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先知(2)

如果你进行劳作时不是满怀着爱,而是带着厌恶心里,还不如丢下工作,到庙门去,等待高高兴兴劳作者们的周济。

假若你无所用心地去烤面包,烤成的是苦面包,只能为半个人充饥。

假若你怀着怨恨榨葡萄汁酿酒,你的怨恨会在葡萄里渗进毒液。

你能像天使一样唱歌,却不喜欢唱,那就堵塞了人们的耳朵,使他们听不见白昼和黑夜的声音。

论悲欢

一个妇人说:请给我们谈谈悲伤与欢乐吧。

穆斯塔法说:

你们的欢乐,正是你们揭去面具的悲伤。

供你汲取欢乐的井,常常充满着你们的泪水。

事情怎会不如此呢?

悲伤在你们心中刻的痕迹愈深,你们能容纳的欢乐便愈多。你们盛酒的杯子,不就是曾在陶工的窑中烧的那只杯子吗?

使你们心神愉悦的那把琴,不是刀刻的那块木头吗?

当你沉浸在欢乐之中时,深究你的内心深处,就会发现曾是你的悲伤泉源的,实际上是你的欢乐所在。

当你沉浸在悲伤之中时,重新审视你的心境,就会发现曾是你欢乐泉源的,实际上又成了你的悲伤所在。

有人说:“欢乐大于悲伤。”

另一些人说:“悲伤更大。”

我要对你们说,悲欢是互相不可分离的。

悲欢同至,其一在与你同桌共餐,另一个则正睡在你的床上。

实际上,你们就像天平的两个盘子,悬在你们的悲与欢之间。

只有你们的心中空空时,那两个盘子才能平衡,你们的情况才会稳定下来。

当司库举起你用来称量他的金银时,你的悲与欢就不免要升或降了。

论房舍

一个泥瓦匠走上前来,说:请给我们谈谈房舍吧。

穆斯塔法说:

你在城中建造房舍之前,先用你的想象力在旷野建造一个草舍吧。

因为就像你黄昏之时有家可归一样,你那漂泊在遥远、孤独天际的迷魂,也该有个归宿之地。

你的房舍是你的更大的躯壳。

房舍在阳光下生长,静夜里入眠,且眠中不能无梦。你的房舍不做梦吗?不曾在梦中离开城市,走入丛林,或登上山巅吗?

但期我能把你们的房舍握在手里,就像农夫耕种一样,把你们的房舍撒在平原和丛林里。

愿谷地成为你们的街市,绿径成为你们的小巷,你们人人可穿过葡萄园去访朋问友,回返时衣褶间夹带着大地的芳香。

但此刻尚未到来。

你们的祖辈心存恐惧,因而把你们彼此聚集在一起。

这种恐惧必存在一段时间。

直到你们的城墙将你们的房舍与田地分隔开来。

奥法里斯城的居民们,请你们告诉我,你们这些房舍里有些什么东西?你们的门紧锁着,保卫的又是什么东西呢?

你们有和平吗?那不就是显示你们力量的温和动力吗?

你们有回忆吗?那不就是架在思想山峰间的闪光拱桥吗?

你们有美吗?那不就是把你们的心从木雕石刻的天际引上圣山的东西吗?

请告诉我,你们的房舍里有这些吗?

或者你们只有舒适及对舒适的欲望?那种诡秘的东西,悄悄潜入你们的房舍做客,旋即反宾为主,继而成为家长。

嗨,他继之变成一个驯兽者,挥舞着钩和鞭,把你们的宏大意愿化为他手中的玩具。

是啊,他手柔如丝,心却如铁铸。

他为你们催眠,目的在于站在你们的床边,讥笑你那躯体的尊严。

他戏耍你们那健全的感官,将之像易碎器皿一样丢在蓟绒刺间。

无疑,贪图舒适的欲望,熄灭了灵魂的激情烈火,之后狞笑着走在送葬行列中。

你们哪,太空的女儿,平静时也安不下心来,

你们不会陷入罗网,也不会被驯服。

你们的房舍永远不会成为下抛之锚,而是挺立的桅杆。

你们的房舍不会成为遮盖伤口的闪光薄皮,而是保护眼睛的眼帘。

你们不会因过门而收起翅膀,或因害怕碰着天花板而低头,或者担心墙壁崩裂坍塌而屏着呼吸。

不,你们不能住在死人为活人建造的坟墓里。

尽管你们的房舍富丽堂皇,但不应使之隐藏你们的秘密,或者使之显现在“天国”:那天国以清晨雾霭为门,以夜之歌及其寂静为窗。

论衣服

一位纺织工说:请给我们谈谈衣服吧。

穆斯塔法回答道:

