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斯佳丽听了这番俏皮话跟其他人都哈哈大笑,但心里对塔尔顿家姑娘这么没大没小总依旧不免感到震惊。她们就当塔尔顿太太跟她们一样大小,还不满十六岁。在斯佳丽眼里,心里若有对自己母亲说这种话的念头就简直是大逆不道了。然而——然而——塔尔顿家姑娘和母亲的关系倒也十分融洽,尽管她们对她又是批评又是责骂,又是取笑,对她仍然是敬爱的。斯佳丽出于至诚,赶紧对自己说,她并不是不喜欢自己的母亲,而喜欢塔尔顿太太那样的母亲,不过跟母亲一起闹着玩倒很有趣。她知道即使心里有这个念头也是对母亲的不敬,因此感到很惭愧。她知道马车里那几个火红头发的脑袋瓜里绝不会有这些令人烦恼的念头,而且每当她觉得自己跟邻居不同,心里依旧不痛快,像团乱麻。

她的脑子虽然动得快,却不会分析,不过她隐隐觉得,塔尔顿家的姑娘虽然像马驹一样难管,像发情的野兔那么撒野,却有一副不知烦恼的单纯头脑,这是她们秉承的一种特性。她们的父母都是佐治亚人,是佐治亚州北部人,上一代就是在这儿开荒的。她们有自信心,对周围环境也有信心。做事生来精明,就像韦尔克斯家一样,然而方式完全不同。她们心里也没有这么种矛盾,斯佳丽心里就常有这么种矛盾在折腾。在她身上混合着两种血统,一种是声音温柔,又富有教养的沿海贵族血统,一种是爱尔兰农民精明朴实的血统。斯佳丽既要把母亲当偶像一般尊敬和膜拜,也想要弄乱母亲头发,开开玩笑。而且她知道应该想方设法统一起来。正是同样矛盾的感情,使她在男孩子面前想做一个温文尔雅的名门闺秀,同时也想做一个不怕跟人亲几个吻的野女郎。

“今天早晨怎么不见埃伦?”塔尔顿太太问。

“她辞退了我们的监工,留在家里跟他一起查账呢。塔尔顿先生和你几个儿子呢?”

“哦,他们几小时以前就骑马到十二棵橡树庄园去了——去尝尝五味酒,看看是否够劲,大概不见得会从现在一直喝到明天早上吧!我倒要请约翰·韦尔克斯把他们留下来过夜,哪怕把他们安顿在马厩里也没关系。爷儿五个都喝醉了我可真受不了。至多三个人,我还可以好好应付,但——”

杰拉尔德赶紧插嘴改变话题。他感觉得到自己三个女儿想起去年秋天他参加韦尔克斯家烤肉野宴回家时那副德行,眼下正在背后偷偷笑他呢。

“你今天干吗不骑马,塔尔顿太太?真的,你不骑着耐利看上去就不像你了。你是个斯坦特!”

“斯坦特,好一个无知的男子汉!”塔尔顿太太学着他那爱尔兰土音喊道。“你要说的是森特[52]吧。斯坦特的意思是嗓门像铜锣的人。”

“管他是斯坦特还是森特,那没关系,”杰拉尔德回答说,对自己说错了话竟若无其事。“你在赶猎狗时,嗓门就这么大,夫人。”

“你正是这么个人,妈,”赫蒂说。“我早说过了,每回你一看到狐狸就像个科曼奇人[53]那样大喊大叫。”

“可没有奶妈替你洗耳朵时你叫得那么响,”塔尔顿太太回敬道。“你都十六岁了!得,说起我今天干吗不骑马,因为耐利今天一大早就下马驹了。”

“是吗?”杰拉尔德深感兴趣地叫道,双眼闪着爱尔兰人对马的热情。斯佳丽不由把自己的母亲和塔尔顿太太作番比较,心里又大吃一惊。对埃伦来说,母马从来不下小马驹,母牛从来不下小牛。总之,母鸡几乎都不生蛋。埃伦绝口不提这种事。但塔尔顿太太就没有这些顾忌。

“是生了一头小母马吧?”

“不对,一匹漂亮的小公马,臀部离地面两码长。请你骑马过来看看,奥哈拉先生。这可是匹真正塔尔顿家的马。毛色就像赫蒂的鬈发一样红。”

“看上去也怪像赫蒂的,”卡米拉说,说着尖叫一阵就钻进一片裙子、宽松裤和上下摇晃的帽子中不见人影了,原来拉长了脸的赫蒂一听这话就开始拧她。

“我这些小母马今天早上可起劲呢,”塔尔顿太太说。“自从今天早上我们听到阿希礼跟他那个亚特兰大的小表妹的喜讯,她们就都乐得手舞足蹈的。她叫什么名字来着?玫兰妮?上帝保佑这孩子,小妞儿真招人疼,不过我根本记不得她的名字和她的模样。我们的厨娘就是韦尔克斯家管家的老婆,他昨晚来报信,说是今晚就要宣布订婚,今天早上厨娘告诉了我们。这几个丫头就都兴奋得不得了,可我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大家几年前就知道阿希礼要娶她了,就是说,如果他不娶梅肯伯尔家一个表妹的话。霍妮·韦尔克斯不是一样也要嫁给玫兰妮的哥哥查理了吗?哎,奥哈拉先生,跟我说说,难道韦尔克斯家不跟亲戚家结婚就不合法吗?因为要是——”

