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野性的呼唤(3)

不到一小时又增加了三只爱斯基摩狗,现在一共九只狗,又过了不到一刻钟它们便被套上挽具,奔跑在去迪亚峡谷的路上。巴克高兴地出发了,尽管活儿艰巨,但它发现自己并不特别小看这工作。它为这队狗的热切劲儿感到吃惊,这种热切使它们生气勃勃,它也受到感染;而更令它吃惊的是戴夫和索莱克斯的变化。它们初来乍到,却已被马具彻底改造了,身上一切消极被动、漠不关心的东西都不复存在。它们机灵活跃,急于把工作干好,凡是因拖延或混乱妨碍了工作的,都会让它们勃然大怒。路上的艰辛劳动仿佛极大地表明了它们的存在,它们所有的生活目标,以及它们惟一高兴的事。

戴夫是辕狗或叫拉雪橇狗,它前面是巴克,然后是索莱克斯;其余的狗成一纵列用带子拴着跑在前面,最前面的是领头狗斯皮茨。

巴克是被有意放在戴夫和索莱克斯中间的,好让那两只狗教它。它是一个聪明的学徒,它的师傅们也同样聪明,一发现它的错误就纠正,用锋利的牙齿强行施教。戴夫公正合理,非常明智,从不无故咬巴克,而要咬它时没有咬不着的。弗朗索瓦的鞭子又在教它,巴克发现纠正错误比去以牙还牙还容易些。有一次它把自己的路线搞混了,拖延了行驶,大家暂时停下来,戴夫和索莱克斯都向它发起攻击,发出一种呵斥的声音。本来已混乱的状况变得更加糟糕,但从此以后巴克就非常小心不要乱跑;一天没到它已熟练掌握了工作,身边的同伴们也不再找它“岔子”。弗朗索瓦的鞭子也舞得更少了,佩罗甚至还向巴克表示敬意,抬起它的脚仔细查看。

这天跑得真够辛苦的,它们上了“迪亚峡谷”,穿过“羊营地”,经过“天秤座”和森林边界线,横跨几百英尺深的冰河和雪堆,翻过巨大的“奇尔分水岭”——它位于咸水和淡水之间,严峻地守卫着黯然而孤寂的北方。一连串的湖水装满了一个个死火山口,它们沿湖跑得很快,当天深夜进入“贝内特湖”上端的大营地,数千名淘金者正在这里造船以防冰雪在春天融化。巴克在雪里挖了一个洞,因精疲力竭好好睡了一觉,但一大早在天还没亮且十分寒冷时就被弄起来排好,和同伴们一起套在了雪橇上。

这天它们跑了四十英里,不过道路本身是坚实的;第二天以及随后许多天,它们都自己开辟道路,工作更辛苦,跑得更缓慢,一般说来佩罗走在队伍前面,用他的湿鞋子把雪踩紧以便它们跑起来更容易一些。弗朗索瓦操动雪橇的方向杆,有时和佩罗交换一下,但不经常。佩罗很迅速,为自己掌握的冰的知识感到自豪,这种知识必不可少,因为秋天的冰很薄,凡有急水的地方根本就没有冰。

一天又一天,巴克无休止地在路上辛苦跑着。它们总是在天黑扎营,天刚一亮就上路了,把一英里一英里的路程抛在身后。然后又在天黑扎营,吃各自的一块鱼,爬进雪堆里睡觉。巴克很饿。它每天的定量是一磅半晒干的鲑鱼,可吃了好像没吃似的。它从来都吃不饱,肚子老是饿得痛。而其他的狗由于体重较轻,并且生来就是过这种生活的,所以每天只吃一磅鱼,而且状况还不错。

它过去是很挑食的,但很快就失去了这种作风。它是一个过分讲究的美食家,发现伙伴们先吃完自己的东西后,把它没吃完的那份也抢去吃了。它无法保护好自己的食物——当把两三只狗赶跑时,食物已进了其他狗的喉里。为弥补这一点它吃得和它们一样快;由于饿得厉害,它也只好去偷吃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它观察着,学习着。看见派克——一只新来的狗,精明的装病逃差者和小偷——趁佩罗一转背就狡猾地偷走一片咸猪肉,自己次日也如法炮制,偷走了整整一大块肉。于是引起一场轩然大波,但它没受到怀疑;而杜布——一个笨拙的干坏事老被抓住的家伙,替巴克的罪过受到了惩罚。

这第一次偷窃,表明巴克在北方这个怀有敌意的环境里适合生存下去。也表明了它的适应性,它随遇而安的能力——缺乏这一点便意味着快速、可怕的毁灭。还表明了它道德品性的衰退或崩溃——在为生存而进行的无情斗争中,这道德品性成了一个徒劳无益的东西或障碍。在慈爱与友谊的法则下,南方一切是那么美好,大家尊重私有财产和个人感情;可是在北方,在棍棒与犬牙的法则下,无论谁考虑那些事情都是一个傻瓜,它只要那样去做就必将消亡。

