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探寻历史的“基体”

上篇 在中国的历史脉动中求真

早在2007年前后,北京的几位朋友就开始策划翻译沟口雄三氏的作品集。在这个时期,沟口的几部重要著作的中文版已经问世,特别是《中国前近代思想的屈折与展开》,引起了很多中国思想史学者的关注。为了更好地理解这部著作,几位不懂日语的朋友制订了一个翻译计划,打算把沟口其他的论著尽可能地翻译过来,并且为此邀请我担任监修工作。对我而言,这是个很艰难的决定。由于我一向对于中国思想史没有什么造诣,主持这项翻译工作,意味着我必须要放慢自己手头的工作、腾出时间来补课。对于当时在自己的研究中正面临很大压力的我而言,这是个很不实际的选择。但是,我最终还是答应了这件事。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在日后与译者们合作的过程中,随着渐渐地进入沟口的著作群,对中国宋明理学和明清思想史缺少兴趣的我竟然逐渐对其产生了强烈的兴趣。或许正因为如此,当八卷本的《沟口雄三著作集》译文终于付梓之后,我却无法释然。似乎有一件事还没有完成,我需要对此有个交代。这件事就是,当我从不情愿地卷入主编和监修工作到日益被沟口的思想史世界所吸引,在这个漫长的过程里所发生的变化,促使我开始感知中国历史脉动的体温:沟口是一位非凡的向导,他为我开启了一个新的世界。作为沟口的读者,而不是作为沟口著作的翻译主编,我需要把自己的这个阅读过程转化为思想史研究的营养。

我并非中国思想史学者,对于沟口雄三氏的研究领域,我是门外汉。作为一个外行,我没有能力对沟口思想史研究的学术贡献进行正面讨论,事实上,我也尽量避免这样做。但是作为日本思想史研究者,当我带着自己研究中的困惑阅读沟口著作的时候,我跨过了不熟悉的史料和沟口的对话语境,被沟口独特的“结构意识”深深吸引。那是一种几乎接近于本能的、以经验研究的方式呈现的理论洞察力,这种洞察力并不凭借理论呈现自身,而是借助于设定问题、运筹问题的方式暗示它的存在。或许正是由于这种洞察力的存在,使得我可以跨越外行的阅读障碍,对沟口的研究发生兴趣,并产生强烈的冲动,试图勾勒沟口研究中这些吸引我的基本要素。尽管我不是写作下面这些内容的合适人选,我仍然甘愿不揣浅陋,做一件专业人士决不会做的事情——以外行的方式斗胆谈谈我所阅读的沟口学术,以祭奠这位具有创造力的学术前辈。关于沟口中国思想史研究中那些具体观点的得失,或许应该留给专业人士去讨论,事实上,我对于这一类问题也没有多少兴趣。我感兴趣的仅仅是沟口推进他的问题时所使用的视角、他研究中国思想史时所提供的那个结构性的基本假说。在沟口没有来得及完善的关于中国长时段历史解释的结构性假说中,暗含了非常丰富的学术前景,它使我感觉到自己对于中国社会的历史和现状进行解读时的基本困惑获得了某种解决的可能。

本章与下章的初稿原是为中文版《沟口雄三著作集》所写的导读。《沟口雄三著作集》共八卷,由三联书店于2011年至2014年分两批出版,本章的初稿为前四卷(2011年)的导读,下一章的初稿为后四卷(2014年)的导读。收入本书时,在原有的基础上进行了大幅度的改写。特别是本章的写作,由于写作初稿时对沟口的理解尚不深入,故初稿在写作本章时无法提供有效帮助,本章仅吸收了其中少数段落。在校译沟口主要著作中文译本的过程中,我得以把沟口一生的写作连贯地加以考察,从而获得了一个整体性的印象;这个印象进而发展为一个结构性的认知,它引导我重新理解沟口的具体论点。沟口的每一个假说,每一项分析,甚至他在一生各个时期里所关心的那些一贯性的基本问题,在单独抽取出来进行讨论的时候,似乎并未显示出特别的原创性力量;但是如果在沟口思想史研究的这个整体性结构中重新审视那些基本问题点,就如同一张大网的网扣一般,这些问题点从不同的位置上相互呼应,丝丝入扣地结合为一个有机体,从而引我进入了有着内在结构的思想世界。可以说,他给我们表述的这个思想世界,是由一个原创性的假说——对于中国历史基体的结构性解释——所支撑的。沟口经常说,思想史研究就是对解释历史提供假说,而我深感兴趣的是,他的这个关于中国历史基体的假说是如何形成的,又是如何展开的。

