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这一天,永井荷风在拜访谷崎润一郎讬付手稿后乘车返回冈山的居所,因此错过了正午的“御音放送”,下午回家后才获告知战争结束的消息。和感到震惊的一般日本民众不同,荷风对这一天的到来早有预见,欣然相迎。他在这一天的日记中记述:“恰好,日暮染衣店的老太太带了鸡肉和葡萄酒来,于是摆宴庆祝停战,人人喝得烂醉睡倒。”
对于战争时期因被视为非国策作家而不能发表作品的荷风来说,战争的结束意味着重新获得言论和写作的自由。东京的旧友来信中热情洋溢地写道:“军国官僚因停战而下台,实在是一扫多年阴霾重见秋日晴空的大快人心之事。荷风先生的时代终于又到来了,万万岁!衷心期待日益看到荷风时代的重现。”这无疑也说出了荷风自己的心声,他把来信的这段话珍而重之抄录进日记。
事实上,永井荷风除了是人们所熟知的那个心仪于江户风物,狎游于花街柳巷的唯美派作家之外,他还是一个特立独行的自由派知识分子,在他的战时日记中,不乏对日本的军国主义政治的批判之辞。战争时期的言论统制解除后,这些“大逆不道”的心声可以畅快诉诸笔端了,乐何如之。在1945年秋到1946年冬约一年时间里,荷风除了把自己战争期间不能发表的旧作整理发表之外,还文思泉涌挥笔写下了十几篇小说和散文,大多收录进了《勋章》这本集子中。
这本集子里收录的七篇小说,或多或少地触及到战争。
《勋章》写于1942年。作品主人公的送外卖老人,曾经是参加日俄战争中的士兵。浅草歌剧馆的舞台每天上演枪炮声隆隆、讴歌战争的剧目,而像他这样的退役老兵,则出入歌剧馆的后台,从事着卑微的、被人瞧不起的生计,当年的战争对于他除了一枚勋章之外别无他物。舞娘们怂恿他戴上勋章拍照哄闹了一番,貎似昔日荣光的返照,然而烟花易冷,没等照片洗出来,一切已被忘却,老人自己也已不为人知地死去。堂皇舞台与脏乱后台的对照,扣错勋章而以颠倒底片冲洗来补救的细节,以曲笔暗讽了所谓战争荣光的虚无。
《传闻》、《某夜》、《鞋子》、《羊羹》四篇,捕捉了战败给日本社会带来的冲击、伤痕和人心浮动。
《传闻》描写被以为已阵亡的丈夫归来,打破了传统“兄终弟及”再婚家庭的平静,荷风没有浪漫地渲染两男一女的感情纠葛和冲突,而是把主题更多地放在了妇女自主意识觉醒的探讨上。
《某夜》细腻地刻划了无所事事、找不到人生出口的年轻少女季子潜意识里的欲求不满和烦燥。这种欲求不满既是生理上的、也是社会性的,最后扭曲成一种谵妄的性被害意识,象征性地表现了美军军管下的战败国日本极度压抑下对未来既期待又恐惧的社会心态。
《鞋子》所描写的母子关系本来是日本家庭男尊女卑传统的产物,但作为战后女性形象的媳妇角色打破了这种家庭的“多年媳妇熬成婆”的旧式平衡,基于性别的家庭内暴力增添了新老时代的对立,永井荷风敏锐地从社会丕变的角度去描写婆媳暗战,可谓得风气之先。
《羊羹》有趣地触及战后的社会阶层变动的话题。主人公新太郎战后回到东京,找到在运输公司开车的工作,有了几个闲钱之后,觉得自己已今非昔比,想在战后落魄的旧日老板面前炫耀一番。好不容易终于找到了旧日老板,才发现对方依然比自己活得滋润。
战后的世界并不似报纸杂志的评论报道中所描述的那般窘迫。资产阶级尚未被逼到日暮途穷的生死关口,旧社会的旧组织丝毫没有被破坏,以前活得轻松的人们现在也依然快活自在。想到这里,新太郎感到自己的现状似乎也没什么可得意的。于是自己那莫名的不满情绪愈加强烈了起来。
——摘自《羊羹》
在《羊羹》里,我们看到了荷风心仪的法国作家莫泊桑短篇小说中常见的对小人物热衷跻身上流而落空的嘲弄和戏谑。同时,荷风也对战后的民主化改革将从根本上改变旧的社会结构的期待泼了一瓢冷水。
这一组描写战后社会的小说平实白描,有时作者更脱离了小说中人物形象去发议论,似乎荷风写作时所着眼的不在于其文学价值,更像是希望借小说写作去把握和折射日本社会的变化趋向。但到《手表》和《畦道》,荷风又转回到自己熟悉的男女爱情题材。这两篇作品中,战争已褪色为故事背景里淡淡提及的一笔,不再重要。小说津津有味描写的只是不伦之恋中的调情和逗弄,回归了荷风的本色。
