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生充和
  • 王道
  • 3399字
  • 2024-11-02 17:20:40

同聚同欢不易逢

当充和再次回到苏州时,张家的家已经从租屋寿宁弄搬到了家居九如巷,时为1926年。识修带着充和前来躲避兵灾,想必是与当年发生的北伐战事有关。

三个姐姐和已经略微懂事的大弟宗和热烈欢迎充和的到来,他们带着充和去游玩苏州的山水,去观前街吃小吃,去附近的大公园里参观图书馆,还一起穿着泳装下到内城河里游泳……一切都让充和感到新奇,在短暂的快乐相处之后,转眼就到了要分别的时候。三个姐姐要为四妹办一个特别的饯行会。她们跑到二楼的“闺房”里,关起门来。

 

也许不到一月,我们就要回合肥,三个姐姐在晚上,关起楼门,办了四个碟子、一壶酒为我饯行。我们谁也不会喝酒,只举举杯做样子。但二姐就真的喝了几口,即时倒在床上。大姐说:“今天送四妹,不可无诗,我们四人联句,一人一句就是一首诗了。”大姐先来一句“更深夜静小楼中”,第二句该是二姐,可是她呼呼地睡着了。三姐向我挤挤眼睛笑着说:“她做不出,装睡了!”她可真醉了,叫也不醒。大姐说:“三妹接第二句吧!”三姐接“姐妹欣然酒兴浓”。大姐接了第三句“盘餐虽少珍馐味”,我接“同聚同欢不易逢”。现在看来,这首诗真是幼稚。但当时我真感到真正我有三个姐姐对我这么好,还给我饯行。夜间都睡静了,我是第一次百感交集不能睡。张充和:《二姐同我》,张家内刊《水》。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期,张充和在海门垂钓旧照。张充和从合肥回到苏州后,常随姐姐们出行,大姐元和曾随海门好友凌海霞女士到过海门任教,想必这一时期充和曾随之前往游玩。后来,张充和与凌海霞一家颇有交情,如与凌海霞兄、收藏家凌宴池一家保持了很多年的联系

第二天,大弟张宗和得知四个姐姐作诗酒会后,因未能参与很是遗憾,直到很多年后致信在美国的四姐时还旧事重提。当时他十二周岁,正处于要表现诗文才华的少年时代,他表示不服气,就即兴作了一首长短句:“天气寒,草木残。送妹归,最难堪。无钱买酒饯姐行,只好对着酒店看。无钱醉,无席餐。望着姐归不能拦。愿姐归去能复来,相聚乐且欢。”充和说:“我看了又高兴,又感动。回合肥把三首诗给我的举人老师左履宽看,他说宗和的最好。”张充和:《二姐同我》,张家内刊《水》。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张充和在苏州虎丘山下骑马,英姿飒爽

1962年7月9日充和致信宗和时还夸奖他的少年诗作,“现在十一二岁的孩子哪能成句”。她还认为,“宗和其时十三岁(虚岁),因没有读多少旧诗,所以没有旧诗老调。我们略读了一些,就无形中染了老调。以后他偶然做些,都无旧诗习气”。只是此时已经成家立业的宗和却无诗兴了,“1926年你随亲奶奶逃难来苏,住在南园上,那时我在沧浪亭县中读书,常到你们住处去玩,那儿有一块草地,门对子是‘门对沧浪水桥,通扫叶径一条’。我们出进走河边小门,大门口平列粪缸十余,颇煞风景。我自己作的饯行诗只记得‘天气寒,草木残,……无钱买酒饯姐行,只好对着酒店看’等几句。现在要我作诗也作不出来了”1962年7月23日张宗和致张充和的信。。话虽如此,一个月后的夜里,宗和又忆起了与四姐在苏州相处的点滴,不禁来了诗兴:“忆若垂髻日,阿姐来探亲,设宴荷池畔,饼果齐陈列。意欲丢纸片,谁知弃饼屑,茫然若有失,肝肺为之裂,婉言劝大狗,转悲又喜悦。其后又十秋,阿姐避兵灾,随亲来吴地,欢然大快哉,低声问阿弟,何以呼继母。月下教吹箫,楼前颂诗书。寄迹在南国,门前有对联,门对沧浪水,户通扫叶庄。下学嬉河边,此景更难忘。临别寄诗词,天边草木荒。……”1962年12月9日张宗和致张充和的信。言辞之间,姐弟情深,不言而喻。

先一步从合肥返回苏州的四弟宇和记得四姐刚回到苏州时的懵懂,“亲奶奶识修。过世,充姐又回到我们中间来。当她十七、我十二岁时,个子差不多高,站在一起,爸爸居然问起我俩谁大。后来回到苏州,充姐参与水社。定和记录:‘大家一起踢小皮球,四姐不懂规则,就派她做守门员,水社和九如社比赛,九如社前锋高奕鼎带球勇往直前,将球射向球门,水社守门员充和像猴子一样动作敏捷攫球在手,紧抱不放。高见有机可乘,急速冲去,将张女士连人带球挤进球门。裁判判定九如社得胜一球,我们真高兴,而张女士却茫然不知为什么输了。’”张宇和:《四姐和我——兼“论”我们的书法》,张家内刊《水》。