一、饥饿感与窘迫感:跃动着生命感觉的明末

沟口雄三的处女作《中国前近代思想的屈折与展开》(以下均简称《屈折与展开》)由东京大学出版会出版于1980年,这本并不按照常规写作因而有些难读的著作虽然没有引起他后来著述那么广泛的反响,却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著作。他关于中国思想史内在机理的结构性思考,他对于思想观念的历史性和状况性解读,更重要的是,他为思想史研究注入的具有高度人文精神的洞察力,都在这本著作中集中地呈现出来,这些构成沟口学术基本品质的要素,不是作为结论和观点,而是作为看问题的视角,作为推进问题的方式,潜在于他整个的分析论述过程中。

当沟口攻读硕士的时候,开始对李卓吾发生了兴趣。据说他阅读了当时日本学界对李卓吾的研究之后,询问导师入矢义高:如果研究李卓吾,应该读些什么。入矢的回答是:当然是李卓吾的原著。于是沟口买来了当时能够买到的所有李卓吾的原著,开始日以继夜地攻读。为了准确地理解李卓吾,他甚至逐字逐句地翻译了《焚书》。

沉潜于李卓吾的结果,使沟口对日本学界前辈的李卓吾研究发生了怀疑。他发现,这些便于理解的李卓吾研究,基本上依靠的是在日本学界通行无阻的西方现代性理论,它们可以很快被读者接受,却似乎并不能有效地解释他所阅读的那个李卓吾的思想世界,也无法有效地揭示李卓吾所在那个时代的历史特征。仅仅从这个朴素的怀疑出发,他开始了自己的学术旅程。

李卓吾在明末是个特异的思想家,甚至他作为思想家是否能够成立这一点都是个疑问。这是因为,他并没有如同其他思想家那样提出可以称之为思想命题的关键概念,而且他的很多论点看上去似乎还存在着严重的相互矛盾。然而,沟口却在明末思想人物中选择了他,并试图借助李卓吾来理解明末清初处于时代巨变中的中国社会。这当然意味着,在学术生涯的起点,沟口就选择了一种有别于既定学术习惯的思考方式。

《屈折与展开》第一章从一个看似平常的掌故说起:游历北方的李卓吾因过度饥饿而不分稻粱黍稷之别,而给他黍稷充饥的主人则说:“子今以往,不做稻粱想,不做黍稷想矣。”李卓吾对此发出感慨道:“使余之于道若今之望食,则孔、老暇择乎?”李卓吾:《焚书·卷三·子由解老序》,中华书局1975,110页。这是李卓吾关于“饥饿状态”的表述,以思想上的饥饿状态为原点,他引申出打破既定的孔、老、佛等一切教义的界限、否定既定道统观念的外在规范、深入自家性命的“生命之道”。沟口指出:这个掌故的关键不在于它的真伪,而在于它所表达的那份强烈的“饥饿感”足以使人失去辨别各种事物界限的从容。值得注意的是,在书稿开篇之处,沟口就似乎不经意地带出两种绝不会被学术概念所容纳的日常生活感觉:饥饿感与失掉从容之后的窘迫感。而恰恰是这两种感觉,建构了沟口对于明清转折期思想史的解释基调。在明末李卓吾的时代,这种思想上的饥饿感并不仅仅是他的个人体验。沟口援引与他同时代的周汝登、焦竑、耿定向的相关言论,指出在明末时期因无法满足于既定的脱离现实的道统观念,已然出现了一种探索真正意义上的天则之自然的思想潮流。因此,这时的思想人物往往使用关于“饥饿”的比喻。

于是沟口的探讨从这里开始。作为一种时代潮流,这种饥饿感的内涵是什么?那种打破儒、释、道界限的求道态度背后,隐藏着的是什么样的主体意识?

以饥饿为比喻的求道态度,暗示了一个边界意识:明末的思想人物如饥似渴地探求新的“理”,是因为已有的道统观和社会通行观念让他们无法满足,从而造成了思想上的空洞状态。而他们试图解决的问题,与其说是更新道统观念或者改造社会理念,不如说是解决自身的“饥饿”问题,换言之,这个填补思想上空洞状态的目标,才是第一义的。以“饥饿”为原点去理解明末的思想趋势,导致沟口做出了如下判断:李卓吾的饥饿感强大到让他狼吞虎咽以至于到了分不出是黍是稻的程度,但这种忘我的态度并不意味着他完全失掉了自我。在因为饥饿而忘记自我的同时,他还有一个审视着这个忘我的自我。这是获得了饥饿自觉的自我。这个自我所关注的,并不是由于饥饿而去除掉的三教之间的界限,而是饥饿本身的空洞状态。换言之,沟口提示的问题在于,以李卓吾为代表的明末思想人物,他们把“自家性命的下落处”作为第一义的追求,对于儒教、佛教等教义的论辩则服从于这个自家性命的需求。正由于此,明末思想家中存在着一种氛围,对于那种与生命无关的知识讨论采取严厉态度。李卓吾在这一点上尤其到了近乎洁癖的程度,他对于没有“饥饿感”的论道者一律表示蔑视,认为他们根本不懂学而不厌的真实含义,即使自称学而不厌,也是虚假的。

