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梦者故事(5)

6.彦河日悠悠

就如同预言所说那般,我穿过河岸树林来到彦河之畔,看见河雀号正要离岸起航。

船长盘腿坐在白色的甲板上;身旁放着他的弯月短刀,插在镶着宝石的刀鞘之中。水手们一边唱着舒缓的古老歌谣,一边卖力扬开灵巧的船帆,好将船只引入彦河的干流。此时一阵晚风倏忽而至,扬起了羽翼般的船帆,仿佛喜讯滋润了焦虑的城市。这阵风来自于某处群山连绵之地,那里是久远的神明栖身之地;它从山上的雪野吹降,透着一股轻寒。

我们便乘着风驶入大河的干流,于是水手们降下了大帆。而我则走到船长面前,鞠了个躬,跟他打听起在他的故土上最受崇敬的神明、关于他们为众人创造的奇迹以及在凡人之中的示现。船长回答道,他来自于美丽的贝尔祖德,信仰最卑微而谦逊的神明。他所信之神鲜少降下饥荒与雷电,也并不好战。我则说起自己是如何从欧洲的爱尔兰来到此地。听闻此言,船长和所有的水手们都大笑起来,因为他们说“梦土之上,未有此地。”当他们停止了嘲笑,我便开始解释。我的梦魂长住于库帕诺布的沙漠中,就在一座名为“罪城高索斯”的美丽蓝城的附近。那座城池常年有狼群把守,狼影幢幢。因为诸神曾出于盛怒降下不可回逆的诅咒,这城池已然彻底荒芜了一年又一年。而有时,我的梦魂又远涉蓬加维,一座处处喷泉、道道红墙的城市。那座城市与艾尔群岛和苏勒有贸易往来。当我谈起这些的时候,他们称赞起我梦魂的居所。他们说,尽管没有见过这些城市,但如此这般的地方也还是能想象出的。余暮之中,我都在与船长商量,如果神明与彦河的大潮真能将我们安全地带到那片临海峭壁——也就是所谓的巴乌彦河,意为彦河之门——我具体应该付他多少船费。

此时,夕阳已西沉,尘世与天空间的种种色彩已与落日共尽狂欢,而后一抹接着一抹地在黑夜迫近之前悄然离去。鹦鹉都归巢了,飞回两岸边的丛林里。一排排猿猴安然地坐在高高的树枝上,安静地沉眠着。森林深处的萤火虫上下飞舞。明亮的星辰在空中闪现,俯瞰着彦河的面庞。接着,水手们点亮了灯笼,在船身四周挂了一圈。一瞬间,流光四射,眩亮了彦河。湿软的河岸边上那觅食的鸭群被惊得一跃而起,在空中绕着大圈。在落回泥岸之前,它们看见了彦河流淌而往的远方,以及那柔柔地笼罩着丛林的白雾。

接着,水手们跪在甲板上,开始祷告。他们并不一拥而上,而是一次五六人。他们一个挨着一个,五六人一组跪了下来,因为只有怀着不同信仰的人在同一时间一起祷告,某个神明才不会听见有两个声音同时在祈祷了。当一个人完成他的祷告,另一个与之有着共同信仰的人,便立刻上前替代他的位置。就这样,当彦河的干流带着水手们朝向大海奔腾而去时,他们便一组五六人俯首于飘扬的船帆之下,他们的祷文从一盏盏灯笼之中升起,朝群星闪烁的地方飘去。在他们身后,站在船尾处的舵手也高声地祷告起他的祷文来。所有与他操持着同一行当的人都在彦河之上念诵同样的祷文,无论他们的信仰是什么。而船长则对他所信仰的卑微的神明祷告,向那些庇佑贝尔祖德的神明祈祷。

我觉得我也应该做点祷告了。但我并不喜欢向当地善妒的神明祷告;人们低声下气地向那些脆弱敏感的神明祈求,就为了得到异教的爱。取而代之,我想起了冥府的奴甘诺斯,丛林之人早已遗弃了他,而今他没有信徒,孑然一身。于是我向他祷告。