与小说相比,荷风战后所写的散文,更直接地表达出他对战争的批判,对日本战败后国家民族路向何方的忧虑。尤其是《冬日之窗》、《假寐之梦》、《草红叶》诸篇,展示出一向被人标签为“颓废文人”的永井荷风感时忧国的热血一面。
写作时间最早的书信体散文《书翰》,本身是永井荷风在战争期间写给谷崎润一郎的信。其时,美国空军的炸弹已经投到日本本岛。在莫谈国事、故作闲逸的笔致下,可以听得出荷风的心声。他在警报声的间隙里珍惜片刻宁和的享受,在看破世事中对明天寄以希冀。他借藏书和散书抒怀,思念在美国和法国留学的岁月,希望文明的薪火超越战争承传下去的心情依依可见。
而在1945年11月到1946年5月半年内发表的一连串文章中,荷风畅快地斥责军人专制政府在战争中打着“爱国”的旗号戕害文化、践踏民主的所作所为,声讨狂妄愚昧的战争行为给民众带来的灾难。他在《美国散记》中批评战时的宣传“极其粗暴野蛮”,是对日语的糟塌和破坏;他在《墓畔之梅》中引用明治初期日本浪士刺杀外国使臣的仇外行为与满州事变前后日本国内鼓吹殖民扩张的“英雄主义”思潮相对照;他在《假寐之梦》中批评政府与国民的关系如同房东与租客,只要求国民奉纳而毫不反省自己对国民造成的伤害,提出战后复兴应从日本文化的自我反省和自我尊重出发;在《冬日之窗》中,荷风发问:日本这个国家的气候风土如此温和,为何它的历史反而由战乱缀写而成?风土的温和为何甚少感化到民族心理?他毫不容赦地深掘日本文化中崇尚暴力和战争,盲目追求胜利和光荣的一面:
直到昨天为止,我们还被严禁说到“和平”二字。为了战争和胜利,“和平”被视同诅咒。直到战败了,人们才重新知道何谓“和平”。有的人视和平为战败的恩赐来迎接它,大概是想到若没有战败,和平就不会到来的缘故吧。曾几何时,和平被想象成民族灭绝之际照在枯木和尸体上的冷冷月光。
——摘自《冬日之窗》
永井荷风认为,日本需要的是树立正义观,有正义观才有民族的永久光荣。他站在人文主义的立场上,认为国家民族的光荣在于文化而不在于武力征服。
毫无疑问,“战败”是国家民族最大的不幸。然而,并非只有“战胜”才是民族之光荣。文化的影响远播其他民族,于那些民族而言大有裨益其幸福和知识进步之处,此为胜者最大的和不朽的光荣。中国、印度、希腊这些民族,都曾一度肩负这光荣的使命。
——摘自《冬日之窗》
自由主义的理性和政治虚无主义的怀疑态度构成了荷风这个矛盾的合成体,他对军国主义的统制深恶痛绝,但对战后提起的政治、政体改革理想也抱持怀疑态度,甚至对美国占领军授意和主导下制订的民主新宪法也嗤之以鼻。荷风唯一相信的,是文明的自我再生,相信这种再生的力量存在于对历史和艺术的尊重之中。
没有历史和艺术的民族,其世界是虚无的。没有历史,过去就如同一片黑夜;没有艺术,现实不过是剎那间消逝的影子。
——摘自《冬日之窗》
永井荷风视艺术和历史为人类文明得以传承延续的重要手段,也是日本被军国主义扩张侵略拖入万劫不复的败亡耻辱之后,走出深渊的关键。
然而世运不常,物极必反,这是自然的法则。我们的子孙再度怀念古老日本的时代肯定还会到来。……就像我们追慕江户的文物一样,我们的子孙也一定会回顾离他们最近的当今这时代。忆述半世纪前的明治社会,以及为战败的今日留下记录,是我们现代人必须着手的任务之一。
——摘自《冬日之窗》
写于1946年10月《草红叶》是一篇出色的散文,它以哀惋的笔调记述了生活在浅草兴行町那些善良的小人物在东京大轰炸浩劫中的命运。歌剧院舞台大道具的领班师傅、他的女儿舞者荣子、深夜小店里的江户古风的即兴艺人、歌剧院隔壁打理澡堂子从无笑容的沉默老者……这些人都在3月9日拂晓前的大火之后消失了,对于荷风来说,依稀还可以触摸到江户旧日风情的整整一个时代也随之而去了。即便被烧成废墟的浅草会有重新繁荣的一天,但观音堂不再会是浮世绘画家一立斋笔下的名胜风景图中的模样,荷风感慨唏嘘,此后重新在浅草演唱的明星,将是些没有见过朱红漆绘的浅草观音堂之华彩壮丽的家伙。
巴黎虽再度遭受兵燹之灾,却依然无恙。一旦春天来临,丁香花便芬芳流溢。然而我的东京,生我养我的这座孤岛之城,已尽化飞灰毁于一旦。所谓乡愁,是指对既存事物的思慕之情。那么,对再也无法见到的东西渴盼重睹的心情,又该何以名之?
