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集团是做地产生意起家的,几十年下来,现如今早已呈多元化发展,但地产仍是集团的重点板块。安琪学的是建筑设计,这次在张氏应聘到的虽然不是设计岗位,却终于进到地产事业部,算是跟自己的专业打交道了,这也是她格外重视这份工作的原因。
早晨公司门口那一场小意外,很快被一整天的入职工作冲淡了。
一同入职的还有两名新同事,一男一女。男同事是市场推广组的新主管,一来就被请到会议室去跟进业务去了,有特派的助理辅助他熟悉公司,不用专门参加新员工培训;另外一名女同事是部门助理,负责行政工作;安琪是运营专员,负责合同整理。两人的工作性质说白了都是打杂的,安琪本来应征的也是助理一职,后来因为是建筑相关专业,被指派到更偏向业务口的岗位,职级上高了一层,待遇也比预想的更好一些。
上班第一天,经过简单的入职培训后,安琪来到运营组,还没接触到具体工作,就已到了午饭时间,她头昏脑涨地跟着大家去了食堂。
运营组算上安琪一共六个人,主管去参加大部门例会没回来,其余五人都是专员,虽资历有深浅,但职级大抵相当,彼此之间倒还和气。
由于手上工作都不少,他们午餐吃得很快,出了食堂还有人向安琪这个新人介绍食堂的日常菜单。正说笑着,电梯门开,一道熟悉的身影让安琪忍不住低呼:“张颖儿——”
她声音很小,正指着文件某处说话的颖儿没听见有人叫自己,只见身边人都移步出电梯,她连忙随着走出来,手上的若干文件来不及收起,慌乱之中散了一地。大家纷纷弯腰帮忙拾起,小小的电梯间瞬间拥堵起来。
安琪上前一步,拾起几页纸递到她手上,颖儿一味低头道谢。安琪叹口气,小声说:“总是这么毛躁。”
颖儿这才发现是她,惊喜的笑容在脸上绽放:“安琪!”
又有一摞文件递到颖儿面前,同时响起一道低沉中带着些许逗弄的嗓音:“你却总是这么热心呢。”
安琪一怔,抬头对上一张男人的笑脸。
那双不算熟悉但很难忘的眼眸,正带着浅浅笑意,转也不转地望着她。
【第二章】甲方与乙方
安琪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再次遇到王子暮。
或者说,她根本没想过会再次遇到他。
张颖儿这个迷糊虫,向来是只知项目,不识甲方,居然在提案之后,才知道项目开发商是张氏集团的子公司,直属于安琪所在的地产事业部。王子暮是地产部的总经理,负责操盘颖儿参与设计的这个项目。换句话说,他是颖儿的项目主管上司之一,更是安琪的新东家。
那个不用加班的美好周末,童话般开始的清晨,安琪在最喜欢的游泳池里,邂逅了一个陌生人,一个有着让她心动笑容的英俊的陌生人;而第二次相遇,他竟然是自己的上司——完全是偶像剧情节。安琪毕业之后就很少看偶像剧了,一来是没时间,二来是觉得剧情离自己的生活太远。这种只适合发生在俊男美女身上的相识,安琪没料到有一天自己会亲身经历。
她甚至不记得自己在剩下的那半天里都做了些什么、是否出了错,她满脑子都在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尽管她一再提醒自己:什么也不会发生。她与王子暮身份悬殊,即使在同一个公司,出入同一栋办公楼,也不会经常见面。可单是想着以后还会见到他,安琪的内心就已经狂跳不止。
周围的同事显然不明就里,见老板主动跟安琪说话,只当她是有高层背景的人,下意识地对她多了几分客气。
安琪的主要工作是合同的线上送审和线下归档,经常与财务、法务等多个部门打交道。公司规模庞大,业务众多,工作流程也很复杂,安琪免不了满楼乱跑,倒很快适应了新公司的环境,变得忙碌起来。
颖儿在设计院也总是闲不着的。设计是烧脑的工作,画图又是细致烦琐的活儿,以前都是领导谈好项目分工,她只负责按要求制图即可,往往可以在家办公,但这次接新项目,领导有意锻炼她,从一开始与甲方碰需求就让她参与进来。安琪每天在公司已经待到很晚了,颖儿却总是深夜才能回来。安琪早上出门,颖儿要么是没起床,要么房间已空空荡荡的,不知是起早走了还是彻夜未归。
难得一起吃顿晚饭,还是叫的外卖,颖儿吃得差点睡着,饭菜都剩了大半。安琪也无奈了,收拾完餐桌热了杯牛奶送到她房间。颖儿正靠在床头活动僵硬的肩颈,安琪过去帮她按摩。
这情形跟安琪在之前的公司时刚好反了过来,颖儿乐得感叹:“风水轮流转啊!”