你们的衣服遮住了许多美,却遮不住你们的丑。

你们在你们的衣服里,虽然可以寻到隐秘的自由,但却也发现了桎梏与枷锁。

我真希望你们多用皮肤而少用衣服去迎接太阳和风。

生命的气息隐藏在太阳光里,生命之手随着风移动。

你们当中有的人说:

“我们穿的衣服是北风织成的。”

我要说:“对的,正是北风。”

但它是用羞涩当织机,以柔弱肌肉作经纬,刚刚织完,便笑着跑向丛林中。

你们不要忘记,羞怯是挡住污秽目光的盾牌。

当污秽完全消失之时,余下的羞怯不就是心灵的桎梏和腐蚀剂吗?

不要忘记大地喜欢接触你们的赤脚,风渴望戏拂你们的长发。

论买卖

一商人说:请给我们讲讲买卖吧。

穆斯塔法说:

大地贡献果实给你们,假若你们只知道摘满双手,你们也就不该要它了。

你们拿大地的献礼做交易,不仅得到富裕,且感到心灵上的满足。

假若你们不本着爱和公平进行交易,必将有人贪婪成性,有人饥饿潦倒。

大海上、农田中和葡萄园里的劳动者们,

当你们在市场上遇见织工、陶匠和香料商时,

要一道祈求大地的主神到你们中间来,圣化你们的天平和交易计量的核算。

你们不要让那些游手好闲的人参与你们的交易,因为他们会用花言巧语来骗取你们的劳动果实。

你们要对这些人说:

“和我们一起到田间,或同你们的兄弟一道去下海撒网吧;

“因为大地和海洋对你们像对我们一样慷慨。”

如果在那里见到了歌手、舞蹈家和吹笛子的,你们也要买他们的东西。

因为他们和你们一样,都要采集果实和乳香的;

他们带给你们的虽是梦幻的织物,但却是你们灵魂的衣和食。

你们离开市场之前,要留意不让一个人空手而回。

因为大地的主神只有在你们每个人的需求都得到满足时,才会安枕风翼进入梦乡。

论罪与罚

本城的一位法官走上前,说:请给我们谈谈罪与罚吧。

穆斯塔法说:

当你们的灵魂随风飘荡时,

你们孤独,无人监督,不慎对别人犯下过错,同时也对你们自己犯了过错。

因为犯了过错,你们只有去敲天府圣门,不免受到怠慢,让你等上一时。

你们的神性自我像汪洋大海,

永远一尘不染。

又像以太,

只助有翼者高飞。

你们的神性自我也像太阳,

既不识鼹鼠的路,也不寻觅蛇的洞穴。

但是,你们的神性自我并不独自居于你们的实体之中。

你们实体里的,有一大部分是人性的,还有一部分尚未变成人性的。

那只是一个未成形的侏儒,睡梦中在雾霭里行走,寻求自己的觉醒。

我现在就谈谈你们的人性吧,

只有它才晓得罪与罚,而你们的神性自我和雾霭中行走的侏儒,却全然不知。

我常听你们谈起一个犯了过错的人,仿佛他不是你们当中的一员,而是一个闯入你们天地的陌生人。

至于我,却要说那纯洁或善良者,超不过在于你们每个人心灵中的至纯至善;

同样,那恶劣或柔弱者,也不会低于你们每个人心灵中的极恶极弱。

正如一片树叶,只有得到整棵树的默许,才会枯黄。

就像那作恶者,如果不是你们大家暗中默许,他是不会作恶的。

仿佛你们行走在队伍中,都要寻找你们的神性。

你们既是路,也是行路者。

倘若你们当中有人跌倒,是因为后面的人而跌倒的,那便是告诫他们,让他们绕开绊脚石。

是的,他也是为前面的人绊倒的。他们虽然比他走得快,脚步也比他稳,却未曾挪开那块绊脚石。

我还有话对你们说,尽管我的话对你们的心来说很沉重:

