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堂妹问她,最近借给她的那本书看完了没有?“没有,”绿蒂说,“我不喜欢它,你可以拿回去。上次的那本也不见得好看。”我问起是些什么书,听了她的回答,我很惊讶。[3]我发现她所有的谈话透露出多么丰富的性格,在她的每一句话里,我都看到新的魅力,她的脸上闪耀着新的精神的光芒,她察觉我是了解她的,高兴得容光焕发。

“前几年,”她说,“没有什么东西比长篇小说更使我着迷了。上帝知道我那时候有多快活,每逢星期天,坐在一个角落里,一颗心全放在一位燕妮小姐[4]身上,分担她的幸福和灾难。我也不否认,这类作品到今天对我还有些魅力;只是我现在难得有时间看书,除非真正合我口味的我才看。我最喜爱的是这样的作家,在他的作品里重新发现了我自己的世界,书中描写的也和我周围的景物相仿,故事就像我自己的家庭生活一样,这种作品我非常感兴趣,由衷的喜爱,它自然不是个天堂乐园,但总是个形容不出的幸福的源泉。”

听了这些话,我极力隐藏起自己的激情。但是办不到,因为我听她顺便谈起《韦克菲尔德牧师传》[5]和某某等[6],谈得头头是道,我再也憋不住,把自己的想法也一股脑儿端了出来,等到过会儿绿蒂转身和另外两位姑娘谈话时,我才发觉那两位一直睁大眼睛坐着,仿佛她们根本没有坐在那儿。那位堂妹不止一次用嘲笑的神气瞅着我,我也毫不在意。

话题转到跳舞的乐趣上来了。绿蒂说:“如果这种爱好是个缺点,我倒不瞒你们,我最喜欢的就是跳舞。我心头有点儿烦恼,在我走了调的破钢琴上弹上一支四人对舞的舞曲,便什么都忘了。”

我在她说话时瞧着她的黑眼珠,真是如醉似迷!那生动的嘴唇,娇嫩活泼的脸颊,把我整个灵魂都勾去了!我完全陶醉在她谈话的精彩的韵味中了,她到底表达了些什么,我多半没有听进!——这景象你当然想象得出,因为你是了解我的。简单说吧,我下车时,好像在做梦,马车停在别墅前面,周围一片朦胧的世界,我依旧迷失在梦境里,几乎没有听到灯火辉煌的大厅里传来的乐曲声。

堂妹和绿蒂的舞伴是奥德兰先生和某某先生——谁记得了各人的姓名!——他们在车门口迎接,占有了他们的女郎,我陪我的舞伴走上台阶。

我们跳起法国小步舞,我挨次和女士们对舞,有些人最使人讨厌,不懂调换对手时的动作,完成最后的舞姿。绿蒂和她的舞伴跳起英国式对舞来了,轮到她跟我们对舞时,你可以想象我是多么快活。你真应该看看她的舞姿!你会看到她整个心灵都融化在舞蹈中了,她的全身是一个和谐的整体,那么无忧无虑,那么天真烂漫,似乎跳舞就是一切,似乎她别的什么也不想,什么也感觉不到;的确,对她来说,在这个时刻,其他一切都已不复存在。

我要求她跳第二次四人对舞,她答应我在第三次跳,她用最可爱的坦率口吻对我说,她最喜欢德国式舞蹈。她又说:“这是此地的风气,跳德国舞的时候,每对舞伴要一起跳到底,可是我的舞伴不怎么会跳华尔兹舞,如果我免了他这个苦差使,他会感谢我的。你的女伴也不会跳,又不喜欢;我看见你刚才跳英国舞的时候,华尔兹跳得挺好;如果你愿意跟我一起跳德国舞,请你去向我的男伴要求一下,我也会跟你的女伴说一声。”我向她伸出手去,我们决定,到时候她的男舞伴来陪我的女舞伴。

现在开始跳啦!大家挽起手腕,转过来,拐过去,尽兴跳了一阵。她跳得多么动人,多么飘逸!开始跳华尔兹了,一个个像行星似地环绕对方旋转,因为会跳的不多,一开始便出现了一些混乱。我们倒聪明,让别人去乱跳,等一对对跳得最笨拙的退出舞池后才重新起舞,我们和另外一对——奥德兰和他的女舞伴——一起英勇地坚持到底。我从未跳得如此轻快。我飘飘欲仙了。臂弯里挽了个最可爱的妙人儿,跟她像闪电一般来回飞舞,周围一切统统消失了,而且——威廉呀,不瞒你说,当时我心中起誓,这是我心爱的姑娘,我要她除了我永远不许和别人跳华尔兹,哪怕我不得不因此沦入地狱!你是懂得我的呀!

