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先知花园(1)

我将再次回到你们中间,

用发自那永恒沉寂中心的声音,

再向你们演讲。

年值壮岁,被主所选、为主所爱的穆斯塔法,在使人记起的十月,返回他出生的岛屿。

船刚驶进港口,他便站在船头,身边围着水手。眼见故土就在脚下,他心里充满欢乐。

穆斯塔法开始说话,声音里响着海涛的轰鸣。他说:

“看哪,这就是我们出生的岛屿。就在这里,大地将我们倾吐出来,作为歌和谜;歌飞扬天空,谜留在大地。天地之间,除了我们的意愿,什么能传扬歌声,谁又能解开那谜语?

“大海一次又一次将我们倾吐到这海岸,我们又仅仅是大海的一重波浪;大海推动着我们,让我们重复它的话语。可是,假若我们不在岩石和沙子上撞碎我们心中的歌,我们又怎能重复大海的话语呢?

“那是大海和水手的法规。假若你要求自由,那么,你应该把生活的需求化为雾霭。无形之物总是寻求有形,就连数不清的星云,也想变成太阳和月亮。我们是那些求索甚多的人,如今回到这个岛上。这是坚固的模子,我们应该再次变成雾霭,从头开始求救。能够生长、长高的,只有在意愿和自由面前被撞得粉碎的东西。

“自今开始,直到永远,我们将寻找能让我们唱歌、并且有人听赏我们歌声的海岸。海浪被撞击着,但没有耳朵听赏它的撞击声,这又该如何解释呢?拥抱、抚慰我们更深刻悲伤的,正是没人听赏的曲调,也正是这些曲调,在雕掘我们的灵魂深处,以便铸造我们的命运。”

这时,一位水手走上前来,说:“导师,正是您勾起我们对这港口的思恋;看哪,我们已经到达,您却谈起悲伤,还说心灵将遇到撞击。”

穆斯塔法说:“我不是也谈到自由,论及雾霭是我们更大的自由吗?虽然如此,我却是以极其痛苦的心情来朝拜我出生的岛屿的,我简直就像一个冤死的灵魂,来到凶手面前下跪。”

另一个水手说:“看哪,岸上人山人海,人们虽不声不响,却连您到来的日期、时辰都预测准了。他们纷纷自田间和葡萄园赶来,在此恭候您,以表敬慕、思念之情。”

穆斯塔法远远望了众人一眼,不禁乡思缠心,随之默不作声了。

这时,一阵欢呼声从众人的心灵深处爆发出来,那是思念与渴望的呐喊。

穆斯塔法望着水手们,说:“我给他们带来了什么呢?我是一名猎手,曾寄居远方。我曾信心十足,射光了囊中的金箭;那金箭皆由他们提供,我却没有给他们带回一只猎物。我没去追寻那些金箭,也许挂在兀鹰的羽翼上;兀鹰受了伤,却未坠地,如今仍在太阳下翱翔。也许箭头已经落入那些饥馑人们的手中,他们用之换了美食佳酿。

“我不晓得那些金箭的飞行情况,也不知飞向何方,但我知道它在空中出了偏向。

“即使如此,爱神依然在我面前。水手们,你们仍在操作着我那海上航行的幻想风帆。我不会哑口无言。当季节之手扼住我的喉咙时,我要高声呐喊;当我的双唇燃起火焰时,我定以放歌代言。”

他向水手们说了这些话,水手们有些心慌意乱。一位水手说:“导师,您向我们赐教吧!也许我们能够理解您的话,因为您的血流在我们的血管里,我们的气息中夹带着您的芳香。”

穆斯塔法回答他们,话音中回荡着暴风的吼声。他说:“难道你们把我送到我出生的岛屿,目的在于让我成为导师?我年纪轻轻、肢体柔嫩,至今仍在智慧笼之外,尚不允许我发表议论,只能谈我自己的灵魂;我的灵魂将永远是对深渊的深邃呼唤。

“让那些追求智慧的人在黄色的延命菊或红色的土壤中去寻找吧!我至今仍是歌手,我将歌颂大地之美,歌唱你们那些失却的、整日徘徊在苏醒与睡眠之间的梦幻。但是,我将不再回头凝视大海。”

