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城市的功用(2)

【对探查方法的一个交代】

从现象上看,中国的城市化水平不算高。以最新公布的统计为例,我国城镇化率刚刚超过了50%,怎么衡量,也就是接近全球平均水准。考虑到我国的统计口径是“城镇人口”,而不是“城市人口”,再加上我们的城镇常住人口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家庭尚在农村的“农民工”,说中国已达到的城市化程度低于全球平均水平,应该是成立的。

也许没什么好奇怪的。中国今天的经济总量固然雄踞全球第二,但人均收入的绝对水平就低了去了,也就排到全球第八十多名的位置吧。人均收入不高,城市化率也不高,不是蛮合乎逻辑的吗?看那些高度城市化的国家,人均收入一般都很高,似乎也说明了人均收入水平与城市化率的因果关系。

这里要当心了,因为其中的逻辑也可能被弄反了。为什么不是因为城市化率低,所以人均收入水平才低呢?如果像我们观察到的,城市的人均收入一般比较高,那么一个国家有更多的人口居于城市,其人均收入水平必定更高,难道不是照样顺理成章的吗?

是的,在上一篇里我提出了一个理解城市化进程的基本“构造”——人口聚集带动更高程度的经济聚集,反过来又刺激更高的人口聚集。按此理解,“人口聚集带动更高的经济聚集”,是城市化的第一推力;“经济聚集刺激更高的人口聚集”,则是城市化的第二推力。两股推力交互作用,结果就是城市化率走高了再走高。

在上述构造中,已经包含了人均收入的因素。讲过的,何谓“经济聚集甚于人口聚集”,那无非就是人均收入因人口聚集而得到提高。一个农村小伙子,不在生于斯、长于斯的家乡待着,千里迢迢进城打工,还不是因为城里的收入比较高。他进城挣到了较高的收入,再呼朋唤友,把家乡的亲戚、同学、邻居、朋友,一个又一个地带进城里,大家一起谋取较高的收入,这难道不就是我们可以观察到的城市化?

要注意,是乡下青年人首先移入人口密度较高的空间——城市是也——才得到较高收入的。这样看,城市化才是因,人均收入则是果。譬如今天中国的人均收入水平还不高,可以说就是因为中国的城市化率尚低的结果。

如果把动力机制撇开,我们更可以把城市化率与人均收入水平差不多看成是一回事。反正在统计上,城市化率高的人均收入不会低,反之亦然。既然几乎就是一回事,城市化率不过是人均收入状况在人口空间布局上的一种表达,那就不容许我们随便找出一个变量——譬如人均收入——就以为自己已经找到了理解城市化进程的因果关联。

关键在于,相关程度极高的两个现象,并不见得一定有因果关联。举一个例,“一唱雄鸡天下白”,是不少人读过的名句。我有时拿这句诗问同学:鸡叫是不是天亮的原因呢?从统计上查——至少在传统乡村的环境里——鸡叫与天亮当然高度相关,且总是鸡叫在先,天亮在后。但是,非要说是鸡把天叫亮的,那就不免过于武断。就算不识天体运行,民间智慧也教我们知道:“鸡叫天亮,鸡不叫天也亮。”

我的看法,任何可观察的现象,都不可能构成其他现象的原因。原因或事物的因果联系,唯一来自人的抽象与想象。离开了基于观察的人的思维活动,即使最潮的计算手段在手,把天下所有的变量都放进去算,哪怕到天荒地老,也得不出一个因果关联来。

这不是一个小问题。轻率地以为找到了事物的缘由,人们或许就放弃继续探查的努力。这里牵扯到了方法论,有必要向读者交代一下。本文认为比较妥当的方法,是在观察上猜测因果关系。还拿上面那个例子来说,我们先清清楚楚地观察到天亮,然后探查为什么天会亮。欲回答此问,我以为最有效的招数便是一个字——猜,即试着向一切可能的方向,猜测引起天亮的原因。

观察当然也可以给猜测以启迪。比如看到鸡先叫、天后亮,于是猜,鸡叫为因,天亮是果。不过到此为止,我们还并没有完成猜测,因为还没有猜出一套道理来。为什么鸡叫之后,天就亮了呢?鸡究竟是怎样把天叫亮的?总要讲出一番道理来吧。而天下“道理”,无论优劣,总是思维的产品——概念、命题、推理、逻辑等等,反正与现象再也无关,观察力再也帮不上忙,唯有靠立志理解现象的人开动思想机器,大胆地猜。