——摘自《草红叶》
对于永井荷风从历史回望中寻找战后日本出路的主张,对于他顽固地希望挽留住江户下町文化最后残影的执念,我们或许可以嘲笑其迂阔,但其感情的真挚是无可怀疑的。
最近,我有机会东京之行,由于参与了本书翻译,特意寻访永井荷风书中提到的那些地方。
在六本木光林寺后山林立的墓碑里,我没找到休斯坚的墓和那树梅花。或许是我的寻找太匆促而漏过了,又或许它未能幸免于东京大轰炸的兵燹之灾?
在台东区的北千束我找到了吉原游廓的旧址,此地如今已是完全现代味的红灯区,除了规划得方方正正的街道的名字和S形的大门通道仍能对应得上旧书中关于游廓记载之外,已很难再找到丝毫曾经令永井荷风击节称赏的江户余韵,找不到那家叫“堇”的小店,也听不到月夜下三弦伴和新内调的曼声吟唱。
我也到了净闲寺,它就在荒川区千住南三之轮地铁站附近不远的地方。这是个三百八十年来成为许多无名妓女最后归宿的寺院,建筑看上去翻新修建过多次,但寺堂后面一直保留着妓女们的墓园。生长青苔的墓碑挤在一起,显得空间分外逼仄。新吉原总灵塔是其中最大的墓葬建筑,据说在这底下葬有历年来死去的吉原游廓无名妓女,包括安政和大正年间两次大地震的死者,总数超过二万五千人。
永井荷风对这个度量宽宏地容纳下众多无处可去的孤弱灵魂的寺院情有独钟,他曾在日记中写道:“我死后,后人如果想为我修墓的话,就选择在这浄闲寺荣城娼妓杂乱倾圯的墓群之间竖一片碑石吧。”
荷风死后,在亲属的坚持下,葬于父亲墓葬所在的杂司谷灵园。为了照顾荷风未能实现的遗愿,他的朋友们在净闲寺建了一个小小的荷风笔塜,它就立在新吉原总灵塔的对面,旁边一幅墙上镶嵌着荷风的诗碑,镌刻着荷风的诗《震灾》,贯穿于字里行间的,正是他对流逝的历史和艺术的执着和深情:
今日的年轻人
问我当今,以及
未来时代的艺术
我不是明治之子么
它化作文化历史被埋葬之时
我的青春之梦也随之消失
团菊[1]既萎,樱痴[2]已逝
一叶[3]飘零红叶[4]枯
绿雨[5]之声久不闻
团朝[6]去矣,紫蝶[7]亦去矣
激发我的泉水已干涸
没错,我是明治之子
某年,大地猛然摇撼
大火吞没了都城
柳村[8]先生已不存
鸥外渔史[9]无影踪
江户残迹化青烟
明治文化成灰烬
今日的年轻人
向我述说当今,以及
未来时代的艺术
拭去眼镜上的水汽
我如今应该看到什么
我不是明治之子么
不是已消逝的明治之子么
(李向东)
注释
[1]团菊指明治时期的歌舞伎名演员第九代市川团十郎(本名崛越秀,1838-1903)和第五代尾上菊五郎(本名寺岛清,1844-1903),两人被称为后人无法企及的史上最伟大的歌舞伎演员,共同开创了明治歌舞伎的黄金时代。
[2]樱痴指明治时期的政治家、新闻人、文学家福地源一郎(1841-1906)。福地源一郎,号樱痴。曾在幕府时期和明治时期为官,多次作为使团人员出访欧美。后离开政府主持《东京日日新闻》,先后任主笔、社长,深入前线报道西南战争而闻名。退出报社后作为歌舞伎剧作家而活跃。福地源一郎著述甚多,代表作有《幕府衰亡论》。
[3]一叶即樋口一叶(1872-1896),原名樋口奈津,明治初期的女性小说家,因肺结核年仅24岁病逝,虽然留下作品不多,但受到很高评价,被誉为可与紫式部并列的女性天才作家。代表作有《比肩》、《浊江》、《十三夜》。
[4]红叶即尾崎红叶(1868-1903),原名尾崎德太郎,明治初期著名作家,代表作《金色夜叉》。
[5]绿雨即斋藤绿雨(1868-1904),原名斋藤贤,明治时期小说家、评论家。
[6]圆朝即三游亭圆朝(1839-1900),幕末至明治时期活跃的著名落语艺人。
[7]紫蝶即富士松紫朝(1826-1902),江户至明治初期活跃的浄琉璃新内调的名人,年轻时曾有一段时期用“紫蝶”之名。
[8]柳川即上田敏(1874-1916),号柳川。明治时期的文学家、评论家、翻译家。
[9]鸥外渔史即日本明治、大正时期的文学家森鸥外。森鸥外原名森林太郎,“鸥外”是作为笔名的文人雅号,“渔史”似乎是当时风俗在文人雅号底下附加的称呼。森鸥外本人曾一本正经地撰文《鸥外渔史是何人》,辩明自己本业是军医而不是文人,拒绝“鸥外渔史”这个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