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专题(2)

艺人网照引爆社会议论,保守群情追杀“女巫”,我其实并不惊讶。我真正惊讶的是,香港不是向来有不少人号称“女性主义者”吗?不是仍有一些所谓“性权学会”之类的进步组织吗?怎么忽然都沉默了?怎么忘了借用此事撰文或打开麦克风探讨一下春照背后的性别文化意义,开拓一下港人眼界?香港的进步人士,包括向以进步自居兼曾留学外地的所谓泛民人士,你们到底在做什么?难道都在忙着沉溺观赏春照?

陈冠希谋杀高潮事件簿

Damn it!陈冠希确是可恶透顶。

由于他的粗心大意,不知道有多少情人不敢再拿起相机自拍,也因此,不知道有多少自拍的快乐被扼杀于无形之中;放下了相机的情人节,犹如闭着一只眼睛观赏莫奈名画,美则美矣,终究有欠立体。

自拍竟是如此美好,把自己的身体交给镜头,把自己的隐密化为数码,时间在0与1的光影上停留,如露如电,却又是那么恒久真实。而如果在隐闭的空间内把自己隐闭的体位向对方和对方的镜头交出,那种彻底的托付,那种探险的快感,有如火上浇油,足令熊熊火焰加倍熊熊。

这么说好了:在情欲高涨时自拍,宛如在荒野口渴了三天而无意间找得了一瓶矿泉水,因为太心急了,没耐性用手转盖,干脆用牙把盖子咬开,几乎像野兽般仰颈张喉,抬头把水直接往嘴里灌、喉里灌,直至最后一滴、半滴水都被舔干喝尽,望着透明的塑料瓶子,外在世界影像有点扭曲变形,晃晃荡荡,荡荡漾漾,因为一切真实的皆已被你喝进肚胃之内了,因为自拍,你获得了前所未有的高潮满足。

因为自拍,这样的高潮永无休止。

但陈冠希的恶劣范例难免替自拍这种可爱的玩意贯注了若干恐惧,有如在那瓶矿泉水里丢进了几条臭虫,令人在仰颈之际感到阵阵恶心。每当想起一下子的大意闪失将令私密的身体成为被公众检视再检视的标本,按快门的手指头即停在半空,按不下去了;在忧心忡忡下,没有人能够尽情享受快感。

情欲无罪,自拍有理,不堪的只是盗窃影像和辗转流传。这简直是谋杀高潮、谋杀快感。陈冠希事件的黑暗面也仅是如此,却亦是严重至此,想起来,便恨恨。

一声吁叹

陈冠希终于现身召开记者会。镜头之下,陈冠希的脸容怎么忽然有几分似吴彦祖?

虽然同样俊俏,两人的五官一直以来却是各具风格,吴是正气纯直,陈是轻佻叛逆,两对眼睛说着极不一样的青春故事,一对是红酒,另一对是白兰地。

可是这回在镁光灯下的陈先生显然多了三分细致但明显的改变,虽未至于慈眉善目,眼神却确实柔和得多了,下巴不再向上翘扬,似是征战沙场的一名先锋,突然发现前头有千军万马,自己背后的支持又全盘撤退,只好,唉,下马卸甲,瞇起眼睛,四顾茫茫,独对漠漠黄沙。

此或所以全场记者会最传神的一句话其实不是一句话,而是,陈先生从台后走到台前,甫坐下来,启动麦克峰时,轻轻却又重重地发出的那一声吁气叹喟。这道短促的声音,有“戏”;这场“戏”,非常真实。

上YouTube重听一次吧。陈先生吁了一秒,当一位惯于叛逆的所谓“坏孩子”能够在众人面前发出这吁声,已是极其沉重的投降,等于把武器扔到地上,不玩了,我受够了。

这样的一声吁叹当然也可能包含了千百个疑惑的问号。咦,这是怎么一回事?你情我愿的私房春照,你迎我送的鱼水欢愉,怎么忽然被辗转流播于网上世界,被一再传阅转载贩卖珍藏,有如把我和女朋友们侮辱侮辱再次侮辱?怎么搞的竟会全城发疯像狂捉妖巫般把所有最脏最贱的字眼都往我和女朋友们的头上掷下压下塞下?还有没有人问问到底谁是受害者,谁又是共谋,谁有资格谁没资格把我和女朋友们的私隐像翻抽屉也像晒咸鱼一样摊露于地上眼前?