船驶入港口,到达岸边。就这样,他来到了自己降生的岛屿,又一次站在乡亲们中间;高昂的呼声发自人们的心底,他心里的思念广漠为之震颤。

水手们预料他会说些什么,于是一个个静默无言。然而他没有开口,因为记忆的忧伤已将他心灵填满。他暗自言语:“我不是说要歌唱吗?我不能不开启双唇,让生命之声随风飘飞,尽享快乐,寻求佐助。”

这时,克丽玛走上前来,孩提时代,这位姑娘曾与他一起嬉戏在母亲的花园里。她说:“你有十二年不在我们中间露面了。十二年来,我们一直在盼望着听到你的声音。”

穆斯塔法无限温情地望着克丽玛。当死神拍翅将他母亲的灵魂送往天上时,正是她为老人家阖上了眼帘。

他回答到:“十二年?你说十二年,克丽玛,是吗?我是不用银河系的标准度量我的思念的,也不用回声测深与远。因为爱一旦变成思念之情,用时间测算便失去了意义。

“有那样一种短暂时刻,包含着极长时间的分别。虽然如此,但分别只不过是精神疲惫,也许我们彼此间并未远离。”

穆斯塔法朝人群望去,但见那里有老有少,有瘦弱者,也有强健者;有久经风吹日晒而面色变得黝黑的,也有的面透青春秀美。他发现每张脸上都闪烁着思念与期盼的光芒。

其中一个人说:“导师,生活何其严酷,摧毁了我们的希望和意愿,令我们心绪烦乱,忐忑不安,不知如何是好。我求您为我们揭示痛苦根源,让我们宽舒欢乐。”

穆斯塔法怜悯之心顿生。他说:“生活,比一切生灵都古老,正如地上的美物诞生之前,美早已拍翅飞翔;又像真理,为人所知、被人道出之前,早已存在世上。

“生活,在我们沉默时低声吟唱,在我们睡梦中展示幻想。我们遭受挫折、情绪低落之时,生活却得意洋洋,高居宝座之上;我们泣哭落泪之时,生活却笑对艳阳。当我们拖着沉重的奴隶镣铐时,生活却自由徜徉。

“我们常用最坏的词语称呼生活,原因在于我们自己处身黑暗痛苦之中;我们常认为生活空空洞洞,无益可言,原因在于我们的灵魂徘徊荒野,我们的心醉于贪婪酒盅。

“生活深奥,高贵而遥远莫测;虽然如此,她却近在咫尺。你们的眼界再宽,也只能看到她的脚;你们的身影再长,也只能遮住她的脸;你们的气息再足,也只能传到她的心间;你们的低语回声,到了她的胸中,就会化为春令和秋天。

“生活与你们的‘自大自我’一模一样,是被遮盖、被隐匿着的。虽然如此,然而生活一旦开口说话,八面的风都会变成词语;当她再次启齿时,我们唇间的微笑、眼中泪珠均会化为言辞。生活歌吟之时,可令聋者闻声,带他们高翔云天;生活走来之时,能让瞽者看见,无不大惊、茫然地跟着生活走向前。”

穆斯塔法终断话语,众人一片沉静。那寂静的天空中,回荡着一种无声之歌,使众人心中的忧苦为之一消。

穆斯塔法离开人们,径直向花园走去。那本是他父母的花园;二老就像他们的先辈一样,长眠在那里。

那些人都想跟着他去。他们看到那花园是最后一个地方,而他也只有孤孤单单一个人。因为亲人无一人在世,没人再能按照家亲习惯为他举行接风洗尘宴会。

然而船长劝大家:“让他自己走生活之路,你们容忍他吧!因他的面包是孤独的面包,而他的杯中盛的是自饮的回忆之酒。”

水手们知道船长说的是真实情况,于是纷纷退了回来。岸上那些想跟着前往的人们,也停下脚步,转身回到原地。

跟在穆斯塔法身后的,只有克丽玛一人,克丽玛迈着缓慢的步子,心中冥思着他的孤独与记忆。她什么都没说,而是朝自己的家走去。她走进自家花园,来到杏树下,禁不住泪水潸然下淌,自己却不知原因何在。

