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少年维特的烦恼(译文名著精选)
- (德)歌德
- 4659字
- 2018-05-15 14:21:37
【一七七一年五月四日】
我离开了,我是多么高兴!我的知友,人心是怎么回事!我那么爱你,曾和你形影不离,离开了你,偏偏会感到快活!我知道你会原谅我的。命运特别为我安排的其他瓜葛,难道不都是为了折磨我这样一颗心的?可怜的莱奥诺蕾[1]!然而,我是无辜的。她妹妹非凡的妩媚给了我愉快的感受,她那可怜的心却孕育着对我的热恋,我有什么办法呢?不过我就完全没有过错吗?难道我不曾培育她的感情?不曾拿她取笑?她那种天性的真诚流露,本来没有什么可笑,却往往引得我们忍俊不禁。难道我不曾……唉!人是怎么回事,竟会这样自怨自艾!我要,亲爱的朋友,我答应你,我要改正自己,我不会再像往常那样反复咀嚼命运赐给我们的点滴不幸了;我要享受眼前的欢乐,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的确,你说得对,我的知友,要是人类不那么孜孜不倦地驰骋自己的想象力,追忆以往的不幸,而是漠然地对待眼前的境遇,他们的痛苦就会减少。——人类为什么这样,只有上帝知道。
请告诉我的母亲,说我将竭力办好她的事情,会把有关消息尽早通知她。我已经和婶母谈过话,发现她根本不像家里人说的,是个恶妇。她心肠挺好,是个快活的急性子女人。关于那份留着未分的遗产,我向她说明我母亲的忧虑;她向我说出了她的理由、原因和条件,在这些条件下,她准备交出一切,这就超过了我们的要求——一句话,关于这件事,我现在不写什么了,请告诉我母亲,一切都会顺利解决的。我亲爱的朋友,从这件小事,我又领悟到,在这世界上,误解和怠惰也许比狡诈和恶意还要误事。至少后面两种情况确实比较少见。
再说,我在这里十分称心如意。这个天堂般的地方,寂寞对我的心灵正是一帖珍贵的良药,这青春焕发的季节,将它全部温暖注入我时刻寒颤的心房。一棵棵树木,一排排树篱,都是花团锦簇,我愿变成一只金甲虫,在这芬芳的海洋中浮游,觅取全部养料。
市镇本身并不宜人,周围却有一片难以形容的自然美景。已故的冯·M伯爵为之动心,在一个小丘上建起了一座花园。那儿群丘交汇,形成一道道十分诱人的峡谷,气象万千,景色绝美。花园朴实无华,一进园门,马上感到它不是出自园艺专家的设计,而是由于一位慧心人的匠心独运,他要在这儿享受它的乐趣。那危亭颓榭,曾是他心爱的场所,也是我留恋之地,我在那儿为长逝者洒下了不少眼泪。不久,我将是这座花园的主人;我在这儿的几天里,园丁对我已很热诚,因此他会同我相处得不坏的。
注释:
[1]可怜的莱奥诺蕾:这里歌德是在追述他不久前的一段经历。莱奥诺蕾真名吕森德,是个年轻的法国女郎,其父在施特拉斯堡教授舞蹈,歌德在她父亲处学跳舞,由她作为舞伴,因此相识,吕森德热恋着歌德,歌德却钟情于她的妹妹埃米莉,但埃米莉已经和别人订婚。吕森德既怨恨歌德无情,又怨恨埃米莉夺去了她心目中的情人,因此生病。歌德左右为难,最后听从埃米莉的建议,永远离开这姐妹俩。
【五月十日】
一种奇妙无比的欢畅沁透我的整个灵魂,正如我全心全意欣赏的这甘美的春晨一样。我在这儿独享生命的欢乐,这个地方正是为我这样的灵魂创造的。我的知友,我真幸福,完全沉湎在幽静的情趣中,我的艺术也就无法施展。我现在没法画,一笔也画不出,然而,我从未比此时此刻体验到更伟大的画家生涯。当雾霭自秀丽的山峡冉冉升腾,太阳高悬在浓荫密布的森林上空,只有几缕阳光潜入林阴深处时,我便躺在涓涓溪流旁,倒卧在深草里,贴近地面,观赏千姿百态、形状迥异的细草;我感到我的心更贴近草丛间熙熙攘攘的小天地,贴近无数形态各异的虫蚁蚊蚋,这时,我便感觉到全能的上帝的存在,他依照自己的形象创造了我们,我感觉到博爱众生的上帝的气息,他支撑我们在永恒的欢乐中翱翔。我的朋友!当我眼前暮色弥漫,天地渗入了我的灵魂,犹如映入情人的倩影时,我往往满怀渴望,潜心思忖:哦,在我心中活动的景物是如此丰满,如此温暖,但愿你能挥洒自如,使它重现在纸上,它会成为你灵魂的镜子,犹如你的灵魂是永恒的上帝的镜子一样。我的朋友——但是我力不胜任,我慑服在这些景物的壮丽的神威之下了。
