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心乐事谁家院
张家的昆曲可以追溯到张树声时代。时任江苏巡抚的张树声驻守苏州,据说曾养着一个可以唱全本《牡丹亭》的昆曲班子。到了张华奎一代,他收集了不少昆曲剧作,如《牡丹亭》《西厢记》《桃花扇》等,充和曾在合肥老屋得见,只是当时她并不知道那些古籍是可以唱出来的。
叔祖母去世后充和彻底回到苏州常住,此时父亲已经把昆曲课开进了家庭和校园里。充和的三个姐姐都曾学过昆曲,张冀牖请来了著名的“传”字辈演员及他们的老师到家里来教昆曲,不但自己的女儿学,女儿们的同学和好朋友也跟着一道学。就连弟弟们也跟着模仿,后来大弟宗和就成为著名的曲友。充和对昆曲也是一见倾心。有时候张冀牖兴趣来了,还要上妆扮相走上一圈。韦均一更是一个痴迷的曲友。
耄耋之年的充和记得,她学昆曲的老师有好几位,先是乐益女中的陈老师,只知道他姓陈,学的是小生戏,同学们一起学。后来充和就跟着“传”字辈中的佼佼者——沈传芷、张传芳学习。充和记得,“沈传芷老师什么都会,他会小生,他父亲也是很了不起的人。他教我的时候,就是把一个新旧派的曲子拿来教我唱,每次唱完以后就用笛子配,每次都是这样学,他是第一个教我闺门旦的。花旦那是张传芳教的”。沈传芷的昆曲得承家学,祖父沈寿林、父亲沈月泉、伯父沈海珊、大叔沈斌泉、小叔沈润福,皆为清末苏州昆班名角。沈传芷面相清润,温文尔雅,善工正旦。沈传芷唱腔咬字清脆,嗓音和润,具戏工正旦的嫡传唱法。他还自己钻研和设计身段:《琵琶记》中的赵五娘、《烂柯山》中的崔氏、《风筝误》中的柳夫人,排练并主演了师辈未授的传统剧目。沈传芷一度活跃在上海大舞台,后昆曲日渐凋落,他曾辗转京沪津等地传授昆曲,因他既能擫笛,又善表演,颇受曲人追爱。充和与沈传芷的配合堪称天衣无缝,令人入戏其中,久久不能出离。后来充和常常演出的《思凡》则是得自张传芳的教益。
张家客厅曾为昆曲的舞台,张家孩子在厅堂习曲,他们的朋友也可以前来学习。许振寰女士早年在张家一起学习昆曲,后来成为重庆曲社的活跃分子,曾与俞振飞合作演出《断桥》,获行家好评。图为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张元和女士(左)与许振寰女士在苏州九如巷张家厅堂演出昆曲《牡丹亭》
充和从合肥回到苏州后即开始学习昆曲,并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参加了苏州幔亭女子曲社与道和曲社,师从传字辈老师沈传芷、张传芳等学戏,并师从名笛师阿荣学吹笛,自此再也没有远离过昆曲。这是一九四七年道和曲社在苏州仓米巷举行的丁亥花朝曲叙的合影,前排坐者左三为张充和,后排左六为宗和先生,坐中名家荟萃,如王季烈、张紫东、樊伯炎、宋选之、宋衡之等,后来不少曲友与张充和成为挚友
充和的老师阵容中还有赵阿四、李荣生,他们都是清末曲师张云卿的弟子,尤以笛子著称。李荣生生旦净末丑都会,而且完全不用本子,全都记在了脑子里,“有时候很滑稽,他有他的一种卓越办法,他喜欢那个人他就给你吹得好,你要唱得好,他比你还好,你要唱得坏,他比你还坏,他把你拖出来,他是最聪明最聪明的,他一吹笛子我们大家都喜欢他,但是有人也怕他,这个老师我最喜欢”。
身处昆曲的发源地苏州,正赶上名角云集,专业的曲友也多,这让充和受益匪浅。她善于向每个有特点的老师学习,这培养出她既能吹笛子又能扮演各种角色的多面功底。1931年初秋,苏州成立了第一个女子曲社幔亭曲社,当时由曲学大师吴梅先生题社名,在苏州怡园荷花厅举行曲叙后正式成立。成立大会上,参加名单中张家有张元和、张允和、张充和、韦均一四人。韦均一曾担任过社长并捐助活动经费,当时的报纸还刊登了张家女公子张充和登台表演的消息,唱的是《琴挑》。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张充和与好友许文锦在苏州合影。充和从合肥回到苏州后,她的姐姐们都出去上学了,但她有个很要好的同学,叫许文锦,与张家离得很近,后来成为充和挚友。许文锦出身杭州名门,母亲早逝,后来她嫁给了图书馆学者钱存训先生,并到美国从事教育事业。再后来,许文锦与张充和在美国相聚。张充和在家信中多次述及许文锦的情况,并与许文锦延续青年时期的诗词唱酬。沈从文、张兆和访美时,最后一站的送行工作还是钱存训、许文锦代劳的