就在我们祷告的时候,夜幕突然笼罩在所有人身上,无论他们是不是夜祷者。而每当念及黑夜行将降临,我们的祷告便会抚慰自己的灵魂。

彦河载着我们浩浩前行:博蒂亚德从机缘雪山带来的融雪让他欢欣,马恩与米格里斯因浪潮而飞涨。洪流的磅礴之力推动着我们前进,穿过了基弗与皮尔,我们看见了古伦扎的灯光。

不一会儿,除了舵手,我们所有人都睡着了。他驾驶着船只航行在彦河的中流。

当太阳升起,舵手停止了歌唱;在孤独的夜里,他用歌声勉励自己。当歌声停止,我们很快醒转,另一个人顶替了舵手的位置,他便回去睡觉了。

我们知道,很快就要来到曼达鲁了。等我们做好饭,曼达鲁就出现在了我们的视野里。船长开始指挥,水手们再次松开大帆,船只转向,离开了彦河的主流,驶入曼达鲁城一面红墙底下的港口。当水手们前去采摘水果的时候,我独自一人来到了曼达鲁的大门。城门外有寥寥几间营房,里面住着门卫。一名长白胡子的哨兵站立在城门之中,手持一柄锈迹斑斑的长矛。他戴着一副巨大的眼镜,上面落满了灰尘。透过大门,我望见了城市。死一般的沉寂笼罩着它。城中的街道杳无人迹,门前台阶上生着厚重的青苔。集市上有几个人挤成一团,正酣然大睡。一缕焚香的气息穿过门楼飘浮而来,这股香气里夹杂着罂粟花燃烧的气味,空中还回响着远处铃铛的低吟声。我问那名守卫着彦河地区喉舌之地的哨兵:“为何他们都在这座寂静的城中睡着了呢?”

他回答道:“无人可在这扇城门前提问,不然会唤醒城中的人们。因为倘若这城中的子民醒来,诸神将会消亡。而如果诸神消亡,人们将不再有梦了。”我又开始询问,这座城市的子民信仰怎样的神明。但他举起了他的长矛,因为没有人能在那儿提问。于是我离开了他,回到了河雀号上。

毫无疑问,曼达鲁城是美丽的,因为城中遍布白色的尖塔,俯瞰着她的红墙与绿色的铜屋顶。

当我再次回到河雀号上的时候,我发现水手们早已回到船上了。不一会儿,我们便起锚离岸,再次起航,来到了河心。此刻,太阳已爬上中天,彦河之上,传来数不尽的唱诗声。歌颂者们一路相伴,陪太阳巡游世界。这些多足的小生物在空中肆意地伸展着薄翼,如同人类把胳膊肘搁在阳台上一般,朝太阳发出欢欣而庄重的赞叹;要不然便聚集在空中,摇摆着身体,跳起错综复杂而迅捷的舞蹈;又或者,当其中某一个嗡嗡叫着向大地俯冲而去时,刮来一阵微风,摇动丛林幽兰抖开了几滴水珠,给空气带来了一丝凉意,也让这个小生物不得不闪避那直坠而下的水滴。但它们一直洋洋得意地唱着歌。“因为这一天是属于我们的,”它们说,“不论我们那伟大而神圣的父亲太阳将从沼泽中再带来多少与我们相似的生命,抑或是世界将在今夜终结灭亡。”接着,它们唱起了所有人耳熟能详的歌曲,也唱起了更多人们未曾听过的歌谣。

对这些小生命来说,雨天如同陷于战争年代,是绵延一生、毁天灭地的浩劫。

同样从幽暗而潮湿闷热的丛林中飞来的,还有巨大而慵懒的蝴蝶,它们在阳光下观赏着这一切,欢欣喜悦。这些蝴蝶飞舞着,但它们在空气里舞蹈的轨迹显得懒洋洋的,像是某个高傲女王的舞姿。她来自于被征服的遥远国度,或许陷于贫困,流亡他乡,在吉普赛的营地里跳舞糊口,换取少得可怜的面包。在这种情境之外,哪怕多跳一会儿都是贬低了她的骄傲。