巴克没有想明白,只知道自己适于生存,并且无意识地去适应新的生活方式。不管发生什么争斗,和别的狗打起架来它是从来都不跑开的。不过那个穿红衣衫的男人的棍棒,已经把一个更基本、更原始的法则打进了它身里。文明的时候,它会为了某种道义去死,比如为了守卫米勒大法官的马鞭;但是它现在该保护某种道义时却能逃之夭夭,使自己免于丧命,证明它已完全失去了文明的特性。它偷吃东西不是为了好玩,而是因为肚子在咕咕叫。它不公开抢劫,而是悄悄地、狡诈地偷取,这是出于对棍棒和犬牙的敬畏。一句话,它做的那些事之所以被做,是因为做比不做更容易些。

它的进展(或退步)是迅速的。肌肉变得坚硬如铁,对于所有一般疼痛都麻木不仁。它无论体内体外都能充分利用食物,什么都能吃,不管多么可厌或不消化;一旦吃进肚里,胃液便将全部营养提取;再由血液运送到身体的最远处,使之进入最结实强健的肌体组织。它的视觉和嗅觉变得相当敏锐,听力也变得如此敏感,睡着时也能听见最微小的声音,知道它预示的是安宁还是危险。当冰黏附在脚趾间时,它学会了用牙齿去咬开;当口渴而水坑上盖着一块厚冰时,它会抬起僵直的前腿去把冰踩破。它最引人注意的特点是能够提前一夜嗅到风并进行预测。它在树旁或岸边挖窝时,不管当时空气怎样静止,风随后吹过来时,它总能舒舒服服地处在背风处。

它不仅从经验中学习,而且早已死去的本能再次复生。那些已驯化的一代代狗比它先死去。它模模糊糊回想起那些狗的早期时候,回想起野狗们成群结队地穿行在原始森林,一发现它们的猎物就扑上去吃个精光。学会用牙去撕咬和像狼一般猛扑,对于它一点不难。被遗忘的祖先们不就是这样进攻的吗?它玩的这些把戏,正是它们遗传给狗类的古老把戏——祖先们使巴克体内古老的生命又复活了。这些把戏毫不费力或未经发现就产生了,好像一直存在于它身上。在寂静、寒冷的夜晚,当它仰望着一颗星发出长长的、狼一般的嗥叫时,是它已死去化为尘土的祖先们,也在穿过数百年、穿过它自己,仰望着一颗星发出嗥叫。它的声音就是祖先们的声音,这声音表达了它们的悲哀,在它们看来意味着寂寞、寒冷和黑暗。

这是一首古老的歌,这歌在它体内汹涌澎湃,使它又恢复了自己的本性;这歌标志着生命多像一场傀儡戏。它之所以恢复了本性,是因为人们在北方发现一种黄色金属,因为曼努埃尔是一个园林主的佣工,那点工资满足不了妻子和好几个孩子的需要。

【3 支配一切的原始兽性】

原始兽性支配一切,它在巴克身上十分强烈,在拉车生活这种艰难的条件下更有增无减。但它是在暗中增长的。新产生的狡诈使巴克能沉着冷静,善于控制。它太急于适应新的生活,以致坐卧不安;不但不去惹是生非,而且一有可能就避而远之。谨小慎微成了它的处事特点。它不轻率鲁莽,尽管对斯皮茨怀有深仇大恨,但从不显得烦躁,避免一切冒犯行为。

另一方面,斯皮茨可能推测巴克是一个危险的对手,所以,不失时机对巴克龇牙咧嘴。它甚至故意威吓巴克,不断想挑起争斗,而真打起来必有一死。在最初的旅行中,若不是因为一件异常的事故,此事就发生了。那天结束后,它们要在勒·巴格湖岸设一个营地,这里荒凉凄惨。此时下着漫天大雪,狂风像白热的刀子刮在身上,天色阴暗,它们不得不寻找一个扎营的地点。几乎再没有比这更糟的情形了。背后是一块陡然的岩石壁,佩罗和弗朗索瓦只好就在湖冰上升火,铺上睡衣。为轻装上阵他们把帐篷抛在了迪亚。他们用几根浮木生火,而火又被冰融熄,因此,只得在黑暗中吃了晚饭。

巴克在紧靠岩石的地方挖了个窝。这里温和而舒适,因此弗朗索瓦分配他吃在火上烤化的鱼时,它还不想离开呢。可当它吃完自己的一份食物回来时,却发现窝已被占去了。它听到一声警告的嗥叫,知道入侵者是斯皮茨。到目前为止巴克一直避免和它的敌人发生麻烦。但这次也太过分了。它身上的兽性咆哮起来,勃然大怒向斯皮茨扑去,使两只狗都大吃一惊,尤其是斯皮茨,因为它从和巴克的整个经历中知道,对手异常羞怯,之所以未被打败完全仗着高大体重的身躯。

它们扭打在一起,从毁坏的窝里射出去,弗朗索瓦推测到引起麻烦的原因时也吃了一惊。“喂!”他对巴克喊道,“样(让)它去吧,老天爷!样它去吧,该死的小托(偷)!”

