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迈克尔死了。苏珊娜觉得自己理应为此难过,她仔细梳理着自己的情绪,试图捕捉到一星半点的悲伤,然而她只感到冰冷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他自己的错。她早就告诉过他有恶鬼,提醒过他要快点走。他提出抗议,说走不动,他还在病着,身体不能承受剧烈的运动,他要休息,只休息一分钟,然后又是一分钟。

好吧,他休息的时间够长了。他应该听她的话,相信她说的都是真的。他没病,他的身体也无须休息。他根本就没有身体了,只有灵魂还依恋着旧躯壳。

他们甚至都还没走到那个山谷,也许这也算不幸中的万幸。苏珊娜难以想象,自己在四处呼啸的寒风中,顶着暴风雪迎击恶鬼们的猛烈进攻。他根本不可能平安通过那段死亡陷阱。就算奇迹降临,他侥幸逃生,那个湖也会葬送他。不过,他们连最容易的一关也没能通过,这多少挫伤了苏珊娜的自尊心。

这段旅程就像曾经一个男孩跟她描述的电子通关游戏,初次玩的人上手很顺,地形简单,“坏蛋们”也都好对付。然后,等他们学会了基础的技巧,就升到了中级,游戏人物变得更有挑战性,考验着玩家的意志力。如果通关成功,你就成了游戏行家。最后几关,“大坏蛋”会埋伏在暗处,要想取得游戏的胜利,就必须打败他们。

苏珊娜不得不承认,他的这番类比拿来形容穿越荒原的种种折磨很是贴切,但这样的比拟还是让她感觉不舒服。因为这并不是游戏,胜利关乎生死。如果死于荒原,就无法回到生命的源头重新开始,就真的是……玩完了。

但她并没有和那个男孩讲这些。他终生都在生病,一种罕见的病症让他一生都只能困居屋中,与外面的世界还有细菌、病毒隔绝。对他来说,电脑游戏就是现实,他对真实世界几乎和苏珊娜一样一无所知。她一路确保他能顺利穿越,躲过“大坏蛋”的追杀和水上坟场的劫难。

也许,她对待迈克尔如果也能那么尽心尽力,他也会安然无恙的。

雪地被搅动得乱七八糟,上面星星点点洒着鲜血——既有她的,也有迈克尔的。苏珊娜叹了口气,从恶鬼们拖走迈克尔灵魂的地方转过身离去。她刚一挪动步子,脚下嘎嘎作响的雪地开始变成一片虚无,头顶阴郁的天空也像是被吸干了色泽。

有那么一瞬间,一切都闪烁着炫目的白——苏珊娜从心底厌恶这种颜色。然后整个世界开始慢慢变化,一条河从她身旁流过,一条狭窄土路的对面是一大片稻田,绿色的稻秆在阳光下异常鲜亮,不远处坐落着一处小山村。那就是她新的目的地。

在周围环境变幻的同时,她感觉自己的头发变长了,顺着双肩飘逸而下,直抵后背;腿变短了,原本纤细的身材变得臃肿,步幅也随之变得有些不连贯。等这一切变化完成的时候,她感觉自己笨手笨脚、行动迟缓。她懊恼地噘起了嘴,她的新体形矮胖浑圆,如果以后真要是跑起来或者打斗起来,想必会非常不灵便。

苏珊娜靠近的那栋房舍比村子里大多数房子都要小,一间低矮的平房,屋顶中间似乎微微下沉。门口和木质门廊之间有一段距离,门廊上面刻画的螺旋形图案褪色严重,几乎辨别不出画的是什么。看起来房子的主人把这所宅子保养得很好,最近却疏于打理。精心打造的花圃里,鲜花与杂草互不相让,茂密的青草低垂在通向大门的一块块石板上。屋里空气中闻起来有股焚香的味道,狭小的空间内充满了辛辣刺鼻的气息。正厅中间的壁龛里供奉着一尊佛像,有着胖胖的肚子和笑眯眯的眼睛。佛像前的瓷炉里倒着几支燃尽发黑的线香,似乎就是香味的源头。

她绕过起居室和厨房,走进后面的卧室。尽管屋外艳阳高照,屋子里却一片漆黑。进到屋里,她的目光在床上那个瘦小的身影上停留了片刻,然后绕过厚重的床尾板,拉开了窗帘。外面,真实的世界和荒原天衣无缝地融合在一起,虽然她身处荒原——她手中的窗帘只是这个女人虚构的幻象,但她从未如此接近真实世界。

