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血薇

我的名字叫血薇。

有这样一个娘娘腔的名字,据说是因为我的颜色——不象其他的同类,我并不雪亮晶莹、寒意逼人,周身反而泛着微微绯红色的光芒,就象是红蔷薇花瓣一样。

我知道我很有名。

每次当主人把我从鞘里抽出来的时候,我都能看见对面的人震动畏缩的眼神和脱口的惊呼——“血薇剑!”

——难怪他们,因为,我实在是太有名太有名了……

五十多年来,饮过多少江湖中豪杰英雄的血,我已经记不得了。唯一记得的是我身上的颜色越来越亮丽,每次一出鞘,绯色的剑光都能照的人不寒而栗。

“血薇,不祥之剑也,好杀、妨主,凡持此剑者,皆无善终。可谓之为魔。”

我不明白那个号称天下第一相剑大师的孟青紫为什么会对我有那样的评价——这个只见了我一次的家伙,居然在《刀剑录》里用如此恶毒的话来诋毁我和诅咒我主人——以至于“魔剑”这个带着偏见的称呼,居然成了我在武林中的代称。

可是我并不想杀任何人,包括我的历任主人。甚至在每一次饮过人类的血的时候,我都忍不住想吐——因为,握着我的那双手,竟然同样也是另一个人类啊……

人心险诈,杀戮本来由世人自寻,为何却把恶名推卸到刀剑的头上?

我前任的主人,那个被武林人视为洪水猛兽的邪派高手“血魔”舒血薇,一生杀人如麻,在武林中恶名昭彰——但是只有我知道,所谓的“血魔”原来也并不是一个魔,而是被人生生逼成了魔!

如果不是有人苦苦相逼,那么前任的主人终其一生、也只是一个浪迹天涯的孤胆剑客而已,不求闻达于江湖,只求心安理得地在天地间锄强扶弱、笑傲江湖。

血魔是我追随过的最令我同情和敬佩的主人。可惜的是,虽然他因为武艺绝世而没有被正派人士杀死,但到最后却由于心志错乱而自刎——死的时候,才只有二十八岁而已。

那时候,我躺在他的血里,看着这个孤胆剑客的凄凉下场,不禁开始问自己:难道,那个相剑大师说的是真的,我真的是不祥之剑?我真的只能给人带来不幸?

或许,我应该就这样让自己被黄土埋葬吧?

然而,我终于还是没有随着主人葬入黄土。

在那个时候,一只手把我从血泊中拖了起来,紧紧抱在怀里。由于我的重量,那个人用一只手几乎拿不住动,于是,另一只手立刻紧紧同时握住了我——让我惊讶的是,那居然是一双小孩子稚嫩柔软的手。

忽然又有什么滴落在我身上,湿而热的液体——是血吗?我习惯性地想。

然而,我错了。

那不是血——我忘了,人类所能给予我的、和血一样潮湿而温热的,还有……泪。

当然,我品尝到前者的几率远远大于后者——对于我来说,后者比前者珍贵亿万倍。

“爹爹……”那个孩子把我抱在怀里,看着血泊里死去的主人,低低唤了一声,声音清脆得如同风送浮冰,——“连你也不要阿靖了吗?谁都不要阿靖了吗?”

我看见泪水从她眼睛里流下,然后顺着腮,一滴滴落到我身上,混入她父亲的血里,一起渗进黄土。

那是个才八岁的女孩子,很清丽,但是眼里却带着冷冷的对任何事情都不信任的光芒——不知为何,让我忽然想起了悬崖上临风绽放的红色蔷薇,那样的美丽不可方物,却遍布着让人无法接近的毒刺。

当然,无论她怎样呼唤他,父亲是永远无法回应了——这个界于侠与魔之间的人,就这样抛下那么年幼的女儿,去寻求心灵的永久安宁了……任凭那么小的孩子挣扎在险恶的江湖。

我从看见新主人第一眼起就喜欢她——因为她是唯一一个没有给我血,却先给我泪的人。

或许,这样能破解加在我身上的不祥的宿命罢?

三年后,十一岁的新主人第一次让我尝到了鲜血。

“怕什么?杀人又怎么样呢?那些人和猪狗有什么区别?……反正我没有亲人,反正没人说我做得的对不对,反正我只是没人要的孩子!”十一岁的主人看着尸体冷冷地笑,我听见了她内心说着这样的话,“既然你们要我死,我就也先让要你们死!”

“任何人都不会在乎我,那么我也不会在乎任何人……”

“我绝对不会为任何人哭。”

在杀人时,我不停地听见她内心这样地反复着。

杀戮之门一开,走进去就永无回头之路,一直到死。

命运……如果真的有人类所谓命运的话,那么命运的转轮从开始转动此后,所有人就都在命运的流程里生、离、死、别,随着命运之轮的转动永不能再停歇!

十四年以后。

洛阳。朱雀大道。听雪楼。

在堂中所有人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中,主人冷冷地扬了一下秀丽的眉毛,然后一抬手——“唰!”如同一道亮丽的闪电般,我一掠而过,牢牢地钉入檀木茶几。知道主人是要镇住楼中不服她的人们,我在众人面前尽情地展现着自己的姿态光辉,轻轻摇曳,幻出清影万千。

“血薇剑!”

我一如既往地听见了人们的惊呼,还有窃窃私语,但是,没有人再敢怀疑年轻的主人的武功和能力——人类都是这样欺软怕硬的吗?看着冷漠的主人,我却有些高兴地笑了。

“你……是舒血薇的什么人?”我听见有人惊讶地问主人。

看来,前任主人虽然离世那么多年了,名头依然响亮的很啊……一看到我,所有江湖人都会立刻联想起那个昔年以一人之力挑战整个江湖的邪派绝世高手。

一只熟悉的手轻轻把我从几上拔起,然后,我听到了主人淡淡的回答:“我叫舒靖容,大家以后叫我阿靖就好。”

堂中的气氛忽然间凝结——我发觉所有人都用很奇怪的目光看着主人,戒备中带着嫌恶。我知道,那是因为她是“血魔的女儿”。因为这个身份,主人从小受尽了白眼与冷落,没有一个可以说说话的伙伴,那样孤苦飘零地一个人过了二十二年。难道来到了听雪楼,情况也没有任何的改变么?