被杀者对自己被杀,不能全然无辜;

被劫者对自己被劫,不能全无可责;

正直人也不能完全摆脱恶人犯的过错,

清白人也不能完全摆脱罪人犯的罪过。

是的,罪犯常常是受害者的牺牲品。

更多的是被定罪的人往往替那些无罪的和未受责备的人担负罪责。

你们不能把公正与不公、善与恶分裂开来;

因为他们同站在太阳面前,如同交织在一起的黑线和白线。

黑线断时,织工就要察看整匹布,也要察看织机。

假若你们当中有人要把一个负心妻子送上法庭,

那就让她把她丈夫的心也放在天平上称一称,并拿尺子将其灵魂量一量。

你们当中谁想鞭打伤害者,就请先察看一下受伤害人的心灵。

你们当中谁想以正义之名砍伐罪恶之树,那就用刀剜出树根仔细观察;

他定将发现好根与坏根相互交织着。

探求公正的法官们哪,

你们怎样宣判外表无辜、内藏罪心的人呢?

你们怎样惩罚杀人肉体而自己灵魂遭杀的人呢?

你们怎样控告那种行为属于欺骗和伤害,

而实际上自己却受了委屈和虐待的人呢?

你如何惩处那些悔悟大于过错的人呢?

悔悟不正是你们所乐于奉行的法律所支持的公道吗?

但是,你们不能够把悔悟强加在无辜者的身上,也不能够从罪犯的心中将之剔除。

悔悟将在黑夜里自发呐喊,唤醒人们进行内心自检。

欲诠释公道的人们,若不在明光下细察全部行为,你们的愿望怎能实现?

只有在那里,你们才能弄明白,站着的和倒下的却是一个人,黄昏时分,在自己的侏儒性黑夜与神性的白昼之间站立着,

也会晓得那神殿的角石,并不比殿基里的任何一块最差的石头高贵。

论法律

一位律师说:关于我们的法律,你有何见教呢?

穆斯塔法说:

你们乐于立法,

但你们更喜欢犯法。

正像在海边玩耍的孩子,他们不断地用岸沙堆塔,然后又笑着把沙塔毁掉。

不过,在你们筑塔之时,大海又把更多的沙子推到岸边;

当你们毁掉沙塔时,大海也同你们一起欢笑。

是的,大海总是和天真无邪的人一起欢笑。

可是,对那些既不把生命看作大海,也不把人制定的法律视为沙塔的人,应当怎样呢?

对那些把生命看作石头,将法律视为能在石头上雕刻出自己形象的凿子的人,又当怎样呢?

对憎恶舞蹈家的瘸子,当怎样呢?

对喜欢牛轭,甚至把林中麋鹿视作迷途、流浪的牛崽的牛,又当怎样呢?

对年迈而无力蜕皮,却把除自己之外的虫豸都斥为赤裸、无耻的老蛇,又当怎样呢?

对早赴婚筵、撑饱而去,却说“一切筵席都是犯罪,所有宾客都是犯罪”的人,当怎样呢?

对于这些人,我除了说他们像别人一样站在日光里,而他们却背对着太阳之外,还能说什么呢?

他们只能看自己的影子;他们的影子便是他们的法律。

他们认为太阳只是影子根源吗?

在他们看来,承认法律只不过是弯曲着身子,在地上寻觅法律的影子吗?

面朝着太阳行走的人们,落在地上的影像能限制住你们吗?

随风游移的人们,风向标能为你们引路吗?

假若你们不在任何人的囚室门上砸碎你们的镣铐,

那么,那种人制定的法律能来束缚你们吗?

你们纵情狂舞,只要不碰任何人的锁链,你们还怕什么法律呢?

假如你们脱下自己的衣服,不把它丢在别人走的路上,谁会把你们送上法庭呢?

奥法里斯的居民们,纵然你们能够抑制住鼓声,并能松却琴弦,可谁能命令云雀停止歌唱呢?