【五月十二日】
我不知道是不是有迷惑人的精灵在这一带出没,还是我心中热情的奇妙幻想把我周围的一切变成了天堂。城门外面便是一泓清泉,我像梅露茜[1]和她的姐妹们一样,被这清泉迷住了。——你走下一座小山丘,来到一个穹隆前,往下再走二十级石阶,便有一股最清澈的泉水从大理石岩里喷涌而出。泉上有矮墙护围,高耸的树木遍布四周,绿阴如盖,凉爽宜人。一切无不叫人赏心悦目,但又令人敬畏。我没有一天不去那儿坐上一个小时。年轻姑娘从镇上前来汲水,这种最必要的日常家务,从前连国王的女儿也要操劳。我在那儿静坐时,族长制时代的情景栩栩如生地在我脑际浮现:在泉水旁,祖先们敦睦友谊,订立姻盟,仁慈的精灵在清泉和井水周围飞翔。哦!谁要是在盛夏艰辛跋涉后从未体验过泉水的清凉,他便无法体味我的感受。
注释:
[1]梅露茜:传说中的湖中仙女。
【五月十三日】
你问,要不要寄书给我?——亲爱的,求你看在上帝分上,别拿书籍来打扰我吧。我不愿再听凭别人给我指导、鼓舞和激励,我这颗心已经折腾够了。我需要催眠曲,我已经在《荷马诗集》中找到无数。多少次我曼声低吟,催促我激昂的热血入眠,因为这颗心是如此变幻莫测,捉摸不定,你是从未见过的。亲爱的!你目睹我从悲哀转为狂欢,从淡淡的忧郁转为恣肆的激情,时常为我担惊受怕,我是否还需要向你细说呢?我对待我的心如同对待一个病孩,随它为所欲为。此事不足为外人道,有人会见怪我的。
【五月十五日】
此地的贫贱百姓已认识我,他们喜欢我,尤其是孩子。我和他们相识之初,曾友好地向他们问这问那。有些人以为我要嘲弄他们,非常粗鲁地把我打发了事。我并不因此感到愤慨,我只是对以往常见的现象有了最生动的体会:凡是地位较高的人对平民百姓总是采取冷冰冰的疏远态度,仿佛一接近他们就会丧失身份;至于一些漫不经心、举止轻浮之徒,却故意装出纡尊降贵的神气,使贫苦百姓更觉得他们傲慢。
我明知世人不平等,也不可能平等;但是,我总觉得那些自以为为了保持身份必须和所谓下等人疏远的人,如同害怕被敌人击败而躲藏起来的胆小鬼一样,应该受到谴责。
不久前,我来到泉水旁,看见一个年轻女仆把水罐搁在最低一级的台阶上,左顾右盼,看看有没有女伴走来帮她把水罐放上头顶。我走下台阶,望着她说:“姑娘,我来帮你好吗?”她脸涨得通红。“噢,不,先生!”她说。“别客气了。”她把垫环摆摆正,我帮助了她。她道谢后一级级走了上去。
【五月十七日】
我结识了各式各样人物,但是至今尚未找到一个同道。我不知道我究竟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竟然有很多人喜欢我,爱慕我;我感到悲痛的是,我们仅仅一起同行了短短一段路程罢了。如果你问我此地的人怎样,我只能回答:“到处都一样!”人类真像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多数人为了谋生,大部分时光用来干活,余暇无多,却为了这一点儿时间苦恼,千方百计设法消磨。唉,人类的命运呀!
不过,他们都是些挺好的人呀!我常常忘记自己,和他们待在一起,共享人间尚存的乐趣,坐在布置精致的桌子旁,坦率真挚地互开玩笑,逢到良辰佳日,往往结伴出游,参加舞会,如此等等,对我大有裨益;只是我难忘心中蛰伏的其他种种力量,它们全都未经使用,日渐枯萎,不得不小心地埋藏在心底。唉,这揪紧了我的心——然而,被人误解,竟是我们这类人的命运!