穆斯塔法走进父母亲的花园,关上园门,不让任何人再进来。

他独自在花园里的那栋房子里住了四十个日日夜夜,没人来看他,因为园门紧闭,且人们都晓得他喜欢孤独。

四十个昼夜过去了,穆斯塔法打开园门,人们可以进来了。

于是九个人来到花园住下,和他作伴;其中三人是水手,三人曾在神庙供事,三人是他的童年伴侣。这些人成了他的学生。

一天早晨,学生围着他坐下来。他的双眼里闪着对遥远往事回忆的光芒,同时眷恋凝视着遥远的地方。

第一个学生说话了,他叫哈菲兹。他说:

“导师,给我们谈谈奥法里斯城吧,给我们谈谈你生活了十二年的那块土地吧!”

穆斯塔法默不作声,将目光投向远山,望着无际的以太,内心里充满斗争。

过了一会儿,他说:

“朋友们,同道们,一个信条繁多、群体无数而没有宗教的民族是何等可悲!

“一个穿非自织之衣、食非自种之粮、喝非自榨之汁的民族是何等可怜!

“一个视专制暴君为英雄、将显赫一时的征服者当作施主的民族是何等可悲!

“一个在睡梦中厌恶嗜好,在苏醒时又屈从于嗜好的民族是何等可怜!

“一个走在送葬队伍中才高声呐喊、只为废墟而自豪、刀剑置于脖子上时才反抗的民族是何等可悲!

“一个拥有狐狸似的政治家、魔术师式的哲学家,视修补和模仿为艺术的民族是何等可怜!

“以鼓声迎接、以哨声送别一位统治者,然后又用鼓声和笛声迎接另一位统治者的民族是何等可悲!

“一个仅有年迈哑寂贤哲,而强者仍在襁褓里的民族是何等可怜!

“一个四分五裂,而又都认为自己是一个独立民族的民族,该是多么可怜可悲!”

另一个人说:“请向我们谈谈您此时此刻的心境吧!”

他望着那个人,答话声中有一种悦耳的乐曲,好像一颗星星在唱歌。他说:

“在你苏醒时的梦中,当你静静地聆听你那深邃的自我谈话时,你的思想便会像雪花一样飘散而下,为你在空中的回声裹上白色的寂静。

“醒时的梦,不就是你的心田之树萌芽、开花的云朵吗?你的思想,不就是你心里的风吹落在丘山和原野上的花瓣吗?

“你期待着和平,直到你心中的无形之物成型;同样,云要积聚,直至吉祥手指将其凝结成太阳、月亮和星星。”

这时,赛尔基斯有些怀疑,说:“春天总要来临,我们的梦与思想的雪花都将消融,任何痕迹都会消失一净。”

穆斯塔法回答道:

“当春天来到沉睡的丛林和葡萄园里与情人相会时,积雪将真的消融,化为溪水流淌,去谷涧寻觅大河,举着杯盏浇灌桃金娘和月桂树。

“你心田里的积雪也是如此,随着你的春天来临而消融,你的秘密将化为溪水流淌,去谷涧觅寻你的生活之河;这河将夹带着你的秘密奔向大海。

“春天到来,一切都会消融,化为歌声,就连星辰及缓缓降落在广阔原野上的雪片,也将融化在欢歌的溪流之中。当春天的太阳升起在更宽广的天际上空之时,还有什么冻结着的美,不化为倾泻的欢歌?还有哪个人不愿意成为灌溉桃金娘和月桂树的溪水呢?

“你们仅在此度过了一夜。在此之前,你们随着波浪起伏的大海漂游,不明自身,不见岸边。之后,风,这生命的气息,将你们织成她脸上的光罩,继而用手将你们拢在一起,赐予你们以形态,让你们抬头仰望天空,然而大海远远地跟着你们,海之歌仍旧充满你们的心,大海将永远同情怜悯你们、呼唤你们,即使你们忘却了你们的血亲关系。