这群蝴蝶歌唱起诡丽的事物:紫色的兰花、遗落的红粉都市,还有丛林里腐朽之物的怪异色彩。而它们的歌声亦是超出人类听力范围的声音。当蝶群从河流上方飘飞而过,从一个森林迁徙到另一个森林,鸟群便会窜出来追捕它们,它们斑斓的色彩与鸟儿们危险的美丽是如此相衬。偶尔,它们也停歇在蜡一般的白色花朵上,花儿的枝蔓攀附在林中树木上。那些紫色的翅膀在巨大的花朵之上扑闪,如同从努尔城去往泰斯的商队运载的闪闪发光的丝绸,在白雪的衬托下闪现。在那里,狡猾的商人将它们一条挨着一条铺在地上,惊诧了诺儿山的登山者。

但阳光照在人们与野兽的身上,却带来了阵阵倦意。躺在河边的巨兽在一地烂泥中沉睡着。水手们为船长在甲板上搭起了一顶挂着金色流苏的大帐篷。舵手之外的其他人将一张船帆挂在两根桅杆之间,当作天蓬,钻到下面互相说起了故事。他们说着各自的城市,或是他所信仰的神明创造的奇迹,直到每个人都陷入梦中。船长让我一同坐到他那金流苏帐篷底下乘凉,我们交谈了一会儿。他告诉我,此行他带了一批送去佩登达理的货物,他还会将大海盛产的奇珍异宝带回美丽的贝尔祖德。透过帐篷敞开的入口,我看着外面的艳丽的鸟儿与蝴蝶在河面上来回飞舞,然后陷入沉睡。我梦见自己化身为一名君主,穿过旗帜织成的拱门,走进了都城;世间所有的音乐家聚集在此地,在乐器上演奏起美妙的旋律。但无人喝彩。

下午,天气再次转凉。醒来的时候,我看见船长正在往身上系他那把弯月短刀;之前休息的时候,刀被他解了下来。

此刻我们正接近阿斯塔罕临河而建的宽阔广场。古色古香的奇异船舸被锁在广场的台阶上。靠近之后,我们看见开敞的大理石广场三面被柱廊包围,柱廊外林立着城市建筑。广场上、柱廊下,市民们庄严而谨慎地行走着,遵循着古老仪式的礼节。这座城市里的一切都建于许久之前。房子上的雕像被岁月侵蚀,无人修葺,全都来自于最古老的时代。石头上到处雕刻着地球上灭绝已久的野兽:有龙,有狮鹫,有鹰头马身有翼兽,还有不同种类的滴水嘴兽。在阿斯塔罕,你不会发现任何新鲜的事物或是习俗。此时他们完全没有注意我们经过,继续保持这座古老的城市里的队形与仪式;而知晓他们习俗的水手,也没有留意他们。但当我们靠近的时候,我对一个站在水边的人呼喊,询问他阿斯塔罕里的人们在做什么,他们有怎样的商品,与什么人做生意。他说:“我们在这里禁锢了时间,否则他会杀死诸神。”

我问他,城市里的人都崇仰怎样的神明,他便说道,“所有那些尚未被时间所消灭的神。”接着,他转过身去,不再回答,而是专注于观照自身的行为举止,使之符合古老的习俗。于是,遵照彦河的意志,我们继续漂往前方,离开了阿斯塔罕。阿斯塔罕下游的河道渐渐宽阔起来,我们发现了大量食鱼为生的禽鸟。这些鸟儿有着艳丽的羽毛,它们并非来自于丛林之中,而是伸着长长的脖颈,任身后的风托起它们的双足,从河央径直飞起。