我感觉到主人心里掠过一丝淡淡的苦涩。从主人八岁起,我就跟着她了。一直到十年后,我和主人才达到了心灵默契的境地。以后,我能知道她的喜怒哀乐,而她也视我如同她的生命。

她自幼经历的一切,只有我知道,也只有我懂。

那是令任何人都无法忍受的歧视、寂寞、排斥和放逐。但令我安心的是,主人毕竟没有被打倒,她是那样坚强地活了下来,并且得到了足够在江湖中生存下去、不畏惧任何人的力量。但是,经过了那样的童年和少年时期,主人的内心变的惊人的冷漠和孤僻,不依靠任何人也不相信任何人,固执地拒绝着亲情友情和爱情,唯一信仰的,只有自己所掌握的力量而已。

——那样苍凉的心境,让我都无论如何不能相信,她还是一个刚刚二十二岁的韶龄女子。

十多年过去了,前任主人已经去世,江湖局面也早已经不同往日,然而即使到了现在,我的主人却居然新居然还是被笼罩在阴影里,因此受到如此的排斥吗?

听到周围发出的窃窃私语,站在听雪楼白楼的正堂中,主人没有说话,修长的手指轻轻抚着我的锋芒,看着面前惊疑的众人,眼睛里有讥讽和轻蔑的光。这些大惊小怪的人们,又有哪一个足以和她共事?

“咳咳……好了,大家都见过新的领主了?”忽然间,我听见有微弱、但是极具威势的声音在屏风后响起来,伴随着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一时间,凝结的气氛仿佛又加上了令人屏息的静穆,所有堂中的人低头、垂手、各自退下去按次序站好了队。

——我感觉到主人握着我的手指也起了微微的变化。

我知道,是他来了。

“参见楼主!”在那个人的脚步从后堂转出时,所有人齐齐躬身拜见,声音里是发自内心的崇敬和仰慕——这也难怪,面对着坐拥半壁武林江山的楼主,没有人不从内心感到畏缩。

看到那个白衣人从后堂转出,连我的主人都迟疑了一下,在所有人都俯身行礼后,才把我放回鞘中,单膝点地,对着来人行礼:“舒靖容参见楼主。”

然而,她的声音冷如冰霜,丝毫没有旁人的虔诚和敬慕。

她行礼,只因为她知道对方是自己效力的对象,是应该行礼的——然而,她的内心,根本不向那个人屈膝,也从不会向任何一个人屈膝。

我在鞘里,有些感叹地看着敛容沉静的主人,那是她生平第一次对另一个人行礼。唉……尽管是那样冷漠孤僻的一个人,尽管想要避世独居的终老,可到头来终于也不得不卷入这个江湖的是非中去了么?

那个可以收服主人并使其听命的听雪楼主,的确配得上那个“人中之龙”的称号啊!

所有人都在白楼大殿里对他主人俯身行礼,然而此刻,听雪楼主却有些急促的咳嗽起来,咳声空洞而轻浅,许久,终于喘上了一口气,微微笑答:“阿靖……何必客气。起来吧。”

在他俯身来扶主人的时候,我看见他的手,腕骨很细,手指修长,看上去完全是书生型的手,无力得很,不象是练过武功的样子——然而,我却知道,藏在他袖中的,却是那柄令天下武林为之变色的第一刀:“夕影刀”!

在他的手握住那把刀的时候,任是天地风云都会为之震动。

刻骨铭心地记得那一刻,那袖中的夕影刀滑过我的拦截,刀光如梦,刀意轻怜,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风华和风致,轻轻挑落了主人脸上罩着的面纱——然后,在生平第一次失败的耻辱和震惊中,我觉得主人的心忽然有异样的变化。

败落的沉寂里,我听到主人忽然开口,清清楚楚的承认:“我输了。你比我强……我承认。”

“那么,请遵守你我之前的约定罢。”比试结束了,脸色苍白的萧楼主解下腕中的手巾,擦着额头细密的汗珠,一边说,一边不停地轻轻咳嗽——他咳嗽的时候全身都在微微地抽搐,似乎要把肺咳出来一样。

他是有病的。当时我就想——后来,我才知道他得的、居然是不治之症。

听到他开口,主人没有犹豫或者推脱,立刻单膝在他面前跪下,俯身冷然道开口:“好,既然输在了你的手上,我舒靖容愿意如约加入听雪楼供楼主驱谴,百死而不回——直至你被打倒的那一天!”

“咳咳……”萧忆情苦笑着,不停咳嗽,“你的意思,是说如果一旦你发觉我不是最强的,你自己能杀死我或者别人比我更强,你就会立刻背叛,是吗?”

“哈……难道你会信任我?如果你不信任我,那谈得上什么背叛!”主人冷冷地笑了起来,带着微微的讥诮,抬眼看这世上第一个能击败自己的人,“而且,天下之忧最强者才能驾驭血薇——如果你能被别人打倒,那么我当然要离开你!”

“哦……是么?我记住了。”萧忆情微微咳嗽着,若有所思地看着什么,有一些女气的眼睛里有冷漠迷离的光闪动,缓缓回答了一句,“我喜欢用快刀,虽然它有割破手的危险。”

主人没有发现,那个时候,楼主的眼睛一直望着的,是旁边树上刚刚绽放的一朵绯色野蔷薇。

“如果你不是最强者,我就会杀了你——相对的,如果我对你不再有用,那么你也可以除掉我。”主人冷冷地说,“这就是我们之间的约定。”

那就是听雪楼主萧忆情。

三年前,自从前一任听雪楼主、他的父亲萧逝水以三十九岁的英年弃世之后,才方弱冠的他中止了在雪谷老人门下的学业,匆匆步入江湖,招回了楼中四散的人马,以病弱之躯撑起了摇摇欲坠的家业。

然而,让那些认为他不过是个文弱公子的江湖人吃惊的是:在五年里,听雪楼在他的带领之下召集了如云高手,几年内拓地万计,以洛阳为中心、把势力拓展到了长江以北的所有地区!

听雪楼。这个二十年前还是籍籍无名的帮派,如今已经隐隐有领袖天下武林的架势了,而听雪楼主萧公子不世出的英才和武功,也成了江湖中诞生的又一传奇。

如今,第一次随着主人来到听雪楼总部,会见楼中各位领主舵主,我又有一些的不安,同时,也感觉到了主人内心传来的不安——这个萧楼主,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几乎都是我见过的唯一丝毫不逊色于主人的奇才,而且,他还成功地击败了主人,让主人为他所用。

真不愧是人中之龙。

主人在他的殷勤搀扶下缓缓起身,不置可否地走向了堂中的第四把交椅。要知道,听雪楼在她加入之前,已经有了除萧忆情以外的两位副楼主:高梦非和南楚。作为新来者的主人,在这个森严庞大的机构里,又会是什么样的位置呢?

