吻说,小偷小摸之外又加了羞辱的罪名。“好吧,干嘛不叫警察?是我拿的。是你的伞呀!为什么不把警察叫来呢?角落上就站着一个。”

伞主放慢了脚步。索比随之也慢了下来,预感到命运又要跟他作对了。警察好奇地看着两人。

“当然,”那位持伞人说——“事情——是呀,你知道,这些误会是怎么产生的——我——假如这是你的伞,我希望你原谅我——今天早上,我是在一个饭馆里捡到的——要是你认出来是你的伞,那么——我希望你——”

“当然是我的,”索比恶狠狠地说。

原来那位伞主退却了。警察匆匆朝一个戴夜礼服斗篷的高挑金发女郎跑去,扶她穿过街道,因为两条马路之外,一辆市内有轨电车正在逼近。

索比朝东走去,穿过一条正在改建,掘得坑坑洼洼的街道。他怒悻悻地把伞扔进土坑,咕哝着骂起那些戴头盔拿警棍的人来,自己一心想要落入他们手掌,却被他们看作是一个永远正确的国王。

最后,索比来到东边一条街,那里灯光昏暗,不大喧闹。他朝着麦迪逊广场走去,回家的念头还在,尽管这个家不过是公园的长凳。

但是,在一个异常静谧的角落,索比停下了脚步。这里有一个古怪的老教堂,结构散漫,建有山墙。一扇紫色的窗户,射出柔和的光来。不用说,一个风琴师在拨弄琴键,保证下一个安息日弹好圣歌。美妙的音乐从那里传来,飘进索比的耳朵,打动了他,把他牢牢地粘在了铁栏杆的卷曲形图案上。

月亮高悬,皎洁宁静。车辆稀少,行人寥寥。麻雀带着睡意在屋檐下叽叽喳喳。这一刻完全是乡村教堂墓园的景色。风琴师弹奏的圣歌,把索比胶在了铁栏杆上,因为他曾经很熟悉圣歌。在那些日子里,他生活中拥有母亲、玫瑰、雄心、朋友、一尘不染的想法和衣领。

索比灵敏的头脑,老教堂的感染力,两者相结合,使他的心灵突然产生了奇妙的变化。他立刻惊慌地审察起自己落入的火坑、堕落的日子、可耻的欲望、无望的企盼、受损的才智和卑劣的动机,这一切构成了他的全部生活。

霎那间,他内心也激动地和新的感受共鸣了。他被瞬间的强烈冲动所驱使,决计跟绝望的命运抗争。他要把自己从泥坑中拔出来,重新成为一个男子汉,征服附身的恶魔。时间还来得及,自己还算年轻。他要重树雄心,毫不畏缩地去实施。那些庄严而甜蜜的风琴音符,在他内心燃起了一场革命。明天,他将去喧闹的市中心找工作。一个毛皮进口商曾答应给他一个赶车人的职位。明天他要去找他,把那个工作要下来。他要在世上活出个名堂来。他会——

索比感觉到一只手搭在他胳膊上。他急忙转过头来,凝视着警察的一张阔脸。

“你在这儿干什么?”警官问。

“没有干什么,”索比说。

“那就跟我走吧,”警察说。

“在岛上关三个月,”第二天早上法官在警庭说。

【财神和爱神】

老安东尼·洛克沃尔,是洛氏尤里卡肥皂的制造商和业主,已经退休。他坐在自己第五大街大厦的图书室,瞧着窗外,笑了起来。他右侧的邻居,势利的俱乐部会员格·范·舒赖特·苏福克-琼斯,出门来到等候着的汽车前,照例对肥皂皇宫正面高处的意大利文艺复兴雕塑,不屑地扇了一下鼻孔。

“没出息的老家伙,摆什么架子!”前肥皂大王议论道。“小心让伊甸博物馆把这个冻僵了的老涅谢尔罗达[7]要了去。明年夏天,我偏要把这房子漆成红的、白的、蓝的,看他那个荷兰鼻子翘得有多高。”

随后,这位从来不乐意打铃的安东尼·洛克沃尔,走到图书室门口,大叫了一声,“迈克!”声音之响,不减当年在堪萨斯草原嗓音刺破云霄那会儿。

“告诉我儿子,”安东尼对应召的仆人说,“走之前到我这儿来一下。”

小洛克沃尔一进图书室,老人就搁下报纸打量他,光滑红润的大脸盘上,露出既慈祥又严厉的表情。他一只手揉乱了蓬松的白发,另一只手把口袋里的钥匙摇动得叮当作响。

“理查德,”安东尼·洛克沃尔说,“你用的肥皂花了多少钱?”

