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合理的行为(增订版)
- (英)唐·麦卡林
- 3380字
- 2021-04-05 00:09:17
07 谋杀案
一连串不可思议的事件又将我推回摄影之途,很不幸,这些事件都围绕着一桩谋杀案。
我刚退伍时有种感觉,觉得自己好像不曾离开过。芬斯伯里公园的世界依旧,人也没变。我不在的时候,母亲和楼上的男人起了争执。他经常喝得烂醉如泥,到半夜才回家,还拿皮带鞭抽幼子。有天晚上我母亲自己动手执法,用一个巨大石膏摆件(在汉普斯岱园游会赢来的奖品)砸他的头,楼梯间四处是血迹和石膏碎屑。她前往沃斯利警察局按铃报警,也签了保,保证遵守法纪。我想那个小男孩会很感激她插手介入。
另一件值得注意的事件发生在芬特希尔路:加勒比人首度在芬斯伯里公园落脚,惹恼了很多本地人。但我倒觉得他们善良又温和。
梅菲尔的拉金斯公司找我回去,并决定要让我那半吊子的摄影知识多少派上点儿用场,于是把我放进小暗房里翻拍素描。我自己学会冲洗底片,也更了解艺术家与动画师。他们都很随和。我那套整人把戏让我如愿以偿地熬完兵役,但在这里似乎不怎么管用。当然,我现在所谈的,是一个无法向书本求助的人在人文教育上一步步慢慢自我启蒙。我试着读书,却只觉得自己像个傻子。到了二十一岁,我的全部藏书就是两本小书,一本是绘画的,一本是野生动物的,都是母亲在我小时候买的,一本一先令。
老大帮还在油腻腻的咖啡馆闲晃,双脚翘在桌子上大做白日梦。唯一明显的改变是他们最近爱上了电影《大盗狄林杰》里的牛仔帽。我一拿到从当铺赎回的相机,就热切地想为他们的新造型拍些电影剧照式的浮夸照片。接着我野心更大,试着在不同场景中拍摄他们。我很喜欢操作相机,但不知道照片除了取悦拍摄对象,还有什么用途。
当时大家最喜欢在黑斯托克路上的小咖啡馆鬼混,老板娘是个壮硕的意大利女人,有个漂亮的女儿玛丽亚。那些男孩会问:“我们的烤吐司可以夹玛丽亚的乳房吗?”然后她妈妈会说:“够了小伙子,正经点,要乖,不要调皮。”这对话一直到我当完兵都还很受欢迎。
七姊妹街的葛雷舞蹈协会成了周六夜晚的集会场所。很难想象这高贵的店名底下藏着多么不高尚的东西。伯特·阿赛拉提曾是摔跤冠军,一对耳朵像握紧的拳头,是魁梧到足以挡住大门的巨人。但即便是伯特也常分身乏术,只是帮派弟兄出于尊敬,仍会在口头上敷衍他。这地方声名大噪,吸引了北伦敦各地像乔治·拉夫特和詹姆斯·卡格尼在电影中演的那类人。他们为了找当地的扛把子单挑而跑来这里,下场通常是在地上倒成一片,像老式美国电影里被干掉的强盗。葛雷的店其实很像地下酒吧,方尖塔旋转灯在你脚下闪个不停,看起来像有一千只老鼠想逃出这房子。
女孩子会来这里,觉得可以遇到北非城里的亨佛莱·鲍嘉。我也被那种气氛及女孩子所引诱。就是在葛雷的店里,我遇上生平所见最美的女孩。她一头金发,大眼睛,名字叫克莉丝汀,和莫斯维丘的朋友一同来这里探险。照我们的标准,莫斯维丘已是相当高级的住宅区。
我对她一见钟情,和另一个也看上她的小伙子差点打了起来。他长得很帅,还不断激我:“我随时可以把到她。”他没得逞。我追到了她,还发现她性格甜美。我们之间没多少共通点,她非常聪明,有八门学科通过了中考(O-Leved),如果继续读下去,她大可进入大学。她在伦敦桥附近的非洲果品进口公司上班,懂法语,也会操作电传打字机,但出身并不显赫,父亲是邮差,住在附有浴室的政府公屋。我让她相信我爱她,两个人定了下来。
当年,小伙子必须遵守一套固定的模式。他得先浪子回头,然后在跟女孩子结婚安定下来之前,先约会两年。克莉丝汀的父母接受了我,大出我的意料,或许是我母亲用水管调教出来的那副身心健全的模样骗了他们。然而,即便有克莉丝汀的文明熏陶,我狂野的少年期仍未画上句点。有个家伙在巴士站惹到我,某天我找他单挑,打完架后,带着受伤的嘴唇和克莉丝汀到霍恩西市政厅跳狐步。但最诡异的一架,还是我在芬斯伯里公园的最后一役。
我们参加一个女孩的葬礼,她为了本地一个男孩子自杀,每个人心情都很差。在回家的路上,我这辆福特老车载着几个令人头痛的家伙,其中一人要求在哈洛威路下车撒尿。他急着跑到巷子里,因此撞破了后视镜,我下车骂了他一句。我应该趁他还在撒尿难以还手时揍他,但我还没气到要打架,只是觉得不爽。接下来就看到他冲到我面前,朝我的脸挥砖块。我设法揍了他的肋骨,把砖块抢过来往他脸上砸,不停地打,直到他头破血流。我觉得这场架非得打出个你死我活。