“阿靖,坐这里。”就在此时,我听到了楼主轻声的吩咐,然后我看见他拍了拍身边榻上的空位,示意她过去——主人呆住。听雪楼主是如此冷静缜密的人,这样在众人面前明显地表示出对于一个新来者的倚重,是主人所不曾料到的。

想了想,她终于轻轻走过去,坐在他身侧。

后来,我才知道那只是一个开始而已……是主人和他以后携手开始长达五年征战的序幕。

金戈铁马,并骑战场剿灭各方不想称臣的势力,将霹雳堂雷家等江南三大世家灭门;

铁腕平乱,镇压楼中酝酿已久的叛乱,手刃二楼主高梦非,囚禁萧忆情的师妹池小苔;

势力南扩,派出大批人手,征服苗疆最神秘的帮派拜月教;

……

三年的时间,就在满目的鲜血中这样漂过了……三年里,有过多少惊险与生死,然而,他们的手始终握在一起,刀和剑始终指向同一个敌人。

三年里,很多事情发生了,也有很多事情在无声无息中改变了。包括人的感情。

当宣布武林一统时,万众对他下跪、宣誓效忠之声震动云天。;那个时候,坐在建立旷世武功的病弱年轻人身边的,是我的主人——脸罩轻纱,木无表情,似乎一切辉煌都与她无关。

这只是证明了一件事而已:她所追随的人,的确是最强的。

她只追随强者,只相信绝对的力量——就象我一样。

在听雪楼的正殿中,面纱后的主人端坐在武林霸主的身边,几乎享有和他对等的权力——

人中龙凤。

那就是所有参加这个旷世盛会的武林人心中暗自的评语。

看到各方来朝、万众欢呼的盛大场面,楼主披着金色的猞猁裘,苍白的脸上难得地带了淡淡的笑意,仿佛有生命灿烂的光辉笼罩在这个病弱的人身上。等到仪式结束,他稍稍抬了一下右手,示意:“各位在大会上尽可纵情畅饮,以后,全武林就是一家人了。”

然而刚刚说完这句话,忽然间,楼主神色急变!

在那么近的距离中,我清楚地看见他的手在发抖,他胸口急剧地起伏着,死灰色以惊人的速度弥漫上了他亮如秋水的眼睛——楼主,竟然在这个时候当众发病!

似乎是用巨大的毅力控制着,他的手虽然僵在半空,但是身形却没有瘫倒。

“阿靖……”那一瞬,我听到了他用尽最后的力气,轻声呼唤我的主人。坐在他身侧的主人听出了他语气中的异样,面纱后的目光也是微微一变,迟疑了一下,终于伸手握住了他发抖的右手,轻轻按回到榻上,低声问:“怎么了?”

楼主低声:“快……扶我离开这里。在我当众倒下之前!”

那一刹间,这个刚登上天下武林霸主之位的人,目光竟然是那样的脆弱与无助。

主人把另一只手从我身上松开了,轻轻伸过去,按住了他背后的穴道,柔和的内力源源不断地注入到他身体里,缓冲他所承受的痛苦。一边施救,主人一边拉着楼主的手,并肩站了起来,对旁人开口——

“各位请慢用,楼主还有一些事情急需处理,先暂时失陪了。”

病魔袭来得如此迅速凶猛,此刻楼主身体里已经没有一丝力气。他把全身的重量压在主人的手上,勉强支撑着,微微向台下的各路英雄点头致意,便和主人携手转身告退,而接下来场面上的应酬,则完全交给了南楚和高梦非。

在两个人那样亲密地携手离开时,我看见了台下所有人都露出了异样的眼神,纷纷私下议论——毕竟,象这样年轻的霸主身边长期存在着一位美丽的女性,简直是让人不遐想也难。武林中早已有传言,猜测两人之间是否有着暗生的情愫。

只有我明白,事情远远不是外人所想的那么简单。

刚离开大厅,离开众人的视线,楼主便爆发似地咳嗽了出来,唇角沁出血丝,全身由于剧烈的抖动而近乎抽搐。也许是感觉到了手上搀扶着的人越来越无力,主人抬头看了楼主一眼,眼光里竟然有一丝丝的关切与忧虑。

她扶着他,几乎是疾冲向密室,用肩膀撞开了门。

“把门关上……你走。”跌坐到软榻胡床上的楼主挣扎着,吩咐,“走!”

我也知道,每次发病的时候,完全失去防御能力的楼主,是绝对不允许任何人在他身边——。因为在那个时候,即使是一个三岁的孩子,也能在他昏迷中一刀杀了他。

然而,看着此刻在痛苦中挣扎的人中之龙,主人的眼睛里却忽然腾起了淡淡的水雾。那一瞬,自以为和她心意相通的我,却竟然分辨不出她内心此刻的想法。

主人没有如言离开,反而不出一言地在榻边坐下,把我从鞘中拔出,横放在膝上,抚摩着锋利的刃,就这样静静地守护在一旁。

楼主目光复杂地看着横卧膝上的我,又看着守护在一旁的主人,仿佛想说什么,却终于筋疲力尽的倒下,沉沉昏睡。

看着那沉睡的、苍白的脸,和脸上那一丝几近于安心的神色,主人面纱后的眼睛里竟然有泪水盈睫,但是,却始终没有滴落。她忽然伸手,轻轻拂去了他额上的乱发。

我明白,今日外面来朝贺的江湖帮派鱼龙混杂,其中不少是心怀憎恨却不得不服从于听雪楼权威的人——在此刻将发病的楼主一个人留在这里,的确是太危险的事情。所以所有,她选择了留下来,在一侧为他护法。

而他,竟然也允许了她携剑接近毫无反抗能力的自己。

主人啊……你爱眼前的这个人吗?你爱这个病人,你爱这个霸主吗?

那一刻,就是以为和主人心意相通的我,都不能明白主人对待楼主的真正想法。

他们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无数次,我看到他们都在激烈的争执——最严重的那一次,是听雪楼南扩时征服江南五大帮派,楼主为了斩草除根,对霹雳堂下达了灭门追杀令。而为了维护一个人叫“雷楚云”的人,主人坚持着不同的意见——在密室里的争论中话不投机,主人激愤之下竟然拔出我,直指着他的心口!