也正是因为在苏州学习昆曲,张充和才得以结识吴梅、樊诵芬、吴荫南、张锺来、王季烈、蔡晋镛等众多著名曲友,后来这些曲友的名字都被收录进她的《曲人鸿爪》里。就连她后来在美国的昆曲助理之一尹继芳,也是从苏州走出去的著名的“继”字辈演员。
昆曲,忽然让充和发现了一个不同的自己,她觉得像自己,又完全不像自己,常常沉醉其中。有一次充和在苏州家里演出,她的好友、作家章靳以专程从上海赶来看她的戏,充和唱的是《芦林》。她在手抄昆曲谱《思凡·芦林》里记述道:一次靳以由上海来苏州,余正理《芦林》,传芷擫笛。余因一曲未完,并未欠身让座,靳以即自坐在桌旁听曲。听至“安安的母亲”,忽泣不成声,泪下如雨。今抄此曲待理,仅以此纪念靳以。世人皆知其为作家而不知其为昆曲知音。
一九五七年,张充和写给同在美国的好友许文锦的词(并抄录给宗和):“小字蛮笺问短长,天教作嫁为人忙。明知烛蕊频频嚼,闲煞幽花细细香。腕似雪,剑如霜,何时同舞晚天凉,而今烂漫无愁日,输与君家雁一行。”
昆曲,让充和发现了一个不同的世界。因为昆曲,充和变得不一样了。她像是一下子找到了很多朋友,而且是知心的朋友,堪称知己。在乐益女中,她实际意义上的闺蜜只有许文锦一个。她们一个新派,一个古典,然而新派仍有传统气息,古典自有时尚气质。有一次,适逢乐益女中同乐会,大家纷纷出节目,还有抽奖、聚餐、联谊等活动。许文锦的节目是滑稽舞蹈,张充和的是清唱昆曲,当时的报纸报道称“一则笑足喷饭,一则韵能绕梁”。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充和最喜欢拍曲的地方是园林。曾祖父张树声入主苏州后,首先就去修复了兵燹后的沧浪亭。充和多次回苏州,总会徘徊在此,与吴中先贤像对视,或对着她喜爱的书法家文征明之像凝思。充和所处的苏州,大多数园林处于颓废状态,但昆音袅袅,不绝于耳。“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或许处于这种繁华落尽后的断壁残垣、寒花荒草之中才更能体会到戏曲人物的心事寂寥。
在美居住近三十年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张充和女士回到苏州,她去了不远处的沧浪亭。她喜欢园林里的一草一木,一碑一亭。当她走到文征明刻像前,不禁驻足,有一种与文征明对视的意境。在美国家中,张充和一直珍藏着一幅文征明的画作,并致信大弟宗和说常在一个人的时候拿出来欣赏。宗和大弟还一直担心地追问:“卖了吗?没卖吧!”
充和总是善于在这种略显颓势的废园里寻找属于自己的安谧和思索,让她充分感受到人间的不易和悲悯。有一次,她跟着姐弟们回到另外一个园林城市:母亲的娘家扬州。那里有外婆家的冬荣园,处在繁华的东关街,陆家的望族之后还在,挺拔秀美的建筑结构还在,但已然是颓废的势头。随后在跟随食素的舅妈们参观一处崇节堂时,充和有了不一样的感受:
外号中一人有三四间房屋,还可以带女佣人。石太太领我们去她隔壁一家,那里住的是个中年寡妇,是个痴子,她叫门叫了半天,里面没有应声。我从门缝向里一张,见院中站着个穿尼装的女人。站在那里,若有所闻地,但对着门笑了也就假装不闻的样子。后来石太太忽然记起有个机关,便把门上有个木钉一扭,门闩便拔开,我们一拥而进。我担心她会赶我们出来。她挽(绾)一个道髻,头发乱松松地蓬着,见我们进去,就好像什么都没看见似的。地上堆一堆碎纸、破纸盒,她手中正扭一张报纸,扭了再扭,扭碎了还在扭,也不嗔,也不笑,也不说话,瞪着对眼尽看着我,我倒有点给她望怕起来了。大舅妈告诉我:她从前是扬州最美的女人,丈夫死了,许多男人追求她,她都不肯嫁人,妯娌想出刻毒的计策来逼她嫁人。把她气痴了。现在除了装束不合时外,眉目间仍然是秀美之极。还没有像内号中的女人,年纪轻轻脸上就绣上皱纹了。石太太看我们僵立在那儿,大家望着她,怕她生气,便拍着她的肩指着大舅妈说:“你认得不认得,她是陆家的大太太,是你以前最喜欢的大太太,你认得不认得?”