猜到了原因,也多少讲出一番道理,事情就算完了吗?还没有。因为再了不起的猜测也只是一个猜测,再精妙的道理也不过是人脑可构造的无数道理中的一套道理而已。下一步,我们不妨把猜到的道理当作“假说”,拿来再检查、再推敲。到了这个层面,学问就深了,因为如何检查、如何推敲才合乎规格,讲究甚多,离开学术传统不容易无师自通。化繁就简,先易后难,起码也要用常识把猜到的因果联系掂量一番。人人说鸡叫天亮,可是偏有人见识过鸡瘟或禽流感,发现鸡没叫,但是天照样亮了。一个反例击败了流行之说,那就赶快另打主意,向其他可能的方向继续猜因果联系。

回到中国的城市化。五千年的悠久文明,城市化率至今不高是一个基本的事实。再仔细地看一看,刚过50%的城市化率还是近年城市化大大加速的结果。30年前,中国的城市化率不到19%。再往前推30年,中国城市化率不过10%上下。确定了现象真实无疑,若还有兴趣探究原因,我们就要猜、猜、猜。更要紧的是,即便猜到了令自己满意的答案,也还要继续推敲、辨识、查证,在“观察——猜测——查证”中来来回回,去伪存真,去粗取精,以期逼近对现象的可靠理解。

大体上,我们就打算用这么一种方法,开始关于中国城市化问题的探查。基于可观察的人口聚集与经济聚集及其变化,本书将运用一个基本猜测:中国城市化进程历史性落后的原因,在于人口聚集受到抑制,难以对经济聚集做出积极反应。这个猜测包含以下有待探查的问题:当限制人口聚集与经济聚集的哪些关键条件被改变,中国的城市化进程才重新加速启动,并日益变得激越昂扬?

再三向读者交代,本文的“猜测”普通得很,不过是有待查证、有待探查的一个对作者而言比较便利的出发点。“猜测”绝不是理论,即使将来有幸经得起推敲、查验与辩驳,在作者看来,也不过是进一步观察与思考的一位未来向导。

【抑制城市成长的传统原因】

理解中国城市化的进程,要借助某些关键的因果关联。在方法上,这就离不开一套思维游戏,比如“观现象、猜原因”。不过,因果关联也有多种多样的可能性,猜测要选方向。上文我们先排除了一种流行取向,即把人均收入水平看作城市化率高低的原因。那只不过看起来好像两个量,其实是一回事,谁也说明不了谁的。

余下再向哪个方向猜?还是费思量。传统时代中国城市化的程度不高,是不是农业文明的一个必然的空间表达呢?初想蛮有道理的。农业活动的技术基础是光合作用,每一株作物的每一片叶子都要晒得到太阳,才有产出。这就决定了,农业文明追求的是土地的面积——“有土斯有财”。在广袤的土地上搞农业,人口唯有分散居住,才便于就近耕作。是的,倘若没有安全、防卫和其他公共生活的需要,传统农耕文明的居住模式可以是极其分散的。

不过,早有学者指出,中国山多地少、各地差异极大的生态经济环境,并不注定这个伟大的文明非要以农立国不可(例如许倬云《汉代农业》,1980)。事实上,商业文明也早就在中国萌芽。从本文关注的角度看,商业活动从一开始就提出了在空间上聚集的要求。我们不妨从集市开始——那可是最初级的市场——买家和卖家总是自然地聚到一起,仿佛非要凑热闹,才便于交易的达成。

问题是,仅仅为农业服务的集市,受制于交通条件,覆盖的人口范围不可能过大,本身聚集的程度也不可能太高。关于这一点,人类学家施坚雅(G. W. Skinner)做过出色的研究。这位早在1949—1950年就在四川做过田野调查的美国教授,发现传统的乡土中国是由市场——而不是由村庄——组织起来的。在庞大的市场网络的最基层,往往是一个集市带动着周围15~20个村庄。

从集市向上发展,就会到达层级各不相同的中心市场。原来,交易活动也分层,并像产业活动一样会逐步升级!现在不难明白,这只不过反映了随着交易批量增加、交易半径延伸以及交易复杂程度提高,需要集中更多的资本——人力的以及非人力的——参与其中,当然也因此需要更为完备的对财产权利的保护。于是,中心市场多半设在有城郭拱卫之处,依城建市,“城市”应运而生。

