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得,听听她说废话也有趣。总得有个地方躲躲,等到妈上床睡觉了再说啊。”

“嗐,妈的!我喜欢凯思琳,她很有趣,也想听听卡罗·瑞特和查尔斯顿其他一些熟人的消息;可我死也受不了跟她那个北方后娘同桌吃饭。”

“斯图特,别让她太难堪。她是一片好意。”

“我不是让她难堪。我是可怜她,但要我可怜的人我并不喜欢。她拼命想讨好人家,让人家感到舒服自在,弄得手忙脚乱的,结果反而说错话,做错事,落不到个好。她让我感到坐立不安!她把南方人当成蛮子。她甚至还跟妈这么说。她怕南方人。每逢我们在场,她总是怕得要死。她真叫我想起一只瘦得皮包骨的母鸡,歇在椅子上,眼睛有点骨溜溜,发着愣,吓坏了,只要谁有点儿动静,它就准备拍拍翅膀,咯咯乱叫。”

“得了,你不能怪她。你的确开过枪打中凯德的腿。”

“嗐,当时我喝醉了,要不我才不会开枪呢,”斯图特说。“凯德也从没记什么仇。凯思琳啊、赖福啊、卡尔弗特先生啊,都没记过仇。只不过是那个北方后娘鸡毛子喊叫说我是个蛮子,正经人家在没开化的南方人身边不太平啊。”

“得了,你不能怪她。她是个北方人,没什么礼貌;何况,你毕竟开枪打了他,他又是她的继子。”

“嗐,妈的!那也不能成为侮辱我的理由啊!你还是妈妈的亲生儿子呢,可是那回汤尼·方丹开枪打伤你的腿,她有没有大发脾气呢?没有,她只是把方丹大夫请来包扎伤口,问大夫说汤尼眼力怎么啦。说她猜想大概是他喝了酒枪法才不准吧。记得当时汤尼听了多气吗?”

哥儿俩都乐得哈哈大笑。

“妈真是个厉害脚色!”布伦特用充满爱意的赞许口气说。“她当着大伙儿的面总是举止得体,决不让你下不了台。”

“是啊,不过今晚我们回到家里,她八成儿会当着父亲和姐妹的面说些叫我们下不了台的话。”斯图特闷闷不乐地说。“听我说,布伦特,我猜这回我们可去不成欧洲了。你知道母亲说过,要是我们再给一家大学开除了,就休想到欧洲去观光旅行[19]。”

“嗐,妈的!我们才不在乎呢,是吗?欧洲有什么好看的?我敢说,那些外国人拿不出一样东西是我们佐治亚这里没有的。我敢说,他们的马跑得没我们的快,姑娘长得没我们的漂亮,裸麦威士忌也比不上父亲自己酿的够味。”

“阿希礼说过欧洲有不少好风景,不少好音乐。阿希礼喜欢欧洲。他一张嘴老是离不开欧洲。”

“嗐,你知道韦尔克斯家里人的脾气。他们对音乐、书本和风景都有点儿着迷。母亲说因为他们的祖父是弗吉尼亚人。她说弗吉尼亚人非常看重这类玩艺儿。”

“让他们去着迷好了。给我一匹好马骑骑,一些好酒喝喝,一个好姑娘追追,一个坏姑娘开开心,谁要到欧洲去玩尽管去好了……错过欧洲旅行有什么可惜?眼看就要打仗了,要是我们眼下在欧洲怎么办?我们就不能赶快回家了。我倒很愿意去打仗,不愿去欧洲。”

“我也一样,改天……听我说,布伦特!我知道我们能上哪儿去吃饭了。我们就骑到沼泽地对面埃伯·温德那儿,跟他说我们四兄弟又回来了,准备受军训。”

“好主意!”布伦特起劲地说。“我们就可以听到骑兵连的种种消息,打听到他们最后决定用什么颜色的军服了。”

“如果是穿阿拉伯式军服的义勇兵[20],我可决不入伍。穿上那种鼓鼓囊囊的红裤子,我觉得娘娘腔。活像女人穿的红绒布衬裤。”

“你们打算上温德先生那儿去吗?去的话,可吃不上晚饭,”吉姆士说。“他们家厨子死了,还没买新厨子。他们叫个干农活的黑奴做饭,那些黑人跟我说她是全州最糟的厨娘。”

“天哪!他们干吗不再买个厨子呢?”

“穷白佬家怎么买得起什么黑奴呢?他们家的黑奴至多不过四个罢了。”

吉姆士声音里坦然露出一副瞧不起的口气。因为塔尔顿家有一百个黑奴,他跟大庄园主的所有奴隶一样,自己的社会地位牢靠,所以并不把蓄奴少的小农场主放在眼里。

“你这么说话我要剥下你的皮,”斯图特恶狠狠说。“不准你叫埃伯·温德穷白佬。他穷虽穷,但不是穷白佬。不管黑人白人,任何人都决不容许说他一句坏话。县里可找不出第二个比他好的人了,要不骑兵连怎么选他当少尉呢?”