然后我说:“你打够了吧?”他拿头撞我的脸,算是回答。我们站在那里,都流着血,他平静地说:“我想大概算平手吧。”
我们回到车上,我送他到皇家北方医院缝一缝头。我跟他不熟,但从此之后,他碰到我都会亲切地打声招呼。克莉丝汀对这类暴力感到不安,但从不曾对我变心。某次我们去看电影,结束后一道回到芬特希尔路的家,发现我母亲跟往常不一样,竟还醒着。她有消息要宣布。
唐·麦卡林,芬斯伯里公园,伦敦,1955年
“和你一起在葛雷的店鬼混的那帮人,他们惹了大麻烦。有个警察在那里被杀了”,她说。结果查出来了,这场纠纷的主角是一个年纪很大(以混混来说)的家伙。荣劳·马伍德,二十五岁,伊斯灵顿的鹰架工人。他带了把刀子到协会来,想摆平某桩复仇案。一般来说,大家只会用到铁拳套。他可能只想吓吓人,但各个帮派选好了边,在人行道上打起来时,有个警察想要站到两派人马中间,却遭人在背后捅了一刀。他死于失血过多。马伍德溜掉了,但他父亲劝他去投案。
接下来几周,我们这些芬斯伯里公园的居民聊来聊去都离不开这件凶杀案。它也使全国注意到不良少年与帮派暴力的问题日益恶化。在拉金斯,大家都向我打听这件事,我告诉他们,我家附近的几条街上住了许多帮派混混,我还和他们上同一所学校。老大帮并未直接涉入这起凶杀案,但我带了几张他们的照片到办公室,同事告诉我应该试着发表。有人建议我去找《观察家报》,那是高质量的周末报,关心社会,自由派,但我从未读过。
当年可没那些复杂的安保装置挡在报社门口。我穿着粗呢西装和麂皮鞋,就这样直接走进《观察家报》在都铎街上的办公室,也没事先约好,就被带到图片编辑台。那位图片编辑名叫克里夫·霍普金斯,他仔细看过我的照片,身子往后靠向椅背,以探究的目光看了我良久。
“这些都是你拍的?”他终于开口问。
“是。”我只答了这句话。
他说:“我喜欢这张照片,会用它。你愿意多帮我拍一些吗?”
我离开时非常激动,有人正式委托我拍更多照片,还找了个名叫克兰西·西葛尔的文字记者撰写报道。不过,芬斯伯里公园对那起案件有自己的一套说法。
我拍完那些男孩,走出黑斯托克路的咖啡屋,看到那辆眼熟的渥斯利汽车等在那里。我走近时,车门打了开来,传出执法人员友善的邀请:“上车。”
我说:“不要。”
“如果你知道怎么为自己着想,就上车。”
我上了车。第一次总是要拒绝,但也别太过分。这里的游戏规则就是如此。
“我们有理由相信你带着偷来的照相机窝在那间咖啡厅。”
我告诉他们相机不是偷来的。他们要求看收据,我当然没随身带着。他们提议到我住的地方找收据,否则我就得直接去警局。
我说:“好吧,但是帮个忙,别把车子停在我家外面。如果我母亲看到你们,你们麻烦就大了。”
他们笑了出来:“也就是说你妈妈很凶悍喽?”不过他们还是配合我的要求。我进了屋子,搜遍小柜子的抽屉才找到收据。老妈问我在干吗,我只回答我在整理东西,然后溜了出去。警察看过收据,油腔滑调地说:“先生,需要我们把您载回刚刚那个地方吗?”
我拒绝了条子的虚情假意,看着他们离去。那一刻实在很过瘾。当然,我也确实帮了执法人员的忙,如果我母亲逮到他们为了相机骚扰我,不用说,她会拿出最重的摆件砸他们的头。
那张照片登上了1959年2月15日的《观察家报》,占了半版篇幅,那年我二十三岁。
那张大照片是我在凶杀案之前拍的,照片里的小伙子穿着他们最好的西装,在帮客街(为了改善形象,已改名为瓦科特街)一栋烧毁的房子里大摆姿势。他们正打算出发到亚斯托利亚电影院一个下午,在那之前,我先把他们凑在一起。
如今,我比以前更看得出那是张优秀的照片。照片显示出拍摄者注意到了结构,那一定是出自本能,因为当时我还不知道那个名词是什么意思。照片的曝光也很棒,肯定也是出于侥幸,因为我没有测光表。
那张照片改变了我的一生。人们告诉我,就算我不是经由那张照片崭露头角,也会有另一张。
我不觉得情况一定会是如此。我不太能忍受拒绝,也没有成为摄影师的强烈欲望。假如我得拼了命才挤得进舰队街,那我绝对到不了那儿。
帮客街的老大帮,刊登于1959年2月的《观察家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