她不摇头,也不点头,向大舅妈死盯着望,石太太又说:“她们都以菩萨的心肠来看看你,你要发欢喜心,不能生嗔恨。听见了没有?”
这是张充和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在苏州天平山景区的留影。在张家五弟寰和先生的印象中,四姐很喜欢山水,小时候就带着他到处玩。有一次从苏州乘船去杭州,正好一夜到达。当时去的是西溪,秋雪庵、茭芦庵的芦花遍地飘舞,落在庵堂、树上、水面上,美极了,当时四姐还背了诗词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张充和着旗袍在苏州狮子林留影。张充和对于园林总有着别样的眷恋,她在荒废的园子里寻找残碑断字,她在尚未修复的园林里清唱昆曲。在园林里她与古人凝视,像是找到了全新的世界,徜徉不去
她又望望我们,于是笑了,像一面尘封的镜子忽然拭明亮一样,笑得又透澈,又明媚。我们到此都松一口气。又到她灶房去看看,没一点柴米,锅台上放一双破鞋。太阳攒进破纸窗爬在锅台上。冰冷冷的三间空房,吃饭是人送给她吃的。
我们出来时,那位十五年前的美人,仍然站在那原地方,石太太讲了许多关切的话,要她不要冻着,要她当心着门户,她似听非听地仍然在扭那破报纸。出门时石太太告诉我们她多年没见到这个笑了。
管理先生要请我们厅上坐坐,我们没进去,只在外面看了副对联是“堂中一粟,无非寡妇脂膏,莫暗夺子孙衣食;廊下诸孤,总是人家儿女,要时存父母心肠”。不知为什么,我嗓间有个东西哽着,似乎希望有个慈悲公正的巨灵,我向他先哭诉一番,然后再陈说这种办法完全错误的。
充和的母亲陆英出自扬州大户,其外祖父陆静溪任职盐官,富裕程度可想而知。据说陆静溪本是合肥人,后做官迁到扬州,后来尽管陆家渐渐衰微,家业却依然殷实。但是陆家人也难逃崇节堂这种旧思想的束缚。只是对于这样一个旧时代的产物,充和是带着新思想去观察、去理解的,企图进入她们真实的内心世界。充和比一般人要深知这些女性的苦衷,她不禁发问:是什么造成了这一切?试问,在这样的蒙昧和束缚之下,有谁不会变成痴子呢?这样的反思颇有些戏剧与人生的意蕴,她似乎朦胧地懂得了人生与戏的关系。她记得唐伯虎写过这样的诗句:“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到底是谁疯癫了呢?充和自觉也只是朦胧地懂了,还需要求索,在现实中,也在她的戏剧里。
抗战胜利后,充和在1946年回到苏州的拙政园,此地已成为国立社会教育学院,负责收留战时求知若渴的有志青年。这里名师云集,如陈礼江、顾颉刚、谢孝思等。此次返苏后,充和一度代课任教。在这里,充和浸润在水磨腔的幽雅和神韵里,她汲取着,也释放着,同时也丰富着。她留下了一首词《战后返苏昆曲同期》:“旧日歌声竞绕梁,旧时笙管逞新腔。相逢曲苑花初发,携手氍毹酒正香。扶断槛,接颓廊,干戈未损好春光。霓裳蠹尽翻新样,十顷良田一凤凰。”
一九三六年,张充和(前排蹲者左一)随大姐元和(立者左一)、二姐允和(后右一)、五弟寰和(后右二)在扬州陆府与外婆家的亲人合影。张充和的母亲陆英出身扬州名门,住在东关街冬荣园。或许是因为与母亲相处极少,充和对扬州很有感情。她去过多次,并写过几篇与扬州有关的散文发表