“这个我可根本弄不明白,”吉姆士听到主子责骂还是若无其事,径自答腔说。“照我看来,他们都是从有钱的白人老爷里头挑选军官的,决不从穷白佬里头挑。”

“他不是穷白佬!你想拿他同斯莱特里家这种真正的穷白佬相比吗?埃伯只是不算有钱罢了。他是个小农场主,不是大庄园主,要是哥们儿看重他,推选他当少尉,那么就不准任何黑人对他说三道四。骑兵连知道好歹。”

骑兵连是三个月前佐治亚州脱离联邦那一天刚成立的。从此新兵就一直在待命打仗。虽然主意不少,但这支队伍至今还未命名。大家对连队命名各有各的主意,而且都不愿轻易放弃,对军服颜色和式样也同样如此。有叫“克莱顿野猫”的,有叫“霹雳火”的,有叫“北佐治亚轻骑兵”的,有叫“朱阿夫义勇兵”的,有叫“内地火枪连”的(虽然骑兵连里的武器只是手枪、马刀和长猎刀,不用火枪),有的叫“克莱顿灰衣连”,有的叫“暴力连”,还有的叫“大刀阔斧连”,各种叫法都有人附和。在事情定下来之前,大家都叫这支队伍为“骑兵连”,尽管后来终于采用了响亮的名称,但始终还是以叫惯的“骑兵连”闻名。

军官都是连队里的人推选的,因为县里除了三两个参加过墨西哥战争[21]和塞米诺尔战争[22]的老兵外,没一个人有过打仗经验。再说,如果一个老兵当了长官,没有人缘,没有士兵信赖,骑兵连里也瞧他不起。大家都喜欢塔尔顿家四兄弟和方丹家三兄弟,但可惜不肯推选他们当官,因为塔尔顿家四兄弟都是一喝就醉,喜欢寻欢作乐,方丹家三兄弟呢,又是脾气暴戾残忍。于是阿希礼·韦尔克斯就此被选为上尉,一来他是全县骑术最高明的一个,二来他头脑冷静,可以指望他来维持点儿军纪。赖福·卡尔弗特被选为中尉,因为大家都喜欢赖福。埃伯·温德被选为少尉,他父亲是沼泽地一个捕兽的[23],他本人是小农场主。

埃伯是个精明、严肃的大力士,目不识丁,心地善良,比其他哥儿们年纪大些,当着妇女的面跟大家一样彬彬有礼,也许更有礼些。骑兵连里倒不大讲究势利。其实他们的父辈祖辈有好多好多人都是从小农阶级发迹致富的呢。况且,埃伯又是骑兵连里枪法最好的一个,是个真正的神枪手。在七十五码外可以打中松鼠的眼睛,他还精通野外生活的种种知识,比如在雨中生个火啊,追踪动物啊,寻找水源啊,样样都会。骑兵连里对有真本事的人都口服心服,而且因为大家都喜欢他,就请他当军官。他也名正言顺地当之无愧,丝毫没有不当的自负神气。尽管庄园主对他不是上等人出身能眼开眼闭,庄园主的女眷和奴隶却不能。

最初,骑兵连专门招募庄园主的子弟,算是一支乡绅队伍,人人都自备马匹、武器、装备、军服和贴身勤务兵。可是克莱顿县历史不长,有钱的庄园主寥寥无几,为了充实队伍兵员,不得不招募小农场主的子弟,偏僻林地的猎户,沼泽地的捕兽人,佐治亚州的山地人,在个别情况下,连穷苦白人也招,只要水平高过一般就行。

一旦开战,这些年轻人同有钱的邻居一样,都巴不得去打北佬呢;不过经费的微妙问题来了。有马的小农场主不多。他们都是用骡子干农活的,而且也没多余的骡子,往往不到四头。骑兵连坚决不收骡子,即使收,也舍不得用来打仗的。至于穷苦白人要是有头骡子的话,就当自己富裕了。偏僻林地人家和沼泽地住户,既没马,也没骡。全靠地里的出产和沼泽地的野物过日子。通常做生意都是以货易货,一年到头也见不大到五块钱的,自然也出不起马和军服。他们穷虽穷,却傲气十足,倒跟庄园主仗着自己有钱一样傲,他们不肯接受有钱的邻居任何带点施舍味儿的东西。所以,为了不伤大家的感情,保持骑兵连兵员充实,斯佳丽的父亲,约翰·韦尔克斯,布克·芒罗,吉姆·塔尔顿,休·卡尔弗特,实际上是除了安古斯·麦金托什以外,每个大庄园主都捐出钱来做连队人马全副配备的费用了。结果等于每个庄园主都出钱来装备自家子弟和一定数目的人员了,不过这种做法倒可以使队里那些不大有钱的人不伤体面地收受人家捐助的马匹和军服。