——那样的杀气,和主人如同草芥一般杀戮其他人时、是没有什么两样的。;

我知道楼主和主人之间有过严重的分歧,曾经有几次,甚至到了彼此决裂的边缘,然后,却莫名地又相互退让,继续象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地合作下去,只是彼此的眼中闪过冷淡而不信任的光芒。

我还知道主人心底有着几个关怀和在乎的人,其中大半,就是毁在楼主手上的……

在每一次争执起来的时候,我能清楚地感觉到主人心中的恨意和杀意,令人心惊,不容忽视——她是恨他的,恨这个为了目的不择一切手段的男人;可同时,她又是那样被他那惊才绝艳、气吞河山的强者风格所深深吸引,不由自主的臣服于他。

我甚至知道萧忆情真正的寿命本来只有二十二年,过了那个期限,他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在忍受旁人不能忍的煎熬,从阎王手里赊来生命!他忍受痛苦的生存下去的目的很简单:,因为生命提太过短暂,所以他只想在死之前统一分崩离析三十多年的江湖,他想用前人没有的功业,为自己铸造一个永恒的丰碑。

那么即使死了,他还会活在传说里。

他很会用人,也很会杀人。听雪楼三万多子弟,几乎每一个人都对他既敬且畏,宛如天神一般地崇敬,只要他的一句话,就不顾生死地去完成那个指令。然而,在他心里却始终波澜不惊,冷淡而平静,从无喜怒。

有时候,我想,主人也不过是他手中的一把利剑而已吧?只是用来杀人的工具而已。只是因为名剑难求,所以也才分外地珍惜。

“如果你不是最强者,我就会杀了你——相对的,如果我对你不再有用,那么你就杀了我。”

“好,如果有一天你自己动手杀了我,那么,我所有的一切,就都遗留给你。”

那样无情而冷静的约定,仿佛是两个为了利益走到一起的商人,签定的一个契约而已。

“如果,你是病死的呢?”

“萧忆情只会死于兵刃,不会死于床榻。”他的回答是淡漠的,仿佛看穿了生死。

“如果万一是呢?”主人不退让地继续问。

“那么……请你代替我照顾好楼里的子弟。起码,不要让他们被四方蜂拥而来的复仇者屠戮。”

他沉默了一下,这样回答——那是他第一次流露出对于手下的眷顾和温情。那个一直以武力强行征服武林的人、第一次谈到了对自己身后的担忧:“当然,你同样可以自行出任楼主,成为最强者……或者,替我守护它,一直到出现新的继承者为止。”

主人微微冷笑了,我很惊讶地看见她的笑容中居然有一丝从来没有的悲伤,宛如一朵开在冷雨中的红蔷薇。纤丽,冷漠,而又充满戒备。

“没想到萧楼主也会说这样的话啊啊……”她笑着,开始抚摩我水一样的刃,好几次,我都担心她的手会出血——因为我感觉到主人的心很不安静,根本没有平日和我的默契,手指在不停颤抖。但是,她的声音却还是如平日一样的冷淡:“但是,我凭什么接任?无亲无故,我只是你的下属而已,何况南楚还在,我又是血魔的女儿——别人不会服气我当楼主的。”

楼主没有回答。忽然,他伸出了手,轻轻接过了我。

——我很惊讶,主人居然没有拒绝。

十几年来,我第一次被握在另一个人的手上。他修长纤弱的手指抚过我的身体,我轻轻低吟了一声——那是怎样充满控制力、杀气和魅惑的一双手啊……我甚至可以想象出我如果在他的手中,将会展现和主人手里完全不同的另一种风采!

我一刹间,我甚至有些羡慕他袖里的那把夕影刀——虽然知道那个家伙不见天日的日子也很难过。

“那么,嫁给我吧。阿靖!”他轻轻用食指弹了弹我,听着我发出的呼应,忽然在剑声中说了一句,“做我的妻子,在我死后名正言顺地接收我所有的一切。”

脱离了主人的手,我感应不到她内心的想法,然而这一次,我却清清楚楚看见了向来冷漠的主人刹间变了脸色——似乎有蔷薇般的颜色染上了她的双颊。

能让听雪楼主屈身求婚的,天下之大,恐怕也只有我的主人一个了……真好。除了对方,他们两人都几乎找不到另一个如此相配而能力对等的人、来共渡一生了吧?我在他手里欣慰地想。

“不。”忽然间,我听见一个字从主人口中吐出。她眼色有些恍惚,但是却挣扎着说了关键的一个字。

摩挲着我的手停住了,我在那一瞬感觉到一种难以克制的震动——然后,我看见萧楼主淡然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因为……”主人停顿了很久,我想,可能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吧?

“因为我不想做寡妇。”

终于,主人回答了,蔷薇色的脸迅速变成了惨白,清澈的目光里带着复杂的感情。

“我不想为任何人哭。”

血。我身子一震,忽然感觉到有温热的血,流淌在我身上!

“啊……该死,我居然忘了我是一个病入膏肓的人了……”楼主忽然咳嗽起来,咳得惨白的双颊泛起了病态的红潮,微微苦笑,“不好意思……抱歉。”

我能感觉到他肺里咳出的带着腥味的空气,我知道那是肺痨。我想,他的确是活不了多久了他很痛苦。痛苦的感觉从他的手心里传递了过来,让我全身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的心里会忽然觉得很冷,冷得如同浸在冰水里。

——不错,我居然忘记自己是一个命在旦夕的病人,只是苟延残喘地活着而已……

——真是愚蠢,居然向她那样的女人要求爱情。

我听见他心里传来这样的话。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这个不可一世的萧楼主实在是可怜的很。要知道,孤独长大的主人,内心里充满了尖刺和盔甲,是从来不会相信和爱上任何一个人的……他真是自讨苦吃了。

“你弄脏了我的血薇。”忽然,主人伸手,把我从他手上拿了回去,微微蹙眉。然后,从怀里拿出绯红色的丝巾,轻轻擦拭。

可她不知道,我很兴奋呢!

——听雪楼主的血!试问天下有几柄剑能够如同我这般幸运?

“我不想为任何人哭。”主人忽然梦呓般地看着我,重复了一遍。我感受到了她内心忽然而起的彷徨和无助——这样软弱的情感,几乎是从来没有在主人坚硬如冷铁的心中出现过的。他居然能让主人的心在刹那间柔软起来……真不愧是听雪楼主。

努力啊……再加一把劲,可能就会打动主人了呢!哪怕再重复一遍刚才的话也可以啊!