我们在大厅里缓步转了几圈,喘一口气。然后她便坐下,我把特意摆在一旁,现在已所剩无几的橘子取来,这倒很起作用,她出于礼貌,一片又一片分给邻座一位不知趣的女士,每分一片,我的心像被刺了一针。

第三次跳英国舞,我们是第二对。我们跨着舞步在行列中穿行,天知道我有多快活呀,我挽着她的胳膊,盯住她的眼睛,这双眼睛哪,露出最纯真的表情,充满最坦率、最纯洁的欢乐。我们来到一位妇女身边,她那不再年轻的脸上的娇容引起我注意。她望着绿蒂微笑,威吓似地竖起一个手指,当她飞速经过时,意味深长地把阿尔贝特这个名字说了两遍。

“恕我冒昧提问,阿尔贝特是谁?”我问绿蒂。她刚要回答,因为要跳个大8字,不得不分开了,等我们面对面侧身经过时,我觉得她额上有沉思的痕迹。“我为什么要瞒你,”她向我伸出手来,一起列队行进,“阿尔贝特是个好人,我和他确实已订婚了。”这消息我不是才听到(姑娘们在路上已经告诉我了),可是现在听来完全是新闻,因为我不曾想到把它和绿蒂联系起来,她在这么短短的瞬间已成了我的宝贝了。够了,我心乱如麻,忘了步伐,窜到另一对舞伴中间去,搞乱了整个队形,幸亏绿蒂十分镇静,将我又拉又推,才把秩序迅速恢复过来。

跳舞还没有结束,我们先前看到在天际闪耀的,我早已以为是雷雨预兆的闪电越发强烈,雷声淹没了音乐。有三位女士离开了行列,她们的男伴跟着跑了出来;秩序一片混乱,音乐也停了。不消说,如果在我们兴致正浓时,突然出现灾难或可怕的事,给我们的印象一定比平时更加强烈,一来情况恰恰相反,两相对比,感受也就格外痛切,其次,甚至更主要的,我们的感官越来越敏锐,所以接受外界的印象也更迅速。一定是因为这个缘故,我看见不少女士都吃惊得变了脸色。她们中间最聪明的一位坐在角落里,背靠窗户,掩住了耳朵。有一位跪在她面前,脑袋藏在她的两膝间。还有一位挤在她们两人中间,抱住她的女伴流下千百滴眼泪。有些要回家去;有些更不知怎么办才好,吓得只顾向老天爷祈祷,年轻小伙子们乘机作弄,忙着向受惊的美人儿的嘴唇间捕捉她们的祷词,她们也没有心思抵挡。有几个男客已经下去偷空抽一会儿烟。女主人想出个聪明的主意,引我们到一间关着百叶窗、拉下窗帘的房间去,大家都不反对。我们刚走进房间,绿蒂便忙着把椅子围成个圆圈,请大家坐下,建议我们玩一场游戏。

我看见好几个男客撅起了嘴,伸长手脚,期待一份甘美的彩物。——“我们来玩一场计数的游戏吧,”她说。“现在请注意!我沿着圆圈从右向左走去,经过谁的面前,他就喊出数字来,一个个轮流数去,要像野火一样迅速,谁如果停顿一下或者喊错了,我便赏他一记耳光,一直数到一千为止。”——这一下可热闹啦。她伸出了手臂,绕着圆圈走。第一个人开始喊一,他的邻座喊二,下一个喊三,挨次数下去。她开始加快步伐,越走越快;有人喊错了,啪!挨了一个耳光,他的邻座哈哈大笑,也是啪的一声!越走越快。我也挨了两下,觉得比旁人挨得更重,心中暗暗得意。一千还没有数到,早已哄堂大笑,游戏也就结束了。知己朋友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雷雨已经过去,我跟着绿蒂走进大厅。途中她说:“挨了耳光,他们把雷雨什么的便统统忘了!”我找不到话来回答。她又说:“我自己也是最胆小的人,我故意装得很勇敢,鼓起别人的勇气,自己也就胆大起来了。”——我们走到窗口。雷声在远方回响,霖雨洒落在大地上,清香扑鼻的气味充溢在暖洋洋的空气里。她站着,用臂肘撑着,凝视窗外的景色,她望望天又看看我,我看见她的眼眶里噙满了泪水,她把手搁在我的手上,说了一声:“克洛普施托克[7]!”我立刻想起那首浮上她心头的壮丽的颂歌[8],沉入了感情的急流中,是她喊出那名字,引起我这种激情。我忍不住俯身在她的手上,流着欢乐的热泪吻它。我又望着她的眼睛。——高贵的诗人呀!要不是你在这眼睛里看到了你天神般的尊荣,那我永远不愿再听到你那经常受到亵渎的名字!