陈先生在记者会上承担责任与低头致歉,但在这以前,留下了一声吁叹,有如一支锐利的飞镖掷向观众。

接不接镖,由你选择。

在“视奸社会”里作一点点通识思考

阿娇在马来西亚的更衣室遭偷拍,因是杂志记者所为,照片亦被刊登于杂志之上,社会上的激烈争议难免一面倒地将之框限为一桩“狗仔传媒事件”,其实,若把此事放置于“性别影像文化”的广阔脉络下检视,或更有助我们了解现代社会的吊诡趋势。

是次争议,大抵沿着两条主轴开展:首先是“自由VS监管”的制度运作问题,各界争相探究政府到底应否立法管制媒体采访、以及私隐保护的界线应该被划在哪里;其次是“媒体VS市场”的责任归属问题,各界热衷争辩到底是传媒“教坏”了社会,抑或是因为有如此或如彼的消费者才会出现如彼或如此的报刊。从传媒批判的角度看,这两组问题皆甚重要,然而,类似女艺人被偷拍并公布照片的现象在网上早已无日无之,纵使政府成功立法,受到有效保护的只会是极少数的知名艺人和公众人物,其余绝大多数无名无姓的普罗女性终究仍在不知情、非自愿的情况下惨尝被偷拍之苦,在虚拟世界里,她们的身体被任意践踏。

为什么被偷拍是“苦”?只因我们失去了对身体影像的控制权,没法保有自己想隐藏的私密,个中无助,足令我们感受到焦虑与愤怒。

现代社会的摄录科技早已足让人手一机,每个人都可轻易拥有一个随身镜头,随时随地拍下别人的身体影像,再予以切割(别忘了泛滥成风的合成色情照片)、诠释(照片于流布时通常被配上侮辱性语句)、传送(按一下键即可让照片传遍地球);在这意义上,每个人都可以扮演“影像猎人”的主动角色,却又必然有机会成为别人的“影像猎物”。艺术家安迪·沃霍尔(AndyWarhol)曾说名言“每个人都有属于他的十五分钟”,到了影像时代,这“十五分钟”或应被重新定义,它不仅指成名的十五分钟,更指被偷拍的十五分钟,善男子善女子,如果你尚未被偷拍过,别急,总有一天轮到你。

但两性身体被偷拍、被重复偷拍的机率和景况毕竟大有差别。在现代消费社会的主流文明里,女体向来被形塑成被观看的目标,当偷拍的镜头在街头巷尾到处飘流,女人不可能不感受到强烈的威胁。值得注意的是,威胁感的根源并不在于女性的身体见不得光或不应见光(亦即不是像阿娇所说“你叫我以后怎样面对fans和小朋友”),而是在于女性被严重剥夺了“身体影像”的自主权,也因此被严重局限了“身体行动”的自主权,因为你被迫随时随地要保持所谓“端庄仪态”,以免不小心被偷拍了走光镜头,再在网上遭扭曲嘲笑。这样的社会,亦即如日本人所说的“视奸社会”,很明显是一个对女性不友善的社会,虚空间里的意淫玩笑足以在现实世界中把女性牢牢困住,无论偷拍所得的照片是三级或二级半或什么什么级,只要有一个神秘的镜头在瞄准着你,身体便不再为你所有,你,已经不再是自己身体的主人。

怎么办?欧美世界的女性主义者也正在思考良计,并在且战且走,努力在“视奸社会”里建立另一套对女性比较公平的游戏规则。其策略之一,是重演七十年代的妇解游击战,透过抗议行动要求政府立法严管网络上偷拍行为。三十年前,纽约、芝加哥等大城市的性侵犯罪案率极高,令女性居民不敢于夜间出门,美国妇运界特地举行一连串的“夺回黑夜”(Take Back the Night)示威行动,提醒警方加强保护女性的人身安全,自此,沿习此俗,许多城市每年一度皆仍有此游行,算是对于女性国民的“觉醒教育”。三十年后,有多个妇运组织把这活动搬到虚空间,名之曰“夺回网络”(Take Back the Web),呼吁女性网民对有辱女体的偷拍网站予以检举、投诉、甚至进行黑客攻击,无所不用其极,务求减低网络世界对于女体的“影像剥削”程度。她们相信,网络上的父权敌意跟现实里的父权宰制相辅相成,彼此之间,绝无“真假”之分,故应一并消灭。

欧美女性主义者尚有一项听来有趣的文化抗争策略:索性自拍。她们当然不是为了满足男性视奸欲望而鼓吹女人自己脱光衣服大拍特拍。在其眼中,摄影镜头既像一把军刀,可供男人像猎人般用之宰割女体以烹煮尝食,但亦像一把手术刀,可供女人像医生一样用之解剖自体以探索自我。这就是“女性主义摄影”(feminist photography),目的在于从女性的躯体、欲望和想象出发,深入探视女性经验与社会制约之间的关系。

