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街头浪子

01 战场

1970年2月的某一天,一对兄弟在沙漠战场上相遇。哥哥是我,出第二十次战地任务的摄影记者;小弟迈克尔则在这遥远的非洲国家与马背部族、驼峰骑士交战。如今担任法国外籍兵团副官的他,当时还是个中士。我们在那不毛之地相聚一个钟头,讲起话来却只落得针锋相对。

两人在分离的多年间,对战争都各有一番切身体验,又各持己见。战地摄影师和外籍兵团一样,都得走上前线。在烽火连天的国度里,外国记者在饭店酒吧通过现代通讯设备,谈论的战场见闻之多,史上无人能出其右。现役军人(英国特种部队和雇佣兵除外)通常只投身自己国家的冲突,战地记者则是无役不与。摄影记者和躲在后方就能获取更多消息的文字记者不同,往往都置身枪林弹雨中。长期献身这份工作的人,如伟大的罗伯特·卡帕与拉里·伯罗斯,通常都为工作丢了命。我守着这工作二十年了,或许是奇迹吧,竟还活着。我在乍得与弟弟相聚前,已到过塞浦路斯、刚果、耶路撒冷、比亚法拉等前线,也赴越南出过多次任务,而接下来,我还要去第四次中东战争,去柬埔寨、约旦、黎巴嫩、伊朗、阿富汗,甚至萨尔瓦多的战场,见证战争的毁灭性。那些战场夺走我许多好友的命。

或许是我的战地经验太多,使得迈克尔和我渐行渐远。我们都是为了追求冒险而走上战场,但战争对于我俩却有不同的意义。对迈克尔而言,战争是一场游戏,一种激情。虽然战争于我仍很刺激,但多数时候我只想到战争的恐怖。迈克尔的态度比较好理解,更像军人,我的心态就没那么直接。毕竟我不必服从军令,而是自愿参与。如果我觉得战争变得可憎,为何不远离战场?有人告诉我,我一定是存着某种求死的愿望。的确,我一生中一直有某种东西逼着我走出去记录死亡与苦难,但绝不会因此而渴望自己或任何人死去。

如今我已不再踏入战场,却仍得苦苦对抗那些战地经验背负的意义。每场战争都骇人地与众不同,但也有可怕的相似之处。你抚慰死者、与死者共枕,和即将死去的人一同生活。望着、注视着别人不忍目击的事物,我干摄影记者时,生活无非就是这些。但有人批评我硬是把这种恐惧带到安乐的人面前。关于我所拍的战争与饥荒照片,有人说:“现在我们知道了,但我们知道了也无济于事。”然而我相信,认真反思这背后的一切,并不天真。了解战争当然很重要,而我对战争的体悟,也绝不仅止于近年来唤起大众良知的照片。我的摄影主题太过严肃,称不上艺术——我厌憎这种想法,也讲过不止一次。对传播真相进行新闻审查,让我非常怀疑其意图。

即便我有多年旁观经验,却还是做不到无动于衷,也不觉得自己可以冷漠以对。面对战争的惨状,很少有人能不动摇。这些景象就是应该,也的确能激起痛苦、羞愧与罪恶感。有些景象更是不忍卒睹。有一回我和美军海军陆战队一同困在越南某个前线据点,黑暗中,一辆补给车载着弹药冲过我们的据点,司机是你会在海水浴场看到的那种蠢蛋。车子停住,越共狙击手干掉那个驾驶兵,他瘫在方向盘上,引擎还继续发出可怕的嗡嗡响。那一整晚,其他战线的照明弹不断照出他的尸体轮廓,黄色的、橘色的、绿色的,诡异而荒谬。炮火不断,我们无法接近他,只能看着这一切直到天亮,惊骇莫名。此时战火也已逐渐平息,那个蠢蛋的卡车引擎终于耗尽汽油,懒洋洋地熄了火。

战火中,你常会以为明天就轮到你,你将会成为躺在地上仰望群星的那个人。一个人以一个姿势躺着不动,瞪着星星,却没在看,确实很诡异。记得有一回我走在巡逻队里,忽然枪声大作,射死我前方的两个人。我趴下找掩护,嘴巴埋进土里,照相机沾满泥沙。我在那里躺了20分钟,动也不动,生命中的一切在脑中飞过。在这种时刻,当你面前和身后的人都死了,你会有一种强烈到无法抵挡的感觉:他们都是替你死的。

有人说我的照片洗得太暗。这种经验怎么能用明亮的感觉传达?然而我自问,我所有的观看与探究,能为这些人(或是任何人)做些什么?当枪声接近我的时候,我有多少次想到,就这样吗?就是今天吗?我这一生,是怎么过的啊?

唐·麦卡林,193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