当然,城市还有其独立的来历。对版图辽阔的中央帝国而言,庞大的军事行政网络必定有空间上的表现。至少秦汉以降,“百代都行郡县制”——皇帝老子靠朝廷命官治理天下,布关设防、征收赋税、实施政令,当然要选地理网络的节点充当各级衙门的所在地,否则无从应付大一统帝国极其昂贵的治理成本。官、兵、民的聚集之地,商业服务供需两旺,因城而市的,所在多有。其中,最耀眼的当数历代京师之地,像咸阳、长安、杭州、北京,每一个都是最繁华大都会的一时之选。

这样,以市依城也罢,以城立市也罢,殊途并进,一起成就了中国层级制的城市体系。这里有什么共同的特点可以把握吗?我听听施坚雅的发现:“从一个中心地上升到上一级中心地时,居民的户数就会增加,而从事农业生产的劳动力比重则下降。”(《中国农村的市场和社会结构》,中译本第10页)到了非农业人口聚集这样一个抽象层面,中国的城市与法国年鉴学派刻画下的欧洲市场与城镇体系,看起来也就没有什么很大的不同。

可惜,城市体系作为复杂商业的空间构造,说精巧极精巧,说脆弱又非常脆弱。譬如战乱对城市的摧残,总是甚于对乡村的破坏。很不幸,中国历史上外患内乱频仍,战争动乱的规模之大、持续时间之长、杀戮之残酷,历史上的欧洲怕是没的好比的。历史似乎不讲对称,生产力聚集到城市不容易,破坏力指向城市却很自然。仅就此点而论,中国的城市文明即使达到过西方不曾有过的高度(想想马可·波罗由衷的赞叹),也一定屡遭毁灭性破坏。令人不堪回首的历史记忆,甚至凝结为民间智慧,例如在刘心武的笔下就出现过以下字样:“小乱进城,大乱下乡。”是啊,一次次的大乱总是先毁掉城市文明,既然身家性命在城里难保,还不如上山下乡吧。

和平时期城市发展受压,常常来自中央政权持久的抑商倾向。过去我总是读不明白,为什么历代中国皇权会一以贯之地敌视商业?有解释说,那是商业利润太高,难免令执政者担心农业生产的根基被瓦解。这是说,担心“无商不富”动摇了“无农不稳”。可是经济逻辑并不支持以上道理——商业暴富是因为商业活动的供不应求,唯有兴商才能降低其平均利润,而抑商反倒永远维系商业的暴利。历代那么些个圣贤与明君,为什么连这么个简单道理都不懂?

后来看了20世纪40年代末吴晗和其他多家的著述,才领悟到中央皇权真正担心的是富商与之争夺官僚的忠诚。农业大国的财政基础薄弱,“高薪养廉”很好说,真正做到就不容易了。低薪不养廉,官僚们公权私用的成本很低,一旦富商使钱买走他们的忠诚,即便“贵为天子”,还有什么意思吗?这样看,“抑商”所固的远不只是“农本”,而是大一统天下国家的政治国本。

代价就是城市抑制。因为讲到底,抑商即抑市。个中道理也简单:商业活动要聚集在大大小小的城市中才能展开,人口聚集推进经济聚集(即人均收入显著增加),反过来经济聚集再吸引人口聚集,城市化的发动机就安装上了。可是,抑商政策插进来一杠子,非要把商业利润人为地压下去,那么商业活动的人口聚集就带不来人均收入更高的结果。失去经济聚集的刺激,甚至经商还不如务农,人口的城市聚集怎么可能会有强大的动力?

总之,以农业为本的经济结构、抑商政策倾向以及频繁的战乱,一起抑制了现代化以前时代中国城市的成长。据史家估计,1843年在中国商业经济最发达的长江下游地区,约有7.4%的人口居住在2000人以上的城镇,比商品化程度较低的华北地区的4.2%高出了3个百分点以上。但是,1801年的英国,居住在5000人以上城镇的人口就达27.5%。这说明,早在工业革命之前,城市抑制就拉开了中国与西方国家发展的距离。

19世纪40年代以后的中国,主权动摇、被迫开放。以上海为代表的“五口通商”推进了城市化的进程,却又被一场场更大规模的战乱所抵消。正负影响一起算,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全国城镇化率也就是区区的10%。新的问题是,在结束了战争、重建国家主权之后,再加上经济方面的强有力的国家工业化,中国是不是从此就具备了消除传统时代抑制城市成长的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