理查德有点吃惊,从大学回家才六个月,摸不透父亲的脾气。父亲就像第一次参加聚会的姑娘,有很多出人意料的举动。

“我想是六元钱一打,爸爸。”

“你的衣服呢?”

“一般说来是六十元左右。”

“你是一个绅士,”安东尼毅然说。“我听说那些纨绔子弟花二十四元买一打肥皂,花一百多买一套衣服。你可以随便花的钱,比谁都不少,但你一直是既体面又有节制。如今我用的肥皂,还是老牌尤里卡——不仅出于感情,而且是因为这是最纯的产品。你花超过一毛的钱买一块肥皂,那你买的只是劣等香料和标签。对你这一代,你这样的地位,你这样家境的年轻人来说,五毛钱买一块肥皂已经很不错了。我说过,你是个绅士。据说,三代才能造就一个绅士。这种说法已经过时。金钱可以造就绅士,造得跟肥皂油脂一样滑溜。金钱已经把你造就成了一个。啊呀,也几乎造就了我。我跟左邻右舍两个荷兰裔老绅士差不多一样粗鲁,一样讨厌,一样没有教养。就因为我买下了他们之间的房产,他们夜里便睡不着了。”

“有些东西金钱是办不到的,”小洛克沃尔说道,心里有些沮丧。

“听着,别这么说,”老安东尼吃惊地说。

“我每次只为钱而赌钱。我查了百科全书,从头查到‘Y’,想找一个钱买不到的东西。下个星期,我打算把附录都查一遍。天底下我最看重的就是钱。你说说,什么东西用钱买不到。”

“首先,”理查德回答,心里有点怨,“钱不能把人买进上流社会的小圈子里。”

“啊!真买不到?”这位“万恶之源”的卫士咆哮着。“你倒说说看,要是当年第一代阿斯特[8]没有钱买统舱票到美国,哪里还会有你们今天的小圈子?”

理查德叹了一口气。

“我正要说这事儿呢,”老头说,已不像刚才那么大声嚷嚷了。“我就是为这把你叫来的。你有点不对头了,孩子。我留意你两个礼拜了。说出来听听。我想,24小时内我能搞到1100万,房地产不计。要是你的肝脏出了问题,‘逍遥游号’就停在海湾,上好了煤,两天之内起航去巴哈马群岛。”

“你猜得不坏,老爸,相差不远。”

“哈哈,”安东尼说,来了兴致,“她叫什么名字?”

理查德在图书室内来回踱起步来。这位粗鲁的父亲身上的友情和同情心,足以掏出他的心里话来。

“为什么不向她求婚呢?”老安东尼追问道。“她会抢着要你呢。你有钱,有貌,为人正派。你的手是干净的,不沾尤里卡肥皂。你上过大学,不过这点她不会在乎。”

“我没有机会,”理查德说。

“创造一个呀,”安东尼说。“带她出去到公园里走走,或者乘干草马车夜游,要不,陪她从教堂走回家。机会!哼!”

“你不知道社交的磨房是怎么运转的,老爹。她是转动磨房的一股溪流。她的每小时,每分钟,都是几天前就排定的。我一定得把那个姑娘弄到手,老爸,不然,对我来说,这个城市永远是漆黑的泥潭。而我又不能写信——我做不到。”

“啧啧!”老头说。“你是想告诉我,凭我这么多钱,你还不能跟一个姑娘待上一两个小时?”

“我已经拖得太晚了。后天中午,她就要乘船去欧洲,在那里待两年。明天晚上,我要单独见她几分钟。这会儿她在拉奇蒙特姑妈家。我不能上那儿去。不过,她允许我明天晚上备好马车,到中央大火车站去接她,她坐的是八点三十分到达的火车。我们会飞快驶过百老汇大街,赶往华莱克剧院。在剧院门厅,她母亲和同包厢的人在等着我们。你想,在那种只有六七分钟的情况下,她会听我表白吗?不会。而在剧院里,或者看戏后,我还有什么机会呢?没有。不行,老爸,这团乱麻,用你的钱是解不开的。金钱买不到一分钟时间,要不然,有钱人会活得更久。兰屈莱小姐出航之前,我没有希望同她交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