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下山

第二日清晨,白玉笙跟着慧觉禅师下山。

下山的路他走过千百回,唯有这一回举步维艰。他走得很慢,并时不时回望山上齐云观,仿佛他此番下得山去,便再难上山。师父送他走出观门时,曾嘱咐他下山后要像神仙一样逍遥自在,可离开师父这位活神仙,他什么都做不到。在山上十八年,他从未离开过师父,他的一切都是师父给的。

他很想听到师父的挽留,哪怕只是一声轻咳。可下到山脚,他什么都没能听到。

师父一直倚着观门,眺望远方。远方有低垂的云、矮矮的树,以及许多他想知道却不知道的物。可他知道,万物由三生,三由二生,二由一生,一由道生。道生万物,师父看到的物,亦由道生。

不论师父看到何物,皆等同于看到道。师父心中有道,看什么都是道。

他看不到道,只因修行不够。

正思量间,他已跟着慧觉禅师走到小牛村。从小牛村穿过时,家家闭户,门前冷落,没有遇到任何人。他不知道叔叔婶婶们在何处,亦不知道在山上练剑的小伙伴在何处,但他心里想着:如此倒好,省去道别。

他从未离开过,也就不会与人道别。

走出小牛村,便是外面的世界。原来的小牛村隐在云与树里,外面的人很难进入,里面的人亦难出去。可自打盗匪砍伐树林,踏出一条路来,这条路便成了连接小牛村与外面世界的桥梁。这是白玉笙十八年来第一次出村,以前是师父不让他出村,如今却是师父命令他出村。师父常说外面的世界危险重重,盗匪横行,他不知道师父为何一定要自己去往危险之地。

他伸手摸身上的剑,剑名秋霜,秋霜切玉!

这是一柄杀人的剑,他曾亲眼见师父用这柄剑杀死数十名盗匪,剑剑封喉,不留活口。但剑并不嗜杀,剑杀人是为救人,救全村的叔叔婶婶以及他的命。他仍想不明白师父为何将剑送给自己,他不会武,更不会使剑。途中若遇盗匪,他能像师父那样拔剑出鞘吗?如今,剑就系在他身上,剑身沁凉,如纯白的冰。

奇怪的是,他非但感受不到凉意,身体反倒很炙热,热得发烫。

似有暖流,流遍全身。

慧觉禅师轻咳一声,打断他的思绪,他不再多想,跟着慧觉禅师往前走。可刚走出村前树林,却自树上蹿下一人,拦住去路,拦路的不是别人,正是肥而不腻的张长生。张长生虽体型肥胖,动作却敏捷如一只狸猫,他见到白玉笙,劈头一顿数落,诸如“出去玩不带上兄弟”、“小气鬼”之类的气话,白玉笙听进心里,却是一阵感动。

他问:“你怎知我会走?”

张长生攥紧拳头,轻捶他的胸,故作生气道:“你还敢说,天底下数你最不讲义气。若非我偷听到清风道长与父亲的谈话,我都不晓得你要走。”说着说着,他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猛地拍了拍圆圆的脑袋,指着白玉笙大嚷:“你,你……你是不是想偷偷去找依依……”

白玉笙一怔,辩解道:“别闹,我此行是为修行,是为吃苦的。”

张长生狡黠一笑,撒泼道:“我不管的,我不管的,你想修行,就得带上我;你想吃苦,也得带上我。只要你带上我,我就不管的,我只想逃婚,逃离刘家胖妹的魔爪。”

白玉笙担心张叔、张婶,遂道:“你若一走了之,你爹娘怎么办?”

张长生似早有准备一般,侃侃道:“男儿当以天下为重,那个谁谁谁曾说过‘契丹未灭,不能成家’的话。如今我要舍小家,取大家,待我干出一番事业,爹娘自会原谅我的。”这些话都是往日里张长生听白玉笙读书听来的,除却他误将匈奴当成契丹外,竟似有理有据,令人信服。白玉笙无奈,只得看向慧觉禅师。

慧觉禅师念出一串佛语,竟是允许。

张长生起先听着佛语,虽听不甚懂,但觉着味儿不对,心想眼前这位禅师婆婆妈妈,似乎不想带上自己,遂有些恼怒。后来一听被允许,复又大赞慧觉禅师不愧为得道高僧,善解人意。但见他双手合十,学着禅师的模样,胡念几句,以作答谢。没有人知道他念了什么,或许连他自个儿都不知道。

白玉笙朝他使眼色,暗示道:“你可真会拍。”他却憨憨笑起来,两手一摊,故作无辜。

于是三人成行,一路向北。

慧觉禅师在前面引路,他俩走在后面。这是他俩第一次出村,第一次看到外面的世界,因而皆满心好奇,一边行路,一边热烈谈论,禅师竟成局外之人。后来,白玉笙主动与禅师搭话,以示友好。

白玉笙道:“禅师,我们这是去往何处?”