骑兵连每星期两次在琼斯博罗集合训练,祈求早日开战。凑足马匹的筹备工作虽然还没完成,可是那些有马的人已经在县政府后面那块场子进行想象中的骑兵演习了,扬起了满地尘土,喊得声嘶力竭,还挥舞着从客厅墙上摘下的独立战争时用的军刀。暂时还没有马的人就在布拉德的铺子面前街沿石上坐着,眼睁睁望着骑马的战友,嘴里嚼着烟草,谈天说地。要不就参加射击比赛。开枪可谁也不用教。多半南方人都是生来手不离枪的,打猎生涯把他们个个都磨练成神枪手了。

庄园主的府邸,沼泽地的木棚,都拼拼凑凑拿出了五花八门的火器。有打松鼠的长杆枪,当初首次翻越阿勒根尼山脉[24]时,这些枪还是新式枪;有老式前膛枪,当初佐治亚州刚成立时,好多印第安人都需要这种枪;有马枪,1812年战争时[25],塞米诺尔战争时,墨西哥战争时都使用过这种枪;还有镶银柄的决斗手枪,有袖珍大口径短筒手枪,有双筒猎枪,也有漂亮的英国货全新来复枪,枪把都是用亮光光的上等木料做的。

操练总是在琼斯博罗的酒馆里收场,到了傍晚打架的事层出不穷,北佬还没给他们大吃苦头,军官就挡不住伤亡事故了。就是在这些殴斗中,斯图特·塔尔顿开枪打了凯德·卡尔弗特,汤尼·方丹开枪打中布伦特。骑兵连成立那时哥儿俩刚巧被弗吉尼亚大学开除,在家里闲着,出于一股热诚,就此入伍;谁知过了两个月,出了开枪伤人的事,他们的母亲就匆匆打发他们上佐治亚州立大学,命令他们待在那儿。他们出门那阵子,非常想念操练那股兴奋劲儿,只要他们能跟朋友结伴骑马,叫喊,开枪,他们认为不念书也没关系。

“得了,我们就抄近路穿过田野到埃伯家去吧。”布伦特提出道,“我们穿过奥哈拉先生的河谷和方丹家的牧场,很快就到了。”

“除了负鼠和蔬菜,我们什么吃的也捞不到,”吉姆士分辩说。

“你本来就什么吃的也捞不到,”斯图特咧开嘴笑道。“因为你要回去禀告妈说我们不在家吃晚饭。”

“不,我不去,”吉姆士惊呼道。“不,我不去!让贝特丽丝小姐把我揍扁,还不如让你们揍更有趣呢。先不先她就会问我怎么又让你们被开除了。接下来就会问我今晚怎么不带你们回去挨揍。问完她就会像鸭子扑虫子似的突然对我扑上来,不知不觉就把一切罪名统统堆在我头上。如果你们不带我上温德先生家,那我情愿躺在林子里过夜,让巡逻队把我抓起来,因为贝特丽丝小姐正在火头上,让她抓住我,还不如让巡逻队抓去呢。”

哥儿俩看着这个铁了心的黑小子,心里又为难又气愤。

“他真混透了,竟要让巡逻队把他抓去,那还不给妈多个话柄谈上几星期的。我敢说,黑人净惹事。有时候我想废奴主义者的主意倒也有道理。”

“得了,我们自己不愿去挨骂,勉强吉姆士去也不好。我们只好带他去了。可是,听着,你这个不要脸的黑傻瓜,如果你在温德的黑人面前摆什么架子,露出口风说我们家一年到头吃炸鸡和火腿,而他们光吃兔子和负鼠,我就——我就告诉妈。我们也不让你陪我们去打仗。”

“摆架子?我给那些贱黑人摆架子?不,少爷,我可懂规矩。贝特丽丝小姐教我学规矩,不是跟教你们俩一样教吗?”

“她对我们三个谁都没教好,”斯图特说。“来,我们快走吧。”

他勒住大红马,用靴刺踢踢马肚子,轻而易举就跃马跳过横栏,落在奥哈拉的庄园里那片软软的地里。布伦特的马也跟着跳过去,接着吉姆士死死抓住鞍头和马鬃也跳了。吉姆士不喜欢跳围栏,可是为了赶上主子,再高的围栏也跳过了。

他们在暮色苍茫中挑着道儿,穿过红红的犁沟,沿着山脚到了河谷,布伦特对他兄弟叫道:

“听我说,斯图!你看,斯佳丽像是会留我们吃晚饭的吗?”

“我一直在想她会请的,”斯图特叫道。“你为什么以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