斯佳丽没听见后面那些笑着说的话。短短一刹那间,仿佛太阳已经躲进一片阴冷的云层,阴影笼罩着世界,万物顿时失去了光彩。嫩绿的树叶看上去病恹恹的,山茱萸黯然失色,多花海棠树刚才还是一片嫣红,竟也变得凋零残败了。斯佳丽手指抠着马车座垫,一时她的阳伞也摇晃不停了。这一方面是听见阿希礼要订婚,但另一方面是听见人们谈起这事竟那么随随便便。接着她的勇气又涌上心头,太阳又出来了,景色也重新焕发异彩。她知道阿希礼爱她。那是肯定的。她想,如果当天晚上并没宣布订婚,塔尔顿太太会多么惊讶——要是出现私奔的事,会多么惊讶,想到这里不禁莞尔一笑。塔尔顿太太今后会跟邻居说,斯佳丽真是个鬼丫头,居然坐在那儿听她说玫兰妮的事,而自己早就跟阿希礼——她转念一想,不禁笑得露出了酒窝,赫蒂原来一直密切注意着她母亲这番话在斯佳丽身上的影响,看到这笑容,弄得莫明其妙,稍稍皱起眉头,倒在座位上。

“我不管你怎么说,奥哈拉先生,”塔尔顿太太正加强语气说。“这种表亲通婚的事完全是错误的。阿希礼娶汉密顿家女儿真糟糕透了,霍妮要不是跟那脸色苍白的查尔斯·汉密顿结婚——”

“霍妮要不嫁给查理,就永远找不到别的主儿了,”兰德仗着自己深得男人欢心,有恃无恐,说话不留情面。“除了他,她就没有第二个情人。尽管他们订了婚,他对她根本就没怎么疼爱。斯佳丽,你记得去年圣诞节他怎么追求你的——”

“别太刻薄,小姐,”她母亲说。“表兄妹就是不应该结婚,即使是远房表亲也不应该。这对血统有影响。不像马。你尽可以让一匹母马同兄弟交配,也可以让一匹种马和女儿交配,只要你知道血统,就能生出好马驹。但人就不行。也许,你血统虽好,但没有精力。你——”

“得,夫人,这一点我倒要跟你辩一下了!你能给我说说哪一家比韦尔克斯家更强吗?远从布里恩·波鲁[54]小时候起,他们就一直是近亲通婚的。”

“他们该趁此结束,因为已经有坏苗头了。哦,阿希礼倒不大看得出,因为他长得帅,虽然连他也——可是看看他家那两个脸色憔悴的姑娘吧,真是可怜!当然,她们是好姑娘,可就是脸色憔悴。再看看小玫兰妮小姐,骨瘦如柴,娇弱得风也吹得动,而且一点精神也没有。自己没有一点主见。嘴里只要说‘不,夫人!’‘是,夫人!’这两句话就行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那家人需要新生血液,像我家几个红发孩子或你家斯佳丽那样生气勃勃的优良血液。哎,别误会。韦尔克斯一家本来就是好人,你知道我也喜欢他们一家子。但老实说吧!他们生养过密了,又是近亲结婚!他们在干燥的跑道上,结实的跑道上还走得了路,但记住我的话,我不相信韦尔克斯一家在泥泞的跑道上跑得了。我认为他们的精力在繁殖过程中都给耗光了,一旦有紧急情况,我不相信他们对付得了逆境。他们世代都经不起风雨。我可情愿要一匹不论什么天气都能跑的大马!何况,他们世代近亲通婚已经使他们跟这一带的人家都不一样了。不是老摆弄钢琴,就是一头钻进书本里。我的确认为阿希礼宁可读书,不愿去打猎!不错,我当真这么认为,奥哈拉先生!你看看他们的骨骼吧。太细了。他们需要的是强有力的配种的公马、母马——”

“啊—啊—嗯,”杰拉尔德说,突然心虚,意识到这番谈话对他虽然极为有趣,完全合适,但对埃伦就似乎大不一样了。其实,他也知道她要是得知他竟让自己的女儿听到了这么露骨的谈话就休想再安生了。但塔尔顿太太每当扯起她特别喜爱的话题,不管谈人类生育也好,谈马的配种也好,照例对其他一切意见都充耳不闻。