正在此时,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派专家到中国探访昆曲现状,国民政府令教育部接待,充和被指定为之演出,其搭档不少是“传”字辈的演员。戏是《牡丹亭》之《游园》《惊梦》,而赞助这次演出的不是别人,正是乐益女中,此形式多少也算是告慰了低调的“曲人”张冀牖的在天之灵。这次义演,连着演出六场,充和唱到最后吐出鲜血。多年后她致信宗和还心有余悸,只是喜爱的依然喜爱,一直爱到了骨子里、魂魄里:“休将哀乐问前因,袖掩春愁敢是春。省识临川词曲意,一日歌舞一日新。”
1991年初春,年近耄耋的充和与傅汉思回国探亲,听闻苏州大学办了昆曲的本科班,她与先生欣然前往,并走上讲台,娓娓道来,学生们如沐春风,后来他们还在校园里一起拍曲。充和热情地参与着,并认真地记录着:“委屈求全心所依,劳生上下场全非。不须百战悬沙碛,自有笙歌扶梦归。”她想起了自己大半生的昆曲之旅,寒寒暑暑,现在终于起了春意。
2004年秋,那一年充和九十一岁,依然杜丽娘:“没乱里,春情难遣……”“继”字辈演员金继家和以《西厢》:“彩云开,月明如水浸楼台……”苏州怡园再次迎来了充和的昆音。苏州不少曲家都曾与张充和女士拍过曲,在山塘街、在怡园、在留园、在昆曲传习所、在大学校园、在昆曲博物馆等地。拍曲时的充和认真、投入,诙谐、雅丽,总是令人怀念。
也就是这一年,在昆曲弟子陈安娜、助理尹继芳等人的帮助下,张充和在苏州开始系统地录制昆曲。录制的地点在古色古香的十全街附近,一录就是一整天。充和经常为一个调子要琢磨好多次。但是她会时不时讲点笑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满室轻松。午饭是五弟媳周孝华在九如巷家里烧好,然后骑着三轮车送过来的。录音时的充和经常穿着旗袍,肩披一方黑色的披肩,面容清秀,举止优雅,嗓音清亮。当她一亮嗓子,大家已经不记得她的具体年龄了。曲音婉约、精致、古典、细腻,富有变化,但又是那么正统,不容置疑。后来,这昆曲十六首被刻录成碟,通过现代手段传播,成为很多专业演员和曲友的有声教材。
录制结束,尹继芳的母亲蒋玉芳(苏剧代表人物)邀请张充和到家做客,饭桌上准备了时令的阳澄湖大闸蟹。充和不紧不慢地吃完蟹肉后,又用大闸蟹零零散散的壳,拼出了一只完整的“蟹”。众人惊讶,充和得意。
2011年,年近百岁的充和女士又想起了家乡苏州,只是她已经不能再回来。她要了一个心愿,她想给予家乡她的所有,她钟爱的所有。她特委托弟子陈安娜女士赶赴苏州,带去了她的三件宝贝:一套点翠头面、一件盘金绣斗篷、一本手抄昆曲谱,全部捐献给了苏州昆曲博物馆。点翠头面和斗篷都是充和于20世纪30年代在苏州学习昆曲时特别定制之物。点翠工艺繁复,精致至极,呈现出稀见的湖蓝,却又不失自然的拙朴。这套点翠头面约三十余件,全部是货真价实的贵金属配以翠鸟背羽,而盘金绣斗篷一亮相就惊艳夺目,红色丝绸底料上,逼真的五爪龙与大片海水纹彰显出工艺的精湛。昆曲手抄曲谱《寄子》出自《浣纱记》,工楷端丽秀美,充和显然知道主角伍子胥在苏州的奋斗史。陈安娜女士说:“充和老师说,要把最好的珍藏留给故土,留给懂得珍惜的人。”
张充和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在苏州花重金定制的点翠头面。这种精湛的工艺是用罕见的翠鸟之羽镶嵌在金属上。这套点翠头面约三十余件,做工精致,保存完好,非常珍贵。二〇一一年,张充和将之捐赠给了苏州昆曲博物馆,后来这件点翠头面还成为苏州剧装技艺传承人学习传统工艺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