窗子并不大,阳光渗进来,可以照见暗淡发黄的墙壁,还有一床精巧的、带着中式花纹的铺盖。

“我的莲儿再也不来看我了。”一个低沉悦耳的颤音响起,苏珊娜吓了一跳。她的目光对准床上那个名叫邢有瑜的妇人的面庞。苏珊娜本以为她睡着了,此刻她却用一双棕色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苏珊娜。

“可是我在这儿啊,奶奶。”苏珊娜微笑着说,扮演起了分配给自己的角色。

“是啊,你在这儿。”老妇人一边说着,一边叹息着坐了起来,“可你不是她。”

“奶奶?”她可爱地皱了下眉,微笑着装作听不懂的样子。她知道现在的自己简直跟老妇人的孙女一模一样,甚至连眼睛的颜色都别无二致,每一个细节都堪称完美。

“别骗我了!”有瑜斥责道,“我知道勾魂的来了。”

苏珊娜一言不发,略感吃惊。

“我猜,你是想让我跟你走吧?”她转动双腿,要从床上下到地毯上。那双腿无比羸弱,如同禽鸟的腿。她伸手抓住搭在床尾的袍子,臂膀同样虚弱不堪。

“是啊,奶奶。”苏珊娜仍不死心,“我来这儿是接您出去散散步,今天外面阳光很好。”

“别叫我奶奶!”老妇人厉声喝道,盯着苏珊娜,目光犀利,“你不是我的莲儿。”她的眼睛从上到下把苏珊娜打量了一遍,那种严厉的神情变得和缓了些,“跟你说吧,她现在不再来看我了。我猜,大概是因为每看一次都弄得她难受,我也难受。”她叹了口气,“不过勾魂人带着这么一张熟悉的脸也挺好——你要给我点穿衣服的时间,对吧?”

苏珊娜木然地点点头。

过了一小会儿她们就出发了。有瑜——她让苏珊娜这么称呼她,很明智地穿了一双步行靴,一件简简单单的束腰外衣,裤子布料结实,染成大红色。她还穿着件深绿色的羊毛夹袄,走在户外,这样穿未免太热,苏珊娜对此未置一词,因为她心里清楚,荒原上一切都瞬息万变。有瑜的心情只要稍一低落,她们就可能面临凄风苦雨。

但她们沿着那条小路前行的时候,头顶一直艳阳高照。有瑜半途停下,深吸了一口气,满是皱纹的脸微微倾斜,享受着明媚的阳光。

“肺气肿。”她缓缓地说,“这是我第一次吸满气。”她摇摇头,接着说,“我不知道离上次深呼吸隔了多久了。”她双手叉腰,端详着眼前的景致。那座小房子位于村子空地的一角。小山村安静平和,不乏生气。在她们的左侧,一位老人正在花园里锄地,一对年轻的夫妇推着婴儿车里的孩子,正缓缓朝她们走来。

“我会挂念这里的,”有瑜轻声说,“我一辈子都住在这儿。”

“可能你会再见到它的。”苏珊娜说。

“你不知道吗?”有瑜问道,对着苏珊娜眉头一皱,似大惑不解。

“不知道,”她实话实说,“我只是你这段旅程的向导。”

有瑜只嗯了一声,最后留恋地看了一眼村子,“好,那你前面带路吧。”

她们上路了。有瑜似乎没有注意到花匠对自己的挥手致意没有反应,那对年轻夫妇对自己的微笑也视而不见。他们是活人,他们在那里,而有瑜不是。她跟左边只有一根头发丝的距离,她跟时间是脱节的。

她们离开村子的时候,那条路转瞬变成了荒原起始的开阔地带。真实的世界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这一点对苏珊娜来说仍然难以理解。她一直在荒原间不停地行走,她也不清楚自己到底走了多久,似乎永无休止。另一个世界,现实、生命都距离自己如此之近,简直触手可及。

这样的想法困扰着苏珊娜,当她们从那对年轻夫妇身边经过时,她做出了平时从未尝试的举动。夫妇的目光穿过她们,哀叹着有瑜心爱的花园就这样任其荒芜真是可惜。苏珊娜伸出手,指尖划过女人手臂旁的空气,想要感受一下她身上那件羊绒开衫柔软的触感。

空的。尽管这一次她全神贯注,手上却没有任何感觉。荒原与这个世界之间也许只隔了一层纸一样薄的帷幕,细若游丝、难以辨认,却阻隔生死。

“刚才你在给她做死亡标记吗?”看着年轻夫妇渐渐走远,有瑜轻声问道。

“不是。”苏珊娜老老实实回答,“我摸不到她。”

她竭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沮丧懊恼,崔斯坦是怎么做到的呢?

除非自己找到了答案,否则她心里永远放不下这个谜团。他能做到的或许自己也能做到,或许她可以再见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