此时夜幕四合,河面上出现了浓重的白雾,轻柔地向上攀升。它伸出无形的手臂,拉着树木,越升越高,寒意渗到了空气中。一团团白色的雾气飘进了丛林中,宛如沉船的亡魂悄无声息地在黑暗中搜寻,搜寻许久前令他们葬身彦河的邪灵。

丛林里盘绕的树梢上生着片片兰花;当夕阳沉落花丛后,巨兽打着滚出来了,离开了白昼暑热之时躺卧乘凉的河泥。林间的兽群也下到河边饮水。蝴蝶已经消失了好一会儿。我们途经一些又小又窄的支流,在那儿夜色似乎已经完全降临。尽管太阳尚未完全西沉,但已经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中。

此时,鸟儿开始返巢,飞向远离我们的丛林深处,它们的胸脯被阳光照耀,闪烁着粉色的光泽。一看见彦河,这些鸟儿便放低了翅膀,钻进林中。大群大群的野鸭嘎嘎叫着,扑棱着翅膀离开河面,然后忽地又盘旋着再次落回水面。我们射杀了一只如箭而过的小水鸭,随后传来一群群大雁的迭声鸣叫——水手们告诉我,这群大雁是最近飞越丽斯帕迅峡谷来到此处的。每一年,它们都沿着相同的路径来到这里,与玛鲁纳山峰擦身而过,然后转身向左而去。人们说,山鹰知晓雁群的来路以及它们抵达的精确时节。每一年,当雪花一覆盖北部的平原,他们便开始在同一条路上期待雁群到来。然而,不一会儿,四周变得如此昏暗,我们再也听不见那些鸟儿的鸣叫了,耳边只剩下它们扑棱翅膀的声音,以及无数其它的鸟儿也一起飞过,最终全都栖落在河的两岸。对于夜行的鸟儿来说,这一刻才是出游之时。水手们点亮了灯笼以照亮夜色,巨大的蛾子出现了,在船的四周翻飞。它们的翅膀时不时被灯光映亮,华彩纷呈,绚丽多姿;接着它们会再次飞回夜色之中,沉入完全的黑暗。水手们又一次开始祷告,随后我们进餐、入睡,舵手照看着我们的安全。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我们真的已经抵达佩登达理,这座著名的城市。它屹立在我们左侧,秀丽而显要。看了那么久的丛林景观,这样一种景色让我们大饱眼福。我们停靠在市集附近,船长展示了他带来的所有货物,一位佩登达理的商人站在一旁审视。船长手中握着弯月短刀,正朝甲板上怒气冲冲地乱砍,发白的船板碎片纷飞。因为商人给船长的货物报了个价,而船长声称这价格对他和他祖国的诸神毋宁是一种羞辱。此时他口中诸神的形象变得巨大而可怖,他们的诅咒令人畏惧。但商人摇了摇他那肥厚的双手,显露出粉色的手掌,并发誓他这么做根本不是为了自己。他只想将货物以尽可能低的价格,卖给那些住在城外小屋里的可怜民众,并不打算为自己挣得任何报酬。大部分的货物都是厚厚的图麻苒毛毯,可在冬季用以隔绝从地板里吹来的风,此外还有托乐烟草,人们放在烟斗里抽。因此,商人说,如果他再多付一皮菲克,可怜的老百姓冬天便会没有毛毯御寒,夜里也没有托乐烟草,要不,就得轮到他和他的老父亲一起挨饿了。在那时,船长举起了他的弯月短刀,抵着自己的喉咙。他说现在的他是一个破产的人,一无所有,唯有死亡与他相随。当他小心翼翼地用左手掀自己的胡须时,那商人再次瞥了货物一眼,说道,他和年迈的父亲宁可一起挨饿,也不愿看着一名如此可贵的船长死去。初见他驾驭船只的方式,他便对船长怀有特别的感情,因此他愿意多付十五皮菲克。

当商人说这些话的时候,船长伏卧在地,向他那渺小卑微的、庇佑贝尔祖德的诸神祷告——他们竟能给这位商人苦毒的心灌入蜜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