唉,我青年时代的女友已离开人间!唉,恨不当初未曾和她相识!——我要说:“你是个傻瓜!你是在追求尘世中并不存在的东西。”但是她曾经是我的。我感到过那颗心,那个伟大的灵魂,在她面前,我觉得自己高明了许多,因为我达到了我所能达到的极境。仁慈的上帝!是不是我灵魂中还有点滴力量尚未使用?是不是在她面前无法施展我全部奇妙的感觉?我的心就是怀着这种感觉拥抱大自然的。难道我们的交往不是由最精致的情操和最隽永的机智不断地交织而成?这种种妙趣横生的机智,即使异想天开,无不带有天才的烙印。如今呢!——她仅仅比我稍长几岁,竟已先进入坟墓。我永远不会忘记她,永远不会忘记她坚定的信念和天神般的毅力。
几天前,我遇见一位年轻人V,他是个襟怀坦白的青年,长着一副讨人喜欢的脸容。他刚离开大学,并不怎么狂妄自大,但自以为比别人懂得多。我从各方面看出,他很勤奋,一句话,他的学识比较渊博。他听说我擅长绘画,又懂希腊文(这是这地区里的两件稀罕事物),便来看我,把一肚子学问都掏了出来,从巴妥[1]谈到伍德[2],从德皮勒[3]扯到温克尔曼[4],还向我保证,他已读完祖尔策[5]的《原理》[6]第一部,并拥有海聂[7]一部关于古代文物的手稿。我听任他自吹自擂。
我还结识了一位很高尚的人,侯爵的管事[8],一位坦率正直的人物。有人说,看到他和他的孩子们待在一起叫人从心里感到愉快。他共有子女九人,大家对他的长女尤其赞美不止。他邀请我上他家去,我打算最近期内前去访问,他住在侯爵的一座猎庄上,离此一个半小时路程,他是在他的夫人去世后获准迁居那儿的,因为再在城里和他的管事宅邸里居住使他太痛苦了。
此外,我还碰见几个怪人,俗不可耐,那种殷勤亲热模样尤其叫人受不了。
再谈!这封信会合你心意的,它写的全是史实。
注释:
[1]巴妥(1713—1780):法国美学家。
[2]伍德(1716—1771):英国荷马学家。
[3]德皮勒(1635—1709):法国文学家、画家。
[4]温克尔曼(1717—1768):德国考古学家兼艺术评论家。
[5]祖尔策(1720—1779):瑞士美学家。
[6]指祖尔策所著《美学原理总论》,这是祖尔策的主要著作。
[7]海聂(1729—1812):德国文献学家。
[8]指本篇女主人公夏绿蒂的父亲。
【五月二十二日】
人生如梦,前人多已有此感触,近来这种感触常在我的心头盘旋。我看到,人类的活动能力和探索能力受到束缚,受到限制;我又看到,为了满足种种需要,我们耗尽精力,仅仅企求延长自己可怜的生存,此外别无他求,而且,我们要对某些事物进行探索,只能通过消极的顺从才能达到,正像囚禁在牢房里,只能在墙上画些五彩缤纷的形象和明媚的景色一样——这一切,威廉呀,使我哑口无言。我回过头来探索自己,竟发现了一个世界!但这世界里也多的是梦想和模糊的渴望,缺少鲜明的生气勃勃的力量。一切东西在我的感官前面浮动,我带着梦幻般的微笑,在这世界上继续走自己的道路。
凡是有学问的教师和学者,他们一致公认,小孩并不理解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要那样,但大人也同小孩一样,在这块土地上到处踉跄,不知自己从何处来,往何处去,他们也缺少真正的目标,同样受到饼干、糕点和鞭子的支配:此中道理虽无人愿意相信,在我看来却浅显易懂。
我乐意向你直说,因为我知道你将怎样回答我:每天像孩子一样过活的人是最最幸福的,耍弄布娃娃,给它们脱下衣服又穿上衣服,一股劲儿在妈妈藏甜面包的抽屉周围打转,等到把满心渴望的东西攫到手时,塞进嘴里,两颊都鼓了起来,嚷着“我还要!”——这真是些幸福的人儿哪!还有一种人也是幸福的,他们把自己一文不值的成就甚至一时的狂热都加上富丽堂皇的标签,自称对人类的安宁和幸福作出巨大的贡献。——能够这样做的人是幸福的!但是,也有人谦逊地认清这一切会引向什么结局,看到每个知足的市民如何灵巧地把自己的小花园布置成一个乐园,也看到那些不幸的人如何不屈不挠地负着重担喘息地向前迈进,大家全都盼望多看一分钟太阳的光芒——唷,这样的人是心地宁静的,是从自己心中创造他的世界,并且因为自己是一个人而感到幸福。他不管受到怎样束缚,心中始终蕴藏着甜滋滋的自由感觉,知道他随时都能脱离这个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