在这脉络下拍出来的照片,往往刻意把女人从一般所谓“美态”(亦即男人所渴望见到的美态)中解放出来,呈现不同女性在不同生命时刻下的真实影像,例如美国艺术家汉纳·威尔克(Hannah Wilke)把自己和母亲的癌症病发过程拍下,让世人在女体的腐朽影像里思考女性的价值。在亚洲,日本艺术家笠原美智子更在《招摇》一书里鼓励年轻女性自拍裸体,用镜头“面向未知的自我”,用镜头说出属于自己的隐蔽故事。

而回到香港,如果妇权人士或学校里的女老师只懂得把更衣偷拍看待成“狗仔传媒事件”,恐怕流于狭窄而不够“通识思考”,那些躲在黑暗里的偷拍眼睛可能亦会忍不住偷笑呢。

都市里的情与欲

对谈/林奕华 田沁鑫

压抑,是城市生活的主旋律。它就是将人对性的压抑,变成一种臭鸡蛋,好臭好臭,还把它当成一个咸鸭蛋,吃得很乐。

[一]

林奕华(以下简称林):一天里你觉得你哪个时间最性感?

田沁鑫(以下简称田):我先问你吧,一天里你觉得自己什么时间最性感?

林:游完泳。你看我马上就能回答了。

田:真直接真直接,非常好。

林:快点。到你了。

田:我觉得我是工作的时候。

林:你说工作的时候最性感,那我这里有三个场景,一是你工作的时候特别喜欢骂人,那种霸气出来了,所以很性感;第二个呢,就是你特别爱沉思,这时候别人看上去像有盏智慧的灯;第三就是有些人在工作的时候特别彷徨特别迷惑。你属于哪一种?还是第四种?

田:我觉得我是第三种吧,特别彷徨特别迷惑,有点儿意思。跟我合作过的人,都知道我不骂人,我平时挺随和的,喜欢喝个茶呀,聊个天啊,瞎排,能排成什么样排成什么样,排不好也无所谓。

林:哦?真的?

田:对,我经常处于一个没主意的状态,一没主意就变得比较平和,所以大家还觉得挺可爱的。这时候我跟大家关系近了,但他们依然信任你,相信可以带着他们走出来,向安全的方向行驶。

林:那我可以做这么一个假设么?是不是第三种比较像现实的状况,你认为自己那样的时候比较性感,那是不是代表你喜欢别人去呵护你,爱护你?

田:我喜欢,我非常喜欢很强大的人来关心我一下。可是所有人都认为我应该是最有主意的那个,你是导演嘛,我就特别痛苦。我觉得导演是一个职业概念,并不代表这个人。而且我发现,很多年轻人的思想也不见得激进到哪去。有些年轻人很传统,他们就觉得你是一个权威。可这个权威是谁设定的啊?我这不过是做导演一个职业,我生活里面就是自己的样子,很随和,但好多朋友都很怕我。前一段时间我也很失落,当时有记者采访我的朋友:“你怎么看待田导?”他们说,“田导是一个很上进、很积极、很有进取心的女性。”我说,天哪,我才不是呢,我其实是挺差的一个人。

林:我接下来要问的这个问题呢,可能有些政治不正确,但是没关系,我就喜欢政治不正确。我们常说,人就是分两类嘛,一个是1号。1号可能比较主动,他也比较喜欢control(控制),0号就比较被动。1号和0号之间就有很多灰色地带。那如果一定要归类,你希望自己是被1号欲望还是被0号去欲望?

田:……

林:那好,你是喜欢被别人追还是喜欢追人?

田:别人追我挺好。我追人家就实在是好的才追。我很被动,我平时生活很被动的。你呢?

林:我……其实花了蛮长时间去了解自己的,所以我很羡慕你一下就讲出来了。我以为我喜欢别人主动,但别人一主动,我就觉得有问题。当我自己去主动的时候,又常常失败。

田:那你是挺矛盾挺拧巴的。

[二]

林:我还挺想跟你分享一下这个欲望的东西。比如说我看自己是一个苹果,我也希望别人把我当成苹果来喜欢,但是别人看我可能是香蕉,当他用对待香蕉的态度来对我,我就觉得不对了。你觉得别人会因为错误的原因喜欢你么?

田:会的,我觉得会。比如说,我原来不知道女的会被男人崇拜。

林:为什么?我就常常崇拜女的。搞不好我也会崇拜你。

田:真的?哎,你能给我讲讲为什么吗?我特别不明白。我有一个小兄弟,感情挺好的,就是那种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那种。认识十多年了。有天他说从小就崇拜我,胡同里边,看我走路他跟着我。女孩的崇拜我知道,但男孩的崇拜,我不知道就是单纯的崇拜还是里边有什么。所以当时私心杂念就起来了。

林:你有问他吗?

田:他自己也说不清。他模仿一个男的我还能理解,他模仿一个女的……我说我是女的,你模仿我干嘛呀。

林:这恰恰对我来讲就是内地很有趣的事情,在香港其实很少有模糊的性别。

田:对,这个话题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