我默默地为他鼓劲。然而,他再也没有说什么。一直到死之前,他再也没有说过和这次类似的话!

——或许,人类的自尊都是那么脆弱而敏感的吧?

拥有权力地位如他,和冷漠无情如她,更加如此。

这次,两颗心第一次擦肩而过。

后来的两年多时间里,这样的情况不止一次地出现——两个同样骄傲优秀的人,因为各自的顾虑和误解,一次次在冷漠和僵持中错过了真情流露的机会;而在这样复杂微妙的关系中,隔阂一天天地累积起来,横亘在两颗心灵之间。

我想,可能我是世上最了解主人的了——她那样从小遭受不幸的女子,对于“幸福”“爱情”之类的东西,实在是不信任得很。她习惯了孤独,习惯了一个人,如果忽然让她的生命出现另一个相关的灵魂,如果必须要两个人相互信任、生死不渝,我知道,主人是不会习惯的。

她还是不能信任任何人,绝对不会把自己的生死和情感托付在另外一只手上。

“我不想为任何人哭。”

只崇敬力量、只追随最强者的她曾经那样说。我明白,那是因为她害怕自己会哭而已,她害怕这世界上会有另一种东西令自己变得软弱,重新回到童年时的那场噩梦里去。

可怜的主人……我要如何才能告诉她:只有会哭的人,才真正懂得去爱,才能拥有真正的幸福——这是我从老主人一生的经历中领悟出来的,可惜,我无法告诉她。更加无法让她知道,就是她号称“血魔”的父亲,也是会哭的——

可我只是一把不能说话的兵器,一把不祥的凶器而已。

主人是武林中的奇女子,也是出名的心狠手辣。在三年的时间里,我喝的血就要比在老主人手里十几年的都多!多到我自己都不寒而栗。

主人她……太狠心了。她甚至没有把那些人当作同类。

很多很多次,主人和楼主一起征战四方,在杀场中并骑驰骋——腥风血雨中,我的清光和夕影刀的华丽交织在一起,刀剑相逢的瞬间,互放出的光芒令天下所有人目眩神迷。

那几乎是完美的杀人艺术,死亡散发出前所未有的魅力和吸引力,几乎让所有人为之不顾生死!

——似乎和对方比试着速度,主人经常在杀场上和楼主进行残酷的杀人比赛。

然而,每一次,在我进入对方心脏的时候,都发现那夕影刀已经在那里等我了……然后,和刀在敌人体内相触的时候,我都可以看见主人失望和不平的神情。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不能击败他!

“嗨,你知道不?我家的公子,他很喜欢你的主人呢……”在短短相遇的时刻,我听见刀这样对我说,在另外一个人的心脏里。

我只有苦笑。我想,主人也是喜欢楼主的吧?但是,却相互戒备伤害的那么深——而我们这些不会说话的兵器,又能够做什么呢?

“为什么要我放了她?”那一天,萧忆情指着另一个人,责问我主人,“你不是说过,宁可放过六十岁老人也不能放过十六岁孩子的么?”

那是一个才十二岁的女孩子,名字叫石明烟,因为父母所在的崆峒派被听雪楼所灭而落到了楼主手里。她缩在角落里,瘦小的身体微微发抖,然而眼神却是冷漠而尖锐的,带着恨意,用黑白分明的眼睛死死盯着面前那两个给她家族带来死亡的魔鬼。

那个时候,我根本没有预料到,那样一个孤女,将会毁灭整个听雪楼!

“因为她象以前的我。”主人淡淡回答,“她不会哭。”

“哈……奇怪的借口。”楼主怔了一下,失笑,“阿靖,不能给我一个有说服力的理由吗?”

“我希望她能比我幸福。”许久,主人终于低着头,似乎是不经意地说了这么一句。在说这一句话的时候,我觉得主人的心震动了。

听到那一句话,楼主的眼神也变了。本来就带着妖异女气、美丽不可方物的眼睛里,忽然也闪着有些类似于叹息般的光,低声问:“是吗?……阿靖,原来你一直不幸福么吗?为什么从来没听你说起?”

他用苍白修长的手轻轻覆上了主人的手,然而,这一次主人没有闪避。我感觉到她心里漾满了苦涩和酸楚,似乎缺乏和平日一样的坚毅。

“说了有用吗?”她似乎也梦呓般地回答,“我知道今日的你可以给予别人一切:权势、地位、金钱——但是,你能给我幸福吗?楼主?”

“不能。”楼主的手颤抖了一下,然后,我看见他用迷离的眼神看着远方,淡淡回答:“连自己都没有的东西,我怎么能给你呢?”

他又默然良久,才低低道:“阿靖,幸福,不是任何人能给予你的,要你自己去寻找才行。”

“可能吗?”主人惨淡地笑了,笑中仰起脸看着楼主,问,“三年了,我手底下杀过多少人?流过多少血?背负着这样深重的罪孽,还能谈得上什么幸福吗?”

那是悲哀、宿命的笑容,那一刹间,我几乎以为主人会哭……会违背她以前意愿地哭出来。我想,如果那一刻主人哭泣的话,楼主是会拥抱她的,是会用那淡蓝色的手巾温柔地拭去她的泪水、将她拥入怀里,告诉她无论幸与不幸他都会永远在她身边的。

那么、两个人的幸福,都会在刹那间来到他们身边。

人类所谓幸福,原来并不是遥不可及的啊。

——然而,她还是没有。她只是悲哀而又冷漠地看着他,眼睛里有清澈的光。仿佛悬崖上的野蔷薇,用骄傲的刺来维护着脆弱的花蕊。

她是不会哭的。

于是,他伸出去拥抱她的手,就停在了那里。

“所以,我不许你伤害她!”主人伸手,护住了那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面纱后的眼睛闪动着不多见的决绝,“其他人随便你怎么处置,但是绝对不许碰她!”

我看见楼主双眉轻轻皱了一下,然后冷淡地说:“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我必须要把它连根拔起!或者废了她,我才放心——你莫忘了,当年你放走的雷楚云,今天对于听雪楼是怎样的一个威胁!”