安琪同情地望着她:“还转,看你都快转得晕头转向了,这样下去连恋爱都没时间谈了。说起来,林硕又去了哪个偏远山区,有阵子没出现了吧?”
颖儿闷声闷气地道:“去了四川……还是云南的,估计要半个多月才回来吧,刚好我最近也没时间跟他约会。有时候想想,找个这样的男朋友也挺好,不用整天腻在一起,少了柴米油盐的纠纷,又时常有久别重逢的欢喜。”
安琪被她的对偶句给逗笑了:“你这也算是随遇而安的最高境界了,把颠沛流离过成了诗。”
颖儿叹气:“什么诗啊?建筑设计里没有诗和远方,只有眼前的图纸和甲方!甲方只关注你使用率,外立面要高端大气少花钱,绿化要又美又仙省面积,哪有那么好的事,嗯?安琪,你说说,哪有那么好的事?”
安琪目瞪口呆:“哇,怨气好重……你就是这个态度去跟甲方谈的?”然后学着她半嗔怒半撒娇的语气,“‘哪有那么好的事?你说你说!’”
颖儿失笑:“那我哪敢……”想了想又回头瞪着安琪,“说什么甲方,不就是你们公司吗?”
安琪一时倒忘了这事,拍拍后背让她趴回去放松肌肉,看似漫不经心地问:“你们最近都是跟王总碰方案吗?”
“要是王总还好了。”提到这个话题,颖儿也没心情享受按摩了,一骨碌爬起来,坐在安琪对面滔滔不绝,“据说啊,你们那位王总是拉夫堡大学的高才生,主修建筑专业,完全的内行人。图纸一翻,改哪儿不改哪儿、哪里有问题,当场就指出来,思路清楚,口令明确,我们高工都说,干了半辈子,总算遇到明白的甲方了。可惜啊,就开了两次会,明白人出差了,全由那位二世祖说了算,横挑鼻子竖挑眼,根本是搅和来了。草图都出12个方案了,也不知他到底想不想让这项目赶紧动工。”
安琪听得直皱眉:“什么二世祖?是我们地产部的吗?”
“你不知道?”颖儿颇为讶异地抓抓脸颊,“不过我也不知道他具体是哪个部门的,只知道他和王总一起负责这个项目。看着年纪也没多大,顶多三十,跟王总差不多吧,名片上‘Title’却挺高的:执行董事,张鑫。姓张嘛,我们就叫他二世祖了。”
“姓张的就是张氏二世祖啦?那你还叫张颖儿呢!我们董事长都七十多岁了,孩子怎么会那么年轻?”
颖儿耸耸肩:“要不然——三世祖?哈哈!”
“那是小张总——董事长的侄子。”同事告诉安琪,“他爸爸张铭威是董事长的亲弟弟,公司元老之一,前些年因病去世了,董事会的位置自然由儿子来坐。”
安琪惊讶:“真是二世祖啊?”居然被颖儿给猜中了。
她来帮同事打印材料,等着也是无聊,想起这件事就随口问问。
同事比安琪早入职一年,颇了解公司高层。说到这,安琪索性多问了一句:“董事长兄弟两个年纪差很多吗?听说小张总也就三十多岁。”
“应该还不到30岁吧?老张总是年过四十才老来得子。说起来,张氏生意做这么大,子嗣却很单薄。董事长膝下无子,也就这么一个侄子,看来张氏迟早是小张总的天下。”
“张家子嗣单薄也轮到你操心了?”不知何时站在二人身后的主管突然出声,盯着那个八卦的女同事语带玩笑地问,“是想亲自去绵延一下吗?”
安琪二人先是吓了一跳,还是那个女同事反应过来,在主管手臂上轻拍一下:“讨厌,丁姐,你说什么呢!”
安琪吐吐舌头,收起打印好的文件:“我先拿去装订,剩下的等下再来帮你拿哦。”
望着安琪离开的背影,主管收起脸上的笑意,低声谨慎地说道:“小刘,你不要再随便跟安琪说张家的事,又不是不知道她认识王总。”
小刘惯性地应了声哦,又笑道:“放心啦,王总又不会跑去董事长面前说什么。”
“为什么不会?”
“毕竟是张家的家事嘛!”
“我看你是这阵子忙结婚忙昏头了。”主管斜瞥她一眼,“平常消息那么灵通的人,该不会到现在还不知道王子暮的身份吧?”
小刘一脸费解:“王子暮?不就是空降到咱们地产部的新任总经理吗?而且还要等交接完英国事业部的工作之后,才能正式任职。”她忽然想到什么似的以手指掩口,“听说董事长有一个领养的孙子,在英国留学……不会吧?”