慧觉禅师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清风道长将你托付于老衲,老衲自是带你回普济寺去。”

白玉笙一怔,心下却暗自疑惑起来:师父只说让自己跟着大师学道法而已,学成便归,怎是“托付”之意?他虽满心疑惑,却不好相问,只得讪讪道:“昨日听闻禅师此行是为云游,若因晚辈的缘故而中断禅师云游,晚辈实在心中难安。”

慧觉禅师道:“善哉善哉!老衲云游已有足年,可回矣。不过,往普济寺必经汴京,届时你可带上这位小兄弟到汴京游玩一番。”

“小”兄弟张长生一听“汴京”二字,甚是开心,他曾听闻汴京是举国最繁华的都市,早已心生向往,恨不得尝遍汴京城的美酒佳肴,故而此时对慧觉禅师又增几分好感,拍手叫好,道:“好好好,那是再好不过,再好不过。”

白玉笙却及时浇下冷水,婉拒道:“不瞒禅师,师父曾嘱咐于我,永生不得踏入汴京,是以汴京一游,晚辈实难从命。”

慧觉禅师听后,略有失望,不无惋惜道:“阿弥陀佛,既然清风道长已有吩咐,老衲自不会强人所难。只是汴京繁华,名士风流,你二人真该去看看,以增见闻。”

白玉笙回道:“晚辈下山,是为修行,不为别的。”

慧觉禅师却自双手合十,指正道:“阿弥陀佛,此言差矣。正所谓修行在心,而不在身,身在清贫,若无心修行,亦难有所为;身在繁华,若有心修行,亦可得成大道。若一生只修清贫之道,便不是真正得道,清风道长让老衲带你下山,正是要你经历人间世,看透诸繁华,得成人间道。”

他俩谈论修行,张长生却在发呆。

他的发呆因往事起,而无关修行。曾有一回,村里来一汴京商人,卖些奇珍异货,并大赞汴京是如何繁华如何有趣,张长生回家后向爹娘说及此事,随口一说“想去汴京”之语,便被老爹当场喝止,连一向温柔的娘亲都告诫他:这辈子都不要踏入汴京一步!他一向记不住事,经白玉笙提醒,才猛然想起。

他心中百般疑惑,不知爹娘为何不让他去汴京。

后来他问过全村的孩子,他们亦受到各自爹娘同样的告诫。仿佛汴京是龙潭虎穴,会要人命,而那位汴京商人,自那日起便再也没有出现。

走着想着,时已至午。

烈日当头,他们在一棵大树下休息,各自用些水与干粮。第一次出门,师父让白玉笙带上好多干粮,以作充饥。于是,白玉笙邀张长生与慧觉禅师共食,张长生大呼好饿,便来索食。慧觉禅师却不答话,但见他盘腿而坐,闭目养神,手捻佛珠,轻诵经文,竟有丝丝清凉自两袖间散开,令人神清气爽。

白玉笙心道:大师果然是得道高僧!

他曾听师父说起过,那是在他十岁那年。那时师父正修辟谷之术,连着数日不沾米水。他觉得奇怪,遂问师父,师父却说自己在修行,还说佛门亦有过午不食的戒律,用师父的话说:“人一旦不依赖食物,便是离得道不远。”那次辟谷,师父坚持整整七日,他恭喜师父得成大道,师父却说自己离得道还很远很远。曾有一回,他也想修辟谷之术,只是堪堪忍受一日饥饿,便忍不下去,偷偷吞下张长生塞给他的食物。

后来,他得出一个结论:饥饿,是修道的大敌。

忍不了饿,便修不成道。

一念及此,他解下包裹,顺势解下身上的剑。张长生看到剑,立即伸手去夺,失声道:“我的天呐,这可是清风道长的秋霜剑?他老人家可真是你亲师父,连秋霜剑都舍得送你。”只是刚一碰到剑,张长生的手却又猛地缩回,大嚷:“这什么鬼东西,太凉,太凉……”

白玉笙摸着剑鞘,疑惑道:“剑,很凉?”

张长生道:“那可不,凉得很,凉得很,不如我的剑好使。”说话间,他已拿起自己的剑,反复摸起来,赞道:“我的剑虽普通,却很称手。身为一名剑客,剑不在好,而在合适。”

白玉笙道:“你是剑客?”

张长生拍拍胸脯,一脸兴奋,自信道:“那是自然,我好歹练剑十年,已有所成。你放心,有我这位无敌剑客在,一定护你周全。只是……”他似想到什么,盯着白玉笙手中秋霜剑,问道:“只是你不会使剑,道长为何要赠剑于你?还有,你真的感觉不到剑身的凉?”

白玉笙反手摸剑,痴痴道:“我,还好。”

他初碰秋霜剑时,亦觉冰凉,凉彻心骨。可自昨晚之后,他便觉体内热气充沛,早已抵消剑身凉意。他在握剑时,便如同握着一件寻常物。

但他知道,秋霜并不寻常。

秋霜跟随师父数十年,是一柄世间少有的名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