那个名字令主人微微震了一下。

是的,雷楚云,这个名字,是他们两人之间永远的忌讳。

“不可以。”主人毫不退让,冷冷道,“我会保护她。我要她完整、幸福地过完人生。”

不顾楼主的反应,主人拉起那个孩子走了,把她带回了自己住的绯衣楼。

或许人和人之间的确有着某种说不出的宿缘吧?主人那样温柔细心地对待那个陌生的孩子,叫她妹妹,虽然那个孩子丝毫不领情——她一生都没有对别人那么好过。

我知道,她是把这个怀着仇恨的孩子当成了童年时的自己,她想扭转这个孩子的生命轨迹,不愿意看到她成为另一个自己。

“我不想为任何人哭。”

“所有的付出都是必须要有回报为前提的,没有人会无条件对另一个人好……他只是想让我死心塌地为他所用、去征服武林而已。为了这个目的他不惜动用一切手段,包括他的感情。”

“如果有一天我失去了武功,成为了对于他没有利用价值的人,那么,现在说过那么动听的话的人,就会弃我如敝履。甚至,他手里的刀就会割断我的咽喉。”

“自小就不会有人在意我,……我也不需要任何人。也能活的很好,我不需要任何人……”

很多很多次,我都听见主人反复地在心里这样说,本来稍有动摇的心,在一次次反复的自我暗示后重新变的生硬如铁。

从那个时候,我就隐约有绝望的感觉,仿佛预见到了某种不祥的结局——为什么我是一个哑巴呢?为什么我不能说话!

我的主人啊……为什么你不伸手抓住面前近在咫尺的幸福呢?

在和夕影刀相击的刹那,我忍不住发出了痛苦的呻吟——我受伤了。

他的血再一次流淌在我身上。

而主人的血也从他的刀尖上滴落。

夕影刀淡淡的青色锋芒里,闪着血洗过后的明澈。然而,由于方才那剧烈的撞击,那把号称天下第一的刀刃上,也如同我一样,留下一道了长长的缺口,宛如撕裂的伤。它在空气里微微震动着,我也听见它在呻吟——然而,我们相对而视的时候,忽然都忍不住苦笑。当然,那是无声的苦笑。

愚蠢的人类啊,相爱的人们,为什么总是要自相残杀?

“怎么,我主人的血……温暖吗?”我苦笑着问它。

“就象我主人的血一样。”夕影刀微微喘息着,大概从来还没有受过这样严重的伤,它说的话有些不连贯,“哎,我说——怎么样,先动手的还是你的主人吧?”

“但是误会却是由两个人一起累积起来的啊……”我喃喃。

因为戒备和冷淡,从不交流内心想法的他们,多年来心中的疑惑也越来越深,有太多的事情无法彼此谅解,无法彼此沟通,才导致了今天这样兵刃相见的惨剧吧?

“萧忆情!拿命来!”

本来是在密室等候她来议事和商量东扩计划的,然而,等来的却是夺命的一剑!

在出鞘之时,我就感觉到了主人内心令人震惊的愤怒和悲哀——就象是十五年之前,看见父亲自刎倒在血泊里的感觉!出手时是那样快速狠毒,那一击,几乎达到了她武术的颠峰!

“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一刹间,我听见主人内心的呐喊声,同时,也看见了等待的楼主震惊的目光。在听雪楼最安全的密室里,他轻袍缓带,因为病弱畏冷的缘故手上还捧着一个紫金的手炉,看来丝毫没有料想到这个朝夕相处的得力下属助手会向他刺来夺命的一剑!

象千百次一样,我准确无误地刺入了他的心口。血流出来,温暖的血。

然而,我却感到了彻骨的寒冷。

“叮!”在到达他心脏的千钧一发之际,我猛受重击,从胸膛里弹了开来。我看见有一片淡淡的青色寒芒从楼主的衣袖中流淌了出来,带着凄艳而凌厉无匹的气势拦腰截住了我。寒芒迅速地展开在萧忆情身畔,宛如初秋零落的雨丝。

“叮、叮、叮……”转瞬之间,一连相击了七次!

每一次的撞击,都激发出绚丽的光芒。

我终于又一次看见了夕影刀。

然而,因为生死旦夕,夕影刀发挥出了极大的力量,毫不留情地杀戮着范围内的一切。面对着主人近似于疯狂的剑法,楼主出尽了全力。夕影刀几乎是快得如同电光,在我每一次欺近他身侧的时候都用极其凌厉而凶狠的招式把我逼了回去。

忽然,主人的手腕一抖,我身子也一震!

骖龙四式的血薇香影!主人终于用出了必杀的一招!——如风一般迅速,我在空中挽起三个剑花,然后在虚实三个光圈中如毒蛇一般的蓦然吐信!

电光火石之间,楼主居然空手接住了我!

那样修长苍白的手指,就这样硬生生地在瞬间把我变成静止——那是什么样的一种手法?那是什么样不可思议的力量!

我对穿过了他的掌心,然后就被他的手指在一瞬间牢牢定住。

就在我无法动弹的刹那,夕影刀自下而上,如同挑起红烛下新娘的盖头一般,从主人胸膛中斜斜刺入,又带着血珠轻轻挑出——

我发出了不敢相信的地厉声尖叫:主人!主人!

“嘶——”刀风过后,我听见主人压抑地哼了一声,然后,我就觉得她的手一震,血如瀑布般地顺着手指涌到了我身上!

主人捂胸踉跄后退,终于气力不继,单膝跪倒。我用力支撑着她,让她不至于倒下——但是看见她胸口那致命的一刀后,我忽然失去了力气,软倒在地!失去了支持,身子一软,主人跌落在密室的地面上,再无法站起。

“为什么?阿靖……为什么背叛我!”同样以手捂着心口涌出的鲜血,楼主不可思议地看着地上垂死的主人,他目光中的悲哀和绝望令我目不忍视,“为什么连你都会背叛我!”

我想,他是太认真了,认真到已经忘了自己曾经对眼前这个女子明白地说过、如果她有杀死他的能力,就把他的所有遗赠给她。

“那、那算是……背叛吗?”奄奄一息的主人吃力地回答了一句,却再也无法继续了——刚才他在濒死时自救的那几刀,已经毫不留情地削断了她胸口胸臆的血脉。

“知道吗?阿靖,我本来以为……咳咳,这世上至少还有一件东西是可以相信的……”楼主的激愤在最短的时间内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苦笑,认命的苦笑。他咳嗽着,目光的萧瑟之意更加浓厚。

然而,他咳出来的,都是黑色的血沫——

是的,我清楚地知道,我刺中了他。刚才主人那样猝及不防的一剑,也已经刺破了他的心脉,引起了他体内那个痼疾的彻底崩溃!