张家老宅,野藤沿着墙面从楼下爬过二楼三楼,绕开窗子,一路攀至房顶。
二楼书房的根雕茶海前,张铭远姿态闲适地靠在太师椅里,看着对面专注于茶道的年轻人,目光中带着少有的赞赏。
热水自高点注入古朴的砂壶内,茶叶在壶内翻滚,茶香四散。茶壶微倾,茶汤从壶嘴缓缓流进茶盅,汤色金黄清亮、明净清澈。再次注水入壶,高冲低泡。第二泡与第一泡的茶汤在盅内混合,再行斟入小杯,连同杯托一并敬置张铭远面前,王子暮抬头微笑回视,关切地问:“我见您晚饭时没吃多少,是今天的饭菜不可口,还是近来胃口不大好?”
张铭远捏起茶杯,仔细闻过茶香,一饮而尽,方才点点头,满意之情溢于言表。他放下茶杯,没有回答孙子的话,而是靠回椅子里,反问他:“英国那边,都办妥了?”
“是。”王子暮没有详细说明,恭敬中带点歉意地答道,“耽搁这么久,让您费心了。”
“回来就好。”粗糙的手指在椅子扶手上轻轻摩挲,张铭远也不多说,只重复一句,“回来就好。”
王子暮俊朗的五官有一瞬的黯淡,随即恢复平常,又沏了一杯茶,说:“子暮不孝,没能经常伺候您老人家喝茶,这次回来一定好好陪陪您,不会再出去乱跑了。”
张铭远盯着茶水在杯中荡起的细小涟漪,若有所指地道:“我盼着你回来,可不是为了给我泡茶喝的。你虽然没在国内,但总归还是给公司做事,对公司现在的处境,多少也应当有所了解吧?”
王子暮没有开口,借由擦拭茶台的动作整理内心的想法。
张铭远观察着他的反应,见他并不表态,又说道:“公司现在不稳定的因素有很多,上到股东势力分割,下到业务资金周转,处处不容乐观。这个时候把你调回来,也正是给你建功立业的机会。”
“明白,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嗯。地产一直是公司的业务重点,我力排众议把这块交给你,董事会反对的声音其实很高,尤其是从前铭威的几个亲信。那边的母子俩也已经找我好几次了。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你,可不要再让他们挑出毛病来。”
王子暮低笑一声:“放心,我不是当年那个争强好胜的毛头小子了。”
“争强好胜,没什么不好,不过——”老人横纹密布的眼眶中透出一丝精亮的光芒,“回来到现在,你也没喊过我一声爷爷,可是还记恨着我把你送出国?”
“怎么会?是我年轻不懂事,又目无尊长跟小叔叔顶撞,让您难做。”他笑容内敛,说话时却不着痕迹地抚摸着右手腕上的伤疤。
“鑫鑫虽说和你年纪相仿,但你到底要叫他一声叔叔。当年你铭威爷爷才过世,他在公司几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膝下就鑫鑫这么一个孩子,你同他多有磨擦,我总不能太偏袒自己孙子,落人话柄。让你暂时离开张家,也是权宜之计。”
书房外有人敲门,秘书进来提醒张铭远按时服药,又说:“刚才叶会长又来电话了,我看您和暮少爷说话,没敢进来打扰。您看,要不要下周约个时间见一面?”
张铭远思考片刻,挥挥手:“安排吧。”
秘书应声,又对王子暮微欠下身子,这才带了门出去。
王子暮把药给张铭远服下,闲问一句:“是祥臻商会的叶老?”
“现在祥臻的会长是他大儿子文华。”
“哦,叶伯伯一直在商会做事,没出国之前您还带我见过他。”
“是,文华还算得力,老叶这才敢放手,前几年就退居二线了,这会儿不知道在哪里享清福呢。”
“听说叶老年轻的时候当兵受过伤,身体一直不太好。”
“他是没有后顾之忧,不像我,有时间死、没时间病呢。”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啊,只不过您还没到忧心这些的时候。”
“我老了。”张铭远靠在椅子里,半眯起眼,重重地叹了口气,“现在想想,当年要是把你留在身边,你早就能独当一面了,我也不至于这么力不从心。”
“我经常听您讲,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小时候不懂,慢慢地才大致明白了这话的含义。这些年我虽然没能陪在您身边,但是,也正因为没有张家的光环庇佑,我才能得到平常孩子那样的磨炼,反而有了不一样的收获,学会了很多东西。”特别是隐忍,和等待——王子暮在心中补充了一句。
残余的茶汤浇在茶宠上,溅起浅浅的水雾,热气袅袅。背后的落地窗洒下暖阳一片,王子暮逆光的脸看不清表情。
窗外,几片藤类叶子突兀支出,在玻璃上形成小小的暗影。
这种植物有着极其顽强的生命力,天气寒冷时,地上叶片枯萎冻死,地下的根须仍可越冬,第二年春季再生。一生奋力向上,追逐阳光雨露,争夺最好的生存条件。
王子暮的办公室里也有几株不知名的藤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