以这个“自家性命”作为起点,使沟口进一步推进问题的方向具有了特别之处。他承认明末思想家的饥饿感包含了自我意识的张扬,但是却为这种自我意识规定了明确的边界:“我在开篇处之所以强调他们并非针对外在规范而张扬自我内在的充实,而是在张扬自身的空洞状态,不外是为了在明末人士的这些表述中确认他们的自我意识。他们表述出的意欲是:渴望着依靠真正的理来填充因堕入虚构而形骸化的理所造成的饥饿,填充因饥饿而造成的空洞状态。他们既非意在对抗外在规范的清规戒律而谋求人的解放,亦非谋求‘相对于社会理性而主张个人理性的独立化自律化’和‘对立于天理的社会的人欲社会’的自立;同时也不是意在建立‘对精神来说最为本源的区别’意义上的‘天人分裂’,也就是说,他们并非在谋求人脱离天则以自立。他们并不是在张扬上述意义上的自我。”沟口雄三:《中国前近代思想的屈折与展开》,东京大学出版会1980,67页。

沟口在此引用的两个说法均出自岛田虔次著《中国近代思维的挫折》。岛田虔次:《中国近代思维的挫折》,筑摩书房,改订版1970,卷1,12页;卷2,125页。特别是第二个说法,原文为“正是天人分裂,不能不构成对精神来说最为本源的区别”(重点号为岛田所加),这是岛田在这部名著的第四章“一般性考察”中提出的核心观点。在这一说法的上下文里,岛田由于依靠西方近代视角,故自然地产生了一个疑问:李卓吾作为王学左派最后的巨头,他所体现的心学最尖锐的观点后继无人,以至于到李卓吾就断绝了——这是为什么?他认为,这是由于李卓吾代表了“对抗社会性社会”的“个人的社会”。而这一“个人的社会”,事实上正是代表了与传统士大夫代表的统治秩序相对立的庶民新兴阶级。但是,岛田认为明代后期并没有形成诸如西欧第三等级那样的有自己政治要求的新兴阶级,庶民只不过在消费士大夫文化,所以王学左派尤其是李卓吾并没有一个可以依托的社会阶层,庶民的能量没有结晶为作为阶级的能量,因而只能在士大夫阶层内部生产与士大夫理念不相容的文化批判。这个批判经由阳明心学,到李卓吾这里完成了。这是士大夫阶层内部机制极度松弛情况下所必然兴起的异端,是文化烂熟时期的必然产物。李卓吾不留情地批判那些徒有表面教养与皮相风雅的庸俗文人,追求真人与真情,同时彻底否定教养、痛斥假道学甚至玩世不恭。岛田指出:“由于某种意义而不断地谋求神圣,显示了纯粹精神的热情;然而神圣业已消逝,而新的神圣尚未被赋予——正是在这一历史时刻,作为一种悖论,产生了玩世不恭。”岛田虔次:《中国近代思维的挫折(2)》,筑摩书房,改订版1970,167页。出于这样的判断,试图探究中国思想内在体系的岛田也不能不言不由衷地透露他的感觉:“这就是说,中国近世的庶民并没有如同西欧新教徒那样立足于禁欲的生活原理,自觉于‘无文朴茂’才是人应该有的活法,从而彻底憎恶诗酒官场,彻底否定教养(重点号为岛田所加);夸张一点地说,中国之所以不得不成为停滞之国,原因就在这里;在中国资本主义的发展最终不得不止步在投机短视的获利阶段,原因也在这里……”岛田虔次:《中国近代思维的挫折(2)》,筑摩书房,改订版1970,161页。

岛田的这部名著无疑为沟口的研究提供了很高的起点,他在本书中也多处援引了岛田关于明末思想人物的分析;但是这些引用只限于岛田对具体史料的分析,却无关整体的判断。沟口与岛田,作为两代学人,显示了日本中国学长足的进展。沟口在继承岛田学术分析理路的同时,对他推进问题的方向进行了修正。上述沟口的论述鲜明地体现了他与岛田在分析方向上的差异。在岛田那里,明末人士对于继承道统规范的质疑体现了近代思想的萌芽,亦即个人理性的确立、摆脱天理羁绊的人欲社会的自立;而产生这些变化的基础则是“天人分裂”,亦即“人”从被动地束缚于“天”的状态中解脱出来,使天外在于人的世界。显而易见,岛田的这些分析背后有着来自欧洲的西方现代性理论的蓝本(他本人在后记中也提到,他对近代一词的使用,有两个来源,一个是内藤湖南关于中国的近代开始于宋代之说,另一个是日本通行的西方历史分期概念,具体内容则依据马克斯·韦伯关于近代精神的阐释)。岛田虔次:《中国近代思维的挫折(2)》,筑摩书房,改订版1970,259页。而现代性理论不仅在岛田的时代,即使在沟口的时代也构成强有力的集体无意识。它不仅是学术分析的工具,也潜在地构成了价值判断的前提,因此易于传达也易于流通。