楼主吃力缓缓地走过来,把主人轻轻从地上抱起。她已经无力反抗,头轻轻地垂落在他的胸口,说不出一句话。他低下头,然后,就这样看着她,看着她死灰色眼睛里映出来的自己的影子,苦笑着叹息:“我本来是想信任你的……可是,居然是你来刺杀我!你说,这世上还有什么是可以相信的?”

“我、我本来也想相信你的!”挣扎着,主人用尽所有力气冷冷笑着,讽刺地看着他,“可你、……可你到了现在,还在对我演戏!萧忆情……萧忆情……你做了那样的事,还让我怎么相信你!”

我感觉主人的心跳在渐渐微弱下去,我也渐渐绝望。

然而,我看了看身边的夕影刀,发现它也这样绝望地看着我,我忽然知道,楼主此刻也定然是垂危了。

“我做了什么?竟然让你这样杀我而后快吗?”楼主愕然地问,终于看不得主人嘴角不断流出的殷红的血,解下手腕上的丝巾轻轻为她擦去,目光中,有难以言表的痛苦和茫然。他的手一从心口放下,那里的血就如同喷泉般地涌了出来,每一滴,似乎都带走了他的一分生命。

“你、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派人斫断明烟的双足?!太狠了……萧忆情,太狠了!我说过,我不许你这样对对付她的!”主人的眼里放出了不顾一切的光芒,同样痛心疾首地失声大呼,“真的要斩草除根?对一个孩子也不放过!……我、我说过……不许你……不许你碰她的!”

问一句,就努力吸一口气,这样,她才能坚持着不昏死过去。

“什么?!”楼主苍白的脸色更加苍白了,仿佛被人当胸一击。他喷出了一口血,然后支持着,惊讶地分辨:,“我、我不知道……我没有派人做这件事!”

“哈……说谎。”

主人冷漠地笑着,眼睛里的光却渐渐黯淡了,我感觉她握着我的手慢慢松了开来——不要死!主人,不要放开我啊!要知道一旦放开手,我们就是永不再见了!

难道,我真的是不祥的吗?

“我没有……真的没有!”楼主有些恼怒地微弱地回答,但是身子已经没有支持的力量,只好抱着垂死的主人,倚着墙壁坐下。即使坐拥武林的他,此刻却是如此的无助,颓然看着怀中渐渐死去的女子,失去血色的唇中忽然吐出了从未说过的温柔话语:,“我是那么、那么的爱你,怎么会对你……说谎?”

“说谎……你说谎……”主人执拗地重复着那句话,但是意识已经渐渐模糊。

“没有……我没有!”楼主也执拗地反驳着,神色渐渐委顿。

血从他们的身体里不停涌出,渐渐汇聚成一处,染红了地面。

“楼主!靖姑娘?你们……”半个时辰过后,按时到来参加密室会议的属下惊叫着,想把满身是血的两位掌权者抬出去就医。然而,神智尚自清醒的楼主微弱地呵止了他们:“别动!——没用了……去,把明烟带过来,我、我要问她的话……咳咳,快……”

“嘻嘻……”失去双足的小女孩是被武士们抬过来的,然而,看见密室里鲜血满身的两个人,她忽然诡异地笑了起来,眼睛里闪耀着恶作剧得逞后的兴奋和幸灾乐祸:“嘻嘻……”

“难道……是你自己做的?”看见孩子眼里的光芒,陡然间,萧忆情蓦然想通了什么似地、不可思议地问了一句,“是你?!”

“杀了我爹娘,你们都得死!”明烟诡异地笑着,然后,看着昏迷中的主人,眼里露出恶毒的嘲讽,“杀人凶手!居然叫我‘妹妹’!还说什么让我完整幸福地活着……笨!难道不知道,自从你们杀了我家里人以后,我根本无法‘幸福’了吗?”

“砍掉自己的一双脚算什么?只要能让她相信是你下的手,就是割下自己的头我也愿意!”

“无论如何,看不到你们两个人死,我就无法幸福!”

我忽然间不寒而栗——她、她的目光,简直和十四年前的主人一模一样!那么小的孩子,却居然有那样狠的心肠!能狠得下心自残嫁祸,亲手割下自己的双足,这根本不是普通十几岁孩子能做到的啊!

好厉害的孩子……仇恨哺育的孩子!

“唰!”周围的属下齐齐拔刀,全部对准了这个孩子。

“……住、住手……”微弱地,因流血过多陷入恍惚状态的楼主呵止了属下,苦笑着,对那个十二岁的孩子微微点头,道,“很好……你打败我了……那么,在我死了以后,我把我所有的一切都给你。……如何?”

那个孩子本来已经闭上了眼睛等待死亡,然而忽然惊讶地睁开了——用那早熟而坚韧的目光看着这个武林中传奇人物,有些惊疑不定。

“什么?楼主,她杀了你和靖姑娘,我们怎么能奉她为主!”

“她是杀人凶手!”

“杀了她,为楼主报仇!”

周围的属下群情汹涌,纷纷嚷了起来。

“谁、谁敢不听从我的命令?!反对的,杀无赦!”在用力吸一口气,让自己延长片刻的清醒后,楼主严厉地看着手下,然后,苦笑着,微微咳嗽——

“你们、你们其实都错了……不是她杀的。……我们,是被彼此间的不信任和猜忌毁灭的……咳咳,她、她只是利用了这一点而已啊……”

“真正错误的……是我们两个人自身,不能怨谁……”

“这个小家伙……是个人才。……厉害,真的厉害……咳咳,我早就说过,谁能打倒我,就把我所有的一切都给他——请大家尊重我的诺言……我萧某,一生虽然下手、下手不容情……咳咳,但是……却决不做无耻无信之事!

“三弟,你……你明白么?”

带头而来的三楼主南楚怔了怔,终于不再说什么,只是流着泪点了点头。

等这一切交代完毕,他再也不再管属下和女孩呆若木鸡的样子,楼主回头,用极其温柔的语调,对一直弥留中昏死的主人低声耳语:“看见了吗?阿靖……不是我,不是我做的!……这个孩子好生厉害啊,咳咳……我们都被骗了呢……”

“说谎……说谎……”然而,昏迷中,主人只喃喃地重复着那一句话。

“真是的……咳咳……看来,只有到那边,才说的清楚吧?……”楼主微微苦笑,然后,伸手握住了主人的手,“一直以来,都有很多很多话……始终没有和你说……去、去那边说个清楚吧……到了那边,我们还有时间很多时间……很多很多的时间。”

然后,我忽然感觉主人的身体一震,有大力传入,刹间震断了她微弱的心脉!