斯皮茨仍不让步,勃然大怒地叫着,心急万分,因为它来回绕着圈子想找机会扑过来。巴克也同样急切,同样谨慎,因为它一样来回绕圈子想占取优势。但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把它们争夺控制权的斗争远远抛在了身后,抛在了漫长疲乏、千辛万苦的跋涉之后。

佩罗咒骂了一声,棍棒砰地猛打在一个瘦削的躯体上,然后传来痛苦的尖叫声,预示着爆发了一场大混乱。营地里突然发现到处是躲躲闪闪、毛毛茸茸的形体——原来是饥饿的爱斯基摩狗,有近一百只之多,它们从某个印第安人的村子嗅到了营地的气味。就在巴克和斯皮茨厮打时它们偷偷进来,两个男人用粗壮的棍棒在它们中间打来打去,而它们也发怒地反击。食物的气味使其发狂了。佩罗发现有一只狗把头埋在食物箱里,他用棍棒狠狠打在它瘦削的胁骨上,食物箱被弄翻在地。立即有约二十只饿兽去抢夺面包和咸肉。他把棍棒无所顾忌、如雨点般地打在它们身上,它们嗥着、叫着,但仍然疯狂地抢夺食物,直到吃完最后一点碎屑。

与此同时,受惊的队狗也从窝里冲出来,却遭到凶残的入侵者袭击。巴克从没见过这样的狗,它们的骨头好像要突破皮肤似的。它们仅仅是些骷髅而已,松松地披着肮脏的兽皮,眼露凶光,牙淌口水。因饿得发狂它们变得十分可怕,不可抗拒。谁也无法反抗它们。队狗们一开始就被猛逼到了陡然的岩石边。巴克受到三只爱斯基摩狗的围攻,一转眼头和肩就被撕裂了。简直是一场大混战。比勒发出平常的叫声。戴夫和索莱克斯因遍体鳞伤滴着血,正勇敢地并肩战斗。乔像恶魔一样猛咬着,有一次咬住了一只爱斯基摩狗的前腿,只听嘎吱一声咬碎了骨头。爱装病逃差的派克,也向这只受伤的狗扑去,牙齿猛一咬,一拉,就折断了它的脖子。巴克咬住一只口吐泡沫的敌人的喉头。

牙齿咬进颈静脉时鲜血迸溅。热热的血味刺激了它,使它更加凶残。它又向另一只狗扑去,同时感到另外的牙齿咬进了自己喉头。原来是斯皮茨,它背信弃义,从一旁袭击过来。

佩罗和弗朗索瓦把营地的东西收拾好后,又急忙赶去救自己拉雪橇的狗。饥饿的野兽们潮涌着冲到它们前面。巴克挣脱出来,但只是片刻时间。两个男人不得不跑回去救食物,那些爱斯基摩狗返回来袭击队伍就是为了抢夺食物的。比勒被吓得倒有了勇气,冲过野兽的围困从冰上逃跑了。派克和杜布以及其余的伙伴都紧跟在后面突围。巴克也极力跟上,但却从眼角处瞥见斯皮茨向它冲来,显然是想打翻它,一旦它倒下去被那群狗压过来,就完蛋了。但它振奋起来向斯皮茨反击,然后加入到湖冰上逃跑的队伍中。

之后,九只队狗聚集在一起,于森林中寻找栖身之处。虽然不被追踪了,但它们也陷入困境。每只狗都受了四五处伤,有的还伤势严重。杜布的一只后腿伤得厉害;多利是在迪亚添到队里的最后一只爱斯基摩狗,喉部被撕了很大的口子;乔失去一只眼;而温厚的比勒一只耳朵被咬得很烂,一晚上都呜呜地叫个不停。黎明时它们一颠一跛、小心翼翼地回到营地,发现抢劫者们已走了,两个男人心情不好。他们整整一半的食物没有了。爱斯基摩狗咬断了雪橇绳子,咬烂了帐篷。事实上,一切东西无论怎样不能吃,都未能幸免于难。它们吃了佩罗的一双鹿皮软鞋,皮革挽绳被咬掉许多,甚至弗朗索瓦鞭子的末端也咬掉两英寸,他从悲哀的沉思中回过神来,看着只只受伤的狗。

“呀,朋友们,”他轻轻地说,“咬出拿(那)么多伤来,叶(也)许会把你们弄成疯狗,全都弄成疯狗,该死!你说呢,嗯,佩罗?”

信使半信半疑地摇摇头。现在离道森还有四百英里路程,假如狗的疯病爆发他是无法担负这个损失的。他们骂个不停,费了好大的劲,花去两个小时才把挽具弄好,然后这支伤痕累累的队伍又上路了,痛苦地在至今遇到的最艰难的路途上挣扎——就此而言,也是它们离道森最艰难的路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