“你们游荡在高山与大漠之间,会时常忆起大海冰冷之心的深处;尽管你们许多时候不知道自己向往什么,其实,你们思恋着大海的宽广而单一的平静。

“还会有什么分歧吗?当雨点伴着散落在丛林和花园山丘上的树叶翩翩起舞时;当雪花伴着吉祥与忠诚飘落时;当你们赶着你们的羊群在山谷中走向河边时;当银色的溪水汇流在你们的田野上,流入草原绿茵中时;当你们丛林中的露珠将天空映在大地上时;当你们草原上的暮霭用薄纱遮住你们的道路时……在这所有时辰,大海会与你们一道,为你们作证,希望它爱你们的权利。

“那是你们心底的雪花,飞舞飘落在大海之上。”

一天早晨,他们正在园中散步,门外出现一位女子,那就是克丽玛;穆斯塔法孩提时代像姐妹一样爱着她。她站在那里,没有问什么,也未抬手叩门,只是窘迫、沮丧地望着花园的各个角落。

穆斯塔法看见她眼含热泪的神情,于是迈着缓慢、从容的步子,向园墙走去,为她打开园门,欢迎她进花园来。

克丽玛说:“你究竟为什么离开我们所有的人,使我们无法再借你的春颜之光呢?我们都很喜欢你,殷切地等待着你的归来,愿你平安顺利。如今,人们呼唤你,想听你谈些什么,我是作为他们的差使找你来的,盼望你出现在他们的面前,向他们谈谈存于你心中的智慧,抚慰有剑伤的心灵,照亮我们那被黑暗疯狂蒙盖着的头脑。”

穆斯塔法凝视着她,说:“你若不把所有人看成智者,那么,也不要称呼我为智者。我是一颗未熟之果,依然挂在枝条上;直到昨天,我仍然是一个待放的含苞。

“你不要把我看作你们当中的一个疯子;因为,事实上,我们既非智者,亦非疯子。我们是生活树上的绿叶;生活本身则在智慧上,当然也高于疯狂。

“我,难道我真的离开了你们,将自己与你们隔绝开来了吗?难道你们不知道,只有灵魂靠幻想不能跨越的,才能称为距离吗?难道你们不晓得,当灵魂跨越那一距离时,距离本身变成了灵魂中的一种乐曲吗?

“也许你与不相好的邻居近在咫尺,而你与好友相距七层地、七重天;实际上,那咫尺却比那七重天地还要遥远。

“因为在记忆中,距离是不存在的;而存在于遗忘中的距离,则是你的声音及眼睛无法缩短的。

“大洋之岸与高山之巅间,有一条秘密通道;当你们与大地之子联合时,应该走这条通道。

“你们的知识与智力之间,有一条隐暗通道;当你们与人类及你们自身合为一体时,应该发现这条通道。

“在给予的右手与取拿的左手之间,有一条鸿沟;只有使两者同时授、受之时,才能弥合这条鸿沟。因为只有当你们知道无可受亦无可授之物时,方才能够征服这条鸿沟。

“其实,你们醒时与睡时的梦幻之间及需要与愿望之间的距离,才是最遥远的距离。

“还有一条道路,倘若你们要与生活合一,那你们还应该通过;但我现在不能就此谈什么,因为我发现你们由于长途旅行而过度疲惫。”

穆斯塔法及九个学生,随那位女子来到街市,向人们及朋友、邻居发表谈话,人们兴高采烈,喜形于色。

穆斯塔法说:“你们在睡眠中长大,在梦乡中过着最完美的生活;因为你们把白昼都消耗在为静夜所得的感恩戴德之中。

“你们大部分时间里都在思考,说夜晚是休息时间;实际上,夜晚是探索和取得收获的时辰。

“白天以知识力量武装你们,教你们的手指精通索取技艺;而黑夜,则把你们带入生命宝库。

“太阳教导万物打内心里向往光明;而黑夜则将万物高举群星。

“事实上,夜下的寂静在为林中树木、园中花卉编织结婚礼物,继之准备盛大婚宴,装饰洞房,在那神圣的肃静气氛中,‘明日’胎儿在时光的子房中长成。

“就这样,通过你们的探索,在你们自身中找到食粮,得到满足。即使黎明时的苏醒抹掉了记忆,然而梦中的筵席已经摆好,洞房已经备妥。”

穆斯塔法沉默片刻,人们等待着他再度开口。过了一会儿,他说:“你们虽活动在躯体之中,你们却是精神;你们像在黑暗中被燃烧的油一样,虽被添入灯里,却是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