不要!不要死!我失声惊呼。

然而,我还是从主人无力的手中坠落……在坠落的同时,我看见同时落下的夕影刀。

原来,今天是一切终结的日子。我的又一个主人,死了。

又一个轮回结束了。

我终于确认,我是一柄不祥的魔剑。

虽然一直以来,和我一起的夕影总是安慰我,说他们之所以死,完全是因为人类性格中的弱点,和我没有半点的关系。但是,我知道我是不祥的——自始至终,我都明白主人和楼主间的误会和心结,然而,我却偏偏无法说出来!

她是我最喜爱的主人,然而,她却死得的比以前任何一任都早。象悬崖上绽放的红蔷薇,她可以在恶劣的环境下倔强地成长,风霜不侵,雨雪不折,然而,却一样在心魔的肆虐下夭折。

幸好,那以后我成了无主之剑。

——出于对楼主的崇敬,听雪楼建立了祠堂,把我和夕影供在了上面,作为那个恩威兼顾的楼主在听雪楼所有子弟心中地位的见证。在每年的忌日,总有成千的楼中子弟前来拜祭,怔怔地看着刀流下泪来。

我知道,虽然楼主以武力强行征服江湖,中间杀戮无数,但是在下属的心目中,他却是完美得近乎神的化身——可是,那样的人中之龙,却无法直面自己内心深处的矛盾。

听雪楼里的人经常说刀剑阁里经常在半夜传出啸吟之声,是神兵利刃渴血的长吟——然而,他们错了,我和夕影,早已经不再有对于血的渴望。

每夜每夜,我们只是在叙述过去的往事。

“我家公子,实在是一个很奇怪的人哪……”在深夜里,当万籁俱寂的时候,夕影和我说起了往昔种种,不由流露出由衷的自豪,“当然,他对手下恩威并重,对自己严厉自制,行事有气吞河山的大将之风——这些外面人的赞扬,我都听厌了……”

“但是……谁又知道公子的缺点呢?”

听它说起萧楼主,我也不由仔细倾听——要知道,对于主人,恐怕没有谁比我们刀剑更了解了。而对于这个在主人生命中如此重要的人,我知道的却并不是很多。

“他生性高傲而专制,一生中以权力武功俯视天下,可惜偏偏缠身的绝症又让他每时每刻面对着死亡……所以,有时候主人的内心是被分裂成两半的。”

“他重权嗜杀,却害怕死亡;他冷淡决绝,为人极重理性,可另一面又非常寂寞和脆弱;他极度重视个人尊严,不让臣服脚下的人有丝毫抬头看他的机会,但是,他却一生都在寻找能让他平等对待的人……”

“这样的他,连和他朝夕不离的我都捉摸不透啊……”

夕影苦笑了起来,月光在它青色的刀锋上流动,宛如泪水。

“但是我很清楚地知道,公子喜欢你的主人——但是,你主人、竟然说了那样的话……那一个刹那,你不知道公子心里有多难过。”

“这是他十五岁后唯一的一次哭泣。”

我不想做寡妇。我不想为任何人哭。

我知道,就是这两句话!——我仿佛还能看见说话时,主人眼里恍惚的神色。

一转眼,已经是七年过去了。听雪楼还是领袖着武林。

楼主一生英明,到了最后做出的决定,也没有分毫差错。

南楚在代行了五年楼主之职后,带着娇妻秦婉词退隐江湖。如今的楼主,已经是、那个坐着轮椅的孩子石明烟,已经是当今武林的主宰者。——在她身上,似乎同时兼具了主人的冷漠坚韧和萧楼主的深沉练达。在她井井有条地处理着庞大帮派内部的事务时,没有人能够想象,她是一个女子,而且是一个残废的少女。

可以说,从某种意义上,她也是大度的——面对着杀父母仇人,她还是同意了在楼里建造供着灵牌和刀剑的祠堂。

甚至,不知道为何,虽然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在几次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竟然看见新楼主悄悄地进来,抚摩着我,怔怔地出神。

虽然时隔多年,但是,我还是有些恨她——主人一生都没有对别人那么好过,然而,这个“妹妹”却是用那样狠辣的计划暗算了她和楼主。虽然她有完全的理由,但是,我还是不能原谅!

她今年二十一岁了,已经是一个美丽的少女。但是,因为“听雪楼主人”的显赫身份,武林中几乎没有人意识到她还是一个女子,而且是一个很美丽、孤独的少女女子。

在看着她发怔的脸时,我忽然觉得她很象我少女时的主人。

如今回想想起来,当年萧楼主让她接受自己遗留的所有一切时,恐怕也想到过——给予别人这样巨大的荣耀和地位,同样也是另一种惩罚吧?

无论谁,坐在这个位置上,都会被永恒的寂寞和不安包围。

今天晚上,子时,门悄悄打开。一个推着轮椅的影子从门外进入。奇怪的是,我发现今夜的她居然是一副远行的打扮,身边还带着包裹。

和往昔一样,她来到神龛前伸手取下我,横在膝上,抚着我的剑刃,沉思了许久。不知道为何,这一次我能感觉到她的内心极不平静,仿佛有惊涛骇浪掠过——其中,好几次闪现过我主人的名字。

她的脸上,忽然有复杂的表情。

“妹妹……一定要幸福啊!”

忽然间,在她内心某一处,我仿佛听到了主人在微笑着嘱咐——声音里完全没有在世时的冷漠和孤僻,只是如同一位温柔善良的姊姊。

“幸福?”

在抚摩过我的锋芒时,我听见她哽咽着说了这个字。

“靖姐姐……,靖姐姐!”她低低唤了一声,抱着我,把温暖的颊贴在了我冰冷的脊上。然后,我感觉有什么湿热的东西溅落——

这一次,我知道,那是泪水。

从那一刻起,我是真心地希望她能够找到自己的幸福。

沉默了许久,她想了想,轻轻拿起了我,配在了腰边。然后,轻盈地摇着轮椅,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离开了听雪楼。

门外,月华如水。

我的第二十七位主人,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对着朗月微微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