但是沟口提出了不同的思路。他强调明末思想家的“饥饿感”,正是这个思路的关键环节。与岛田集中进行概念分析的学术方式不同,沟口把生命本身——为了活着必须吃饭,因此饥饿是鲜活生命的最深刻体验——作为讨论的起点。饥饿不是观念,是活生生的生命状态;而饥饿感造成的紧迫感,也同样无法依靠观念准确地加以理解。在讨论的起点,沟口就把包括西方现代性理论在内的观念性推论置于次要位置,不仅没有把所谓“近代精神”作为前提,而且也没有把它作为基本的分析工具。他紧紧抓住“饥饿感”,把它导向明末的时代精神,展开了一个无法回收到现代性理论中去的历史图谱。沟口说:

“明末人士之中,李卓吾之所以称得上是岛田虔次氏所说的‘无与伦比的独特存在’、成为特立独行的人物,并不是因为在他身上可以发现‘几乎可以称之为“近代精神”’的‘过早诞生’,而是因为在他身上可以发现他对于饥饿的自觉达到了‘无与伦比的独特’的深度;正是这种对于饥饿的深度自觉,使他拒绝虚构的‘假’,渴望应有的‘真’。除此之外,并无其他。”沟口雄三:《中国前近代思想的屈折与展开》,东京大学出版会1980,67页。引文中所引岛田说法,出自岛田虔次:《中国近代思维的挫折(2)》,30页、81页、143页。

在此辨析之下,问题被引向另一个方向:确认中国是否在明末产生了过早诞生的近代精神不再是讨论的目标,讨论的核心是饥饿感的深度之别使李卓吾如何在同样拒绝虚构之理、追求真实之理的同时代思想人物中特立独行,他与同时代思想家之间这微妙的差异具有什么样的思想内涵。

沟口花费很多篇幅论证,在李卓吾那里,这种饥饿感不仅仅把他导向不分别儒、释、道以及其他教义之间的差异或对立,从而建立打破一切外在规范的思想立场,而且把他最终推向“无善无迹”的求真之境。事实上,这正是李卓吾与他同时代其他激进思想家的差异所在。尽管他们都自觉到了“饥饿”,都张扬自身的“空洞”状态,都把自家性命作为求道的落脚处,也都对已经无法对时代课题做出回应的道统观念提出了疑问,但是,在其他思想家的质疑中,他们虽然质疑了儒家纲常的虚假性或者其内涵,但却并不追问儒家纲常这一前提本身,因而他们在对于具体内容的质疑中强化了他们不加质疑的儒家纲常前提;而在李卓吾那里,这一对于纲常的坚持和强化本身就构成了虚假的预设。他要打破一切作伪,在无善无迹、无人无己的状态下追问生命之道,这也就意味着他不仅要否定已经变得虚假的儒家道统观念,而且要进而否定一切先在的观念,在空无依靠的状态下去寻求生命之道。

如上所述,沟口在把饥饿这一感觉带进思想史视野的同时,也带进了另一种感觉,即“无法从容”。可以说这是一种身不由己的窘迫之感。例如沟口多次在描述李卓吾时提到了这种状态:例如他引用李卓吾所说“惟德有未明,故凡能明我者则亲之;其不如己者,不敢亲也;便佞者、善柔者皆我之损,不敢亲也。既不敢亲,则恶我者从生焉,我恶之者亦从生焉,亦自然之理耳”李卓吾:《焚书·增补一·答李如真》,中华书局1975,253—254页。一段,指出李卓吾这段话显示的是他深感自己处于无法遏制的饥饿状态,从而不能奉陪那些并无饥饿感之人去从容区别那些观念上的问题;更何况来日无多,他干脆只亲近那些可以在求道之路上的“明我者”,而疏远不能明我之人和愚人、小人,即使因此导致毁谤也在所不惜。“他说,自己余命无几,没有工夫跟这些题目纠缠。”沟口雄三:《中国前近代思想的屈折与展开》,东京大学出版会1980,73页。“他几乎是以与死神赛跑的心情急匆匆地活着”。沟口雄三:《中国前近代思想的屈折与展开》,东京大学出版会1980,102页。这种超出一般意义上的、由于内在的“紧迫感”而使得主体无法停顿下来的状态,被沟口最大限度地点化为明末思想的基本特质。为此,他把明末思想人物作为关键词而屡屡使用的“不容已”作为本书的关键概念,并使它承载了厚重的历史与思想含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