在苏州,三个姐姐与充和的交往虽然是聚少离多,但每到暑假,她们都乐意回来陪陪充和。对于姐姐们的事情,充和总是很热心,譬如充当二姐允和与周有光的“小红娘”。“耀平周有光的原名。兄请我陪他三姐去向爸妈求婚。三姐周有光的三姐。非常文雅,客气地说了很多求婚应说的话,我一句也不懂。爸爸是个重听,妈妈张充和的继母韦均一。也不会这一套,两人只微笑,微笑就算是答应了婚事。后来耀平兄送我一件红衣,称我为小天使。他们在上海结婚,曲友们还叫我唱《佳期》,耀平兄看着曲本,以后他向二姐说,如果四妹懂得词义,大概不会唱了。其实唱清曲,题目应景就行。上台表演又是两回事。”张充和:《二姐同我》,张家内刊《水》。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回苏州不久的张充和与父亲张冀牖、小弟宁和在苏州合影。宁和与充和同父异母,继母韦均一与充和同样爱好昆曲,相处融洽。很多年后,张充和到美国后,还一直惦记着小弟宁和,并与汉思去看望他全家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张元和与张充和在苏州合影。

张家四姐妹与昆曲结缘最深的应该是元和、充和。自接触昆曲后,她们终生未曾远离。元和的昆曲艺术,可谓得了老辈曲师的真传,与名角顾传玠先生的结合,更是成就了一段昆曲佳话。最了解大姐的昆曲艺术的,莫过于在美国的充和了,她们身上有着同样的艺术气息,但又有着明显的精神差异。充和的弟子陈安娜女士说,她们身上有一种中国人“从一而终”的精神

等到作家沈从文前来苏州寻找三姐兆和时,充和又是另外一种的“调皮”。由于前一次暑假时已经有些熟悉,寒假沈从文第二次来时,充和对他已经印象深刻:“穿件蓝布面子的破狐皮袍子。我们同他熟悉了些,便一刻不离的想听故事。晚饭后,大家围在炭火盆旁,他不慌不忙,随编随讲。讲怎样猎野猪,讲船只怎样在激流中下滩,形容旷野,形容树林。谈到鸟,便学各种不同的啼唤,学狼嗥似乎更拿手。有时站起来转个圈子,手舞足蹈,像戏迷票友在台上不肯下台。可我们这群中小学生习惯是早睡觉的,我迷迷糊糊中忽然听一个男人叫‘四妹,四妹!’因为我同胞中从没有一个哥哥,惊醒了一看,原来是才第二次来访的客人,心里老大地不高兴:‘你胆敢叫我四妹!还早呢!’”张充和:《三姐夫沈二哥》,张家内刊《水》。

这张照片大概拍摄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大姐元和坐在镜前,凝神静思,张充和站在远处,映成镜中人,颇有点不辨“元充”的戏剧意境。张寰和做注:“(元和)假作忆充妹,实则彼在镜外也。”

奇妙的是,后来沈从文还间接成为充和与傅汉思的“红娘”,而充和在流离多地时一直得到沈从文和三姐的照顾。后来,当很多人为沈从文放弃了小说而惋惜时,充和却撰文感叹:“他说他不想再写小说,实际上他哪有工夫去写!有人说不写小说,太可惜!我认为他如不写文物考古方面,那才可惜!”1978年,沈从文致信张充和,谈道:“这三十年里,人类历史所少有的风雨,我们都平平安安度过来了,在最糟糕的情形下,不仅支持过来了,我还能就新的本业,做了一大堆零星事情,都是属于物质文化史中的冷门空白点。……至于放弃了写作,当然可惜,为之惋惜者大有其人。……可是我自己却早即料到,会有这一天的。”事实证明,困苦交加之中的沈从文在文物研究方面成果斐然。在沈从文去世后,张充和题写的碑文“不折不从,星斗其文,亦慈亦让,赤子其人”,令人唏嘘兴叹。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张充和与周晓平(又名周小平)在苏州。晓平为周有光与张允和的公子,张充和一直与二姐家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在重庆时她得知晓平遇险后,异常担心,彻夜不眠。二姐的第三代、晓平的女儿和庆赴美后,两家更是常常团聚,张充和喜欢姐姐们的每一个后代,他们的到来,都会带给张充和别样的快乐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张充和抱着龙朱与大弟张宗和在苏州。龙朱是与四姨相处时间比较长的晚辈,他见证了四姨在北平写字画画的勤奋,也见证了四姨在云南拍曲时的场景,更见证了四姨与四姨父汉思的浪漫恋情。他总是默默地关心着四姨,尽量不去打扰她,曾有人请他邀请张充和题写与沈家有关的书名,被他以“四姨年迈”婉拒了

此时回到苏州的充和发现,她已经有了六个弟弟,她喜爱每一个弟弟,当然包括继母所生的宁和。三个姐姐中,元和与充和相处最久,两人在异国他乡相伴到老。

张家孩子们在一起总是其乐融融,这也是他们在任何境遇下都有的特质,这既得益于张冀牖先生的家教,更是他们各自后天的修养。张充和女士在很多年后无论是回忆哪位亲人,都会流露出对这种气氛的回望和怀念。张兆和女士在婚后曾带着长子龙朱回到苏州九如巷娘家居住了一个学期,这是一九三五年夏兆和女士与大姐元和(右一)、四妹充和(左一)、大弟宗和的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