注释:

[1]本篇女主人公。她的原型为夏绿蒂·莎菲·布甫。歌德于1772年6月去参加一次舞会时和她相识,当时绿蒂19岁,歌德23岁。

[2]夏绿蒂·布甫和歌德相识时已订过婚,未婚夫名约翰·克斯特纳,在一个公使馆当秘书。

[3]我不得不把信中的这一段删掉,免得招惹别人的不满,虽然任何作家都用不着把一个单纯的姑娘和一个主意不定的小伙子的意见放在心上。——作者原注

[4]当时一本流行的法国小说《燕妮小姐传》中的女主人公。

[5]《韦克菲尔德牧师传》:英国作家奥利弗·戈德史密斯(1728—1774)的小说。

[6]这儿又略掉了几个本国作家的名字。如果你赞同绿蒂的看法,读到这个地方时,心中一定明白指的是谁,也毋须给别人知道。——作者原注

[7]克洛普施托克(1724—1803):德国杰出的抒情诗人,歌德的前辈,他是狂飙突进运动的先驱者,与莱辛和维兰德同为启蒙运动的重要诗人。

[8]克洛普施托克曾作《春祭颂歌》一诗,歌颂雷雨后的春天。

【六月十九日】

上一封信写到什么地方搁笔的,我已经记不起了;我只记得上床时已深夜两点,如果不是写信,而是跟你当面聊天,我也许会一直留你到天明。

我们从舞会乘车回来后发生的事,我还没有告诉你,今天我也没有时间了。

那天的日出真美呀!周围是滴水沥沥的森林,嫩翠盈盈的原野。女伴们都打起盹来了。她问我要不要也和她们一样打个盹?要我别为了她受拘束。我紧盯住她说:“只要我看到你的眼睛还张开着,我就不会有这个危险。”我们两人一直坚持下去,直到她的家门口,女仆轻轻开了门,回答了她的问话:父亲和孩子们都很好,还在睡觉。我离别时,要求她允许我当天再去看她,她同意了,我也就去了。从那时候起,尽管日月星辰静悄悄地沿着它们的轨道奔波,我既不知白天,也不知黑夜,整个世界统统在我周围消失了。

【六月二十一日】

我过得多快活,就好像上帝给他的圣徒们保留的日子一样:今后不管我的命运如何,我永远不能说我没有领略过欢乐的滋味,生命的最纯洁的欢乐。你知道瓦尔海姆吧;现在我常常在那儿停留,从那儿到绿蒂家只消半小时,我心满意足,感受到人世间的一切幸福。

当我选择瓦尔海姆作为我散步的目的地时,我不曾想到天堂就在它的近旁!在我远远地去散步的时候,有时从山上,有时从原野上,隔河观望那所猎庄已不知多少次了,如今它隐藏着我全部的愿望!

亲爱的威廉,我经常浮想联翩,想到人类的种种渴望:想有所发展,有所发现,想到处遨游;随后,内心的冲动又迫使他甘愿束缚在狭小的圈子里,沿着习惯的轨道行进,不再左顾右盼。

真是美不胜收:我来到这儿,从小山上眺望美丽的山谷,周围的景色使我着迷。——那边是小小的森林!——唷,但愿能在它的阴影里少憩片刻!——那边是山岭之巅!——唷,但愿能从那儿俯瞰四面八方的景物!——那连绵不绝的山丘和可亲可爱的山谷!——哦,但愿我能在那儿流连忘返!——我匆匆前往,我回来了,我没有找到期望中的东西。哦,远方宛如未来!一团巨大的阴影躺在我们的灵魂前面,我们的感觉如同我们的眼睛,逐渐变得模糊。唷!我们渴望献出整个身心,让那唯一伟大崇高的感情的福祉把我们充实起来。——唷!我们匆匆前奔,当“那儿”变成“这儿”时,一切却还是和从前一样,我们依旧贫穷,依旧受到束缚,我们的灵魂依旧渴望那已散佚的甘露。

所以,连最不安定的流浪汉最后也眷恋自己的故土,他在遥远的世界上寻找幸福,往往成为泡影,倒是在自己的小屋里,在妻子的怀抱中,在孩子们身边,在维持他们生活的工作中,找到了它。

清晨,我随着日出向瓦尔海姆出发,在那儿的店主人园子里自己采摘豌豆,坐下来剥去豆壳,一面读我的荷马;然后走进小小的厨房,拣了一只锅子,切一块黄油,盖上锅盖,把豌豆放在火上煎,自己坐在旁边不时地搅拌;这时,我脑海里栩栩如生地浮现出潘奈洛佩[1]的放肆的求婚者杀猪宰牛、切割烤烙的情景。这种族长制时代的生活风尚使我心头只充溢着宁静、真诚的情感,感谢上帝,我可以毫不掩饰地把它融化在我的生活方式里。

我多快活呀,我的心竟然能够感受到那个人的单纯朴质的欢乐,他把亲手种植的白菜端上自己的餐桌,不但品尝它的美味,还回味以往美妙的日子:栽种时的那个明媚的清晨,浇水灌溉时的那些可爱的黄昏,还有那些满怀喜悦地观赏它生长的美好时光,这一切,统统在一瞬间供他重新享受。

注释:

[1]潘奈洛佩:希腊神话中奥德修的忠实妻子,奥德修长期外出时,很多人向她求婚,纠缠不休,她推托说要给她公公拉埃提织一件殡衣,织好后才能再婚。她白天织衣,晚上偷偷地拆掉,拖延时日。那些求婚者经常聚在潘奈洛佩的家里杀猪宰牛,大吃大喝;殡衣始终没有织成,直到奥德修归来,把他们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