“我不会胡说,因为我有几个表兄妹也是这样结婚的,相信我的话吧,他们生出来的孩子个个都像牛蛙一样暴眼睛。真可怜。当初我们家要我嫁给一个远房堂兄,我就像只小马驹似的拼命反抗,我说,‘不行,妈,我才不嫁呢。我的孩子都会得跗节内肿和喘息病[55]的。’得,妈听见我说什么跗节内肿就晕过去了,但我坚定不移,而且祖母也撑我腰。不瞒你说,其实她懂得不少养马知识呢,她就说是我有理。而且她帮助我跟塔尔顿先生私奔。瞧瞧我的孩子!个儿大,身体棒,他们当中没一个病病歪歪或发育不全的,尽管博伊德只有五英尺十英寸。得,韦尔克斯家——”

“我不是有意改变话题,夫人,”杰拉尔德赶紧打断了她,因为他注意到卡丽恩露出迷惑的神情,苏埃伦一脸急于想打听个究竟的神色,生怕她们回去会问埃伦一些令人尴尬的问题,那样就会露了馅,让埃伦知道他这个陪伴多么无能。高兴的是他注意到斯佳丽这姑娘倒守闺训,看来在想别的事情。

幸亏赫蒂·塔尔顿替他解了围。

“老天爷哪,妈,我们走吧!”她不耐烦地叫道。“太阳直烤我,我都听得见脖子上痱子爆出来了。”

“再打扰一会儿,夫人,”杰拉尔德说。“把马卖给我们骑兵连的事,你是怎么决定的?战争不定哪天就爆发,弟兄们都要求把这事解决了。这是一支克莱顿县的部队,我们要的就是给部队配上克莱顿县的马。可是你真太固执了,至今还不肯把好马卖给我们。”

“说不定什么战争都打不起来呢,”塔尔顿太太敷衍说,她心里完全抛开韦尔克斯家古怪的婚姻习惯,想到别处去了。

“怎么,夫人,你不能——”

“妈,”赫蒂又插嘴了。“你跟奥哈拉先生到了十二棵橡树庄园,不也跟这儿一样可以讨论马的事儿吗?”

“说得对,赫蒂小姐,”杰拉尔德说。“我就只耽搁你们一分钟。我们一会儿就到十二棵橡树庄园了,那儿的人无论老小,都想要知道马的事儿呢。唉,可是看见你母亲这样一位漂亮的夫人对买她几匹马都那么小气,真叫我痛心。哎,你的爱国心哪儿去了,塔尔顿太太?难道邦联对你竟毫无意义吗?”

“妈,”小贝特西叫道,“兰德坐在我衣服上,把我衣服全弄皱了。”

“行了,把兰德推开,贝特西,别吵,喂,听我说,杰拉尔德·奥哈拉,”她反驳道,气得眼光灼灼逼人。“别拿什么邦联来压我!我认为邦联对你我的意义并没两样,我有四个小子在骑兵连里,你可一个也没有。但我的小子能照顾他们自己,我的马却不能。要是我知道我的马拨给我认识的小伙子骑,拨给有良好教养的上流人骑,我就甘心情愿献出马来,白给。是啊,我丝毫也不会犹疑。但是让我的宝贝马儿给那些骑惯骡子的乡巴佬和穷白佬去摆布啊!那可没门,先生!我一想到我的宝贝马儿被人骑出鞍伤,又没人好好喂养,就会做恶梦。你以为我舍得让些愚昧的笨蛋去骑我娇嫩的宝贝,把马嘴勒得一道一道,揍得它们垂头丧气吗?唉,只要想到这些我顿时就起鸡皮疙瘩!不行,奥哈拉先生,你要我的马是一片好意,不过你最好还是到亚特兰大去买些老马给那些乡巴佬骑吧。他们根本分不出好歹的。”

“妈,我们能走了吧?”卡米拉问,她也随着大家不耐烦起来了。“你明明也知道,反正到头来你还是得把你的宝贝给他们的。等爸和几个哥哥说上一通邦联需要马等等的道理,你就会哭上一场,乖乖放手了。”

塔尔顿太太咧嘴一笑,抖抖缰绳。

“我绝不会做那种事的,”她说着轻轻用鞭子在马身上挨了一下。马车就飞驶而去了。

“人倒是个好人,”杰拉尔德说着戴上帽子,回到自己的马车旁边。“走吧,托比。我们会跟她磨嘴皮子,磨得她把马给我们的。当然,她说得也对。说得也对。要不是上流人就没资格骑马。只配去当步兵。不过可惜的是县里没那么多庄园主的子弟,凑不成一个骑兵连。你说呢,小姑娘?”

“爸,请你骑在我们后面,要不就骑在前面。你扬起那么多尘土,我们都呛死了。”斯佳丽说,她感到自己再也受不了这种谈话。谈得她分了心,不能好好想想,而她急着要趁还没到达十二棵橡树庄园,先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打扮一下容貌,好弄得动人些。杰拉尔德乖乖用靴刺踢马,在一片红尘中去追赶塔尔顿家的马车,好继续谈他的马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