论自由

一位雄辩家说:请给我们谈谈自由吧。

穆斯塔法答道:

我曾看见你们在城门前和自家炉火旁,对你们的自由顶礼膜拜,

就像奴隶们,在暴君面前卑躬屈膝,为鞭笞他们的暴君歌功颂德。

在寺庙广场,在城堡的阴影里,我看见你们当中对自由怀着最强烈热情的人,他们把自由像枷锁那样戴在自己的脖子上。

我的心在滴血;因为只有当你们的愿望化为自由,而不是你们的羁饰,不再把自由谈论为你们追寻的目标和成就时,你们才能成为自由人。

当你们的白天不无忧虑而过,你们的黑夜不无惆怅而去之时,你便获得了自由。

不如说当忧愁包围你们,你们却能赤裸裸地毫无拘束地超脱时,你们才真正获得了自由。

假若你们不砸碎随你们苏醒的晨光而诞生的生命的太阳加在你们身上的锁链,你们怎能超脱这些白昼和黑夜呢?

其实,你们说的那种自由,是这些锁链中最坚固的锁链,虽然链环在阳光下闪闪放光,令人眼花缭乱。

你们想成为自由人而要挣脱掉的东西,不就是你们自身的碎片吗?

如果那就是你们想废除的一个不公平的法律,但那法律却是你们亲手写在你们的前额上的。

纵然你们烧掉你们亲手写的法典,倾大海之水冲刷法官们的前额,也无法抹掉那个法律。

假若那里有你们想废黜的暴君,也要首先看看你们在自己的心中为他建造的宝座是否已经毁掉。

一个暴君怎能统治自由和自尊的人们呢?除非他们的自由被专制,他们的尊严中包含着耻辱!

假如这就是你们欲摆脱的忧虑,那是你自选的,并非他人强加于你的。

假如这就是你们想驱散的恐惧,那是它的座位在你的心里,而不是握在你所怕之人的手中。

说真的,在你们灵魂深处的一切事物,都是运动着的,包括期盼的与恐惧的,可恶的与可爱的,追寻的与回避的,几乎都是永恒相互拥抱着的。

这所有一切在你的灵魂里运动着,就像运动着的光与影,成双成对,互不分离。

阴影淡化消失时,留存的光则变成了新光的阴影。

你们的自由就是如此:当它挣脱了自己的镣铐时,它自身便变化为更大的镣铐。

论理智与热情

女祭司又开口说:请你给我们谈谈理智与热情吧。

穆斯塔法答道:

你的心灵常常是战场,你的理智、判断总在那里和你的热情、嗜好打仗。

我真想作为一个和平的调解人莅临你的心灵中,将那里相互对立、争斗的因素融合为彼此谐调的一体,共奏同一支乐曲。

但我的愿望难以实现,除非你的心灵致力于和平,并且钟爱你心灵中的各种因素。

你的理智和你的热情,是你那航行在海上的灵魂的舵与帆。

一旦舵毁或帆破,海浪就会把船抛离航线,或使船漂泊在海面。

因为理智独自当权,就会变成禁锢你的力量;而热情,你们一旦听任之,便化为火焰,甚至自焚。

那么,就让你的灵魂带着你的理智飞至热情的最高点,直至引吭高歌。

让你的灵魂用理智引导你的热情,让它在每日复活中生存,像凤凰一样自焚,然后从灰烬中重生腾飞。

但愿你将你的判断和嗜好当作两位嘉宾对待,

切不可厚此薄彼,因为如果厚待其一,便会失去两位嘉宾的爱戴与信任。

在山林中,你坐在白杨树荫下,享受着来自田野和草原的宁静与清凉,就让你的心反复默念:“上帝之魂静息于理性之中。”

当风暴刮起,暴风撼动林木,雷鸣电闪显示苍天威严之时,就让你的心敬畏地默念:“上帝之魂波动于热情之中。”

既然你是上帝天空里的一股气息,又是上帝森林中的一片叶子,你也应在理智中静息,在热情中波动。

论痛苦

一个妇人说:请给我们谈谈痛苦吧。

穆斯塔法说:

你的痛苦,是包裹着你的知识的外壳碎裂。

就像果核碎裂,以便将果仁露在太阳光下一样,因为你们的心须理解痛苦。

假若你的心能为每天绽现在你面前的奇迹而感到欢悦欣喜,那么,你便认为你的痛苦之妙并不亚于你的欢乐;

你就会像乐意接受你的田野上经历的春夏秋冬四季一样,乐于接受心上季节的变换。

你也就会泰然自若地站着守望你那悲凉的冬天。

正是你自己选择了你的大部分痛苦。

那是你心里的医生为医治你的病而给你的苦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