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接下来的一年以一阵寒冷沉闷的天气作为开场。这种天气对备受心烦意乱之苦的体质产生了严重的影响。勃朗特小姐说她自己被这个严酷的季节折磨,完全丧失了食欲,看起来“灰暗、苍老、憔悴、干枯”。寒冷引发了剧烈的牙痛;牙痛导致一连串焦躁痛苦的夜晚;长期失眠严重影响了她的神经,让它们对她压抑生活的所有困扰加倍敏感。但是,她不允许自己将糟糕的身体归咎于不安的心境;“因为,毕竟,”她当时说,“我有很多、很多事情需要感谢。”不过,事情的实际情况可以从她下面的信件摘要中拼凑出来。

“3月1日

“即使要冒着显得非常苛刻的风险,我也忍不住要说,我希望你的每一封信都和上次的来信一样长。我觉得简短的便条像是那种一小片一小片的美食——它们激发却无法满足食欲——一封信会让你更心满意足。不过,要知道,我还是非常乐意收到便条。所以,在你囿于时间和题材的时候,别以为写几句话就毫无用处。放心吧,只要几句话便足矣。尽管喜欢长信,但我决不会让你把写长信当作任务……我真希望你能在我再次前往B地之前先到霍沃思来。我有这样的愿望是顺理成章的。为了保持友谊顺遂,必须让彼此的帮助保持平衡,否则,令人不安和忧虑的感觉就会悄然滋生,进而影响彼此的舒适感。夏季天气好的时候,你到访这里也许比冬季成行要好得多。我们可以多出去几次,少闷在房子和房间里。勃兰威尔近来的表现非常糟糕。我估计,从他挥霍无度的行为和显示出来的诡异迹象来看(因为他从不坦诚直言),我们不久就会听说他欠下新债务的消息。我的身体有所好转:我把虚弱无力归咎于寒冷的天气,而不是不安的心境。”

“1847年3月24日

“如果一切顺利,我们随后一定要在霍沃思再次见面。我对你心怀不满,你不该夸大其词地向M小姐讲述我的情况不佳并唆使她以力劝我离家为己任。下次,在我觉得自己看起来又老又丑的时候,我会小心,不跟你说;就好像人们不到奄奄一息的时候,就没有那种又老又丑的特权!下次过生日的时候,我就31岁了。我的青春就像一场梦般消逝了;我从未好好利用过它。过去的31年,我都干了什么?少之又少。”

安静悲伤的一年悄然来到。长期以来,姐妹们近在咫尺地看着她们的兄弟、她们曾经心爱的宠儿和最亲爱的骄傲滥用天赋和才能造成的可怕影响。她们不得不哄可怜的老父亲高兴。由于沉默的坚忍寡欲,他心里的所有苦痛都陷入更深之处。她们不得不照料他的身体,而无论身体情况如何,他都毫无怨言。她们不得不倾尽全力保住他残留的珍贵视力。她们不得不更谨慎地节俭持家,以便满足与她们克己的性格全然无关的需求和支出。虽然她们回避了与朋友们的过多联系,但对所有认识的人都言语亲切,即便不多;如果有人需要好心的帮助,住在牧师住所的姐妹们只要能够帮助他们,就不会置身事外。她们按时到访教区学校。夏洛蒂离家做客的假期稀罕而短暂,还经常被自己必须到主日学校当班的责任感缩短。

就在这样的生活间隙,《简·爱》取得了进展。《教师》缓慢沉重地从一家出版商转到另一家出版商。《呼啸山庄》和《阿格尼斯·格雷》已经被另一家出版商接受,“条件对两位作者多少有些苛刻”;这个协议以后再详谈。初夏的几个月,稿子就躺在出版商的手上,等待他心情愉悦的时候将其付诸印刷。

同样是在夏季的这几个月,姐妹们将她们那位朋友来霍沃思拜访她们的希望看作外面照进来的光亮。这位朋友就是夏洛蒂这么多信件的通信对象。只要情况允许,她总会选择和她在一起做伴。而且,她也是艾米莉和安妮最喜欢的人。5月份,天气转好,夏洛蒂便给朋友写信,她们希望让这位客人过得足够舒适。她们的兄弟情况还过得去,花光了春天得到的一大笔钱,眼下的穷困状况让他收敛了不少。但是,夏洛蒂提醒她的朋友,她肯定会发现他的外表变化和精神失常;在发出邀请的便条末尾,她说,“我祈祷天气好,这样你住在这里的时候,我们可以出去。”

终于,日子定下来了。

“星期五对我们非常合适。我完全相信,现在再也没有什么事情能阻止你来了。我对那天的天气有些担心;如果下雨,我会哭的。别指望我去接你;那有什么好呢?我既不愿意接人,也不愿意被人接。除非,你确实需要我去提一只箱子或者篮子,那还有点意义。穿黑色、蓝色、粉色、白色或者大红色过来,随你喜欢。穿得破烂也好,时髦也好,要紧的既不在于颜色,也不在于状态;只要衣服里面有E某人——,一切都好。”

但是,接下来有一连串不得不忍受的失望,第一件发生了。从下面这段被挤出的话语中,你就能感受到她的激烈情绪。

“5月20日

“你昨天的信实在是让我失望得寒透了心。我不能怪你,因为我知道错不在你,但我免不了要责怪某某……这真痛苦,而我也的确觉得痛苦。至于前往B地,我不会走近那个地方,直到你先来过霍沃思。我向所有人致上敬意,连同一大股苦汁和苦水,只有你和你的母亲不会被苦汁和苦水溅到。——C. B.

“你尽可以把我的想法告诉别人,如果你觉得合适。虽然,的确,我可能会有点不公正,因为我非常恼火。我想,我为你的这次来访已经安排得相当舒适了。下一次,我觉得那会更困难。”

我必须从她这段时期写的一封信件里引用一句话,因为它能明显地表现出书写者清晰强烈的感受。

“关于她的愿望,她说的让我觉得好笑。她说,她嫁的丈夫至少要有属于自己的意志,哪怕他是个暴君。告诉她,等她再产生这种抱负的时候,她必须给这个抱负设置条件:拥有坚强意志的丈夫必须还要拥有强大的理智、善良的心灵、端正的正义感;因为一个头脑愚钝和意志坚强的男人,只是一头不听话的畜生;你无法掌控他;你无法引导他走上正路。暴君在任何情况下都是一种诅咒。”

与此同时,《教师》在不同的出版商那里遭遇多次拒绝;我有理由相信,有的出版商对一位名不见经传的作者措词不会太礼貌,而且没人明确提出拒绝的理由。礼貌总是应该的;但是,也许,在大型出版机构业务繁忙的时候,礼貌便难以指望。他们应该抽空解释为何婉拒个别作品。不过,尽管一种行为方式不足为奇,但相反的做法却能像甘甜的露水一样滋润悲伤失望的心灵。“柯勒·贝尔”讲述了在读到史密斯-埃尔德出版公司关于《教师》的退稿信时的感受;我对这段被发表出来的文字深有同感。

“我们孤注一掷地又试了一家出版商。不久,一封信来了,比他凭经验估算的时间间隔短得多。他本沉郁地打算看到两行冷酷无望的字句,告知‘史密斯-埃尔德出版公司拒绝出版手稿’,却从信封里抽出了两页信纸。他颤抖地读下去。这封信的确出于商业考虑拒绝发表那个故事,但它探讨了手稿的优点和缺点,如此亲切有礼,如此体贴周全,本着理性的精神,鉴赏力如此富有启发。这样的拒绝比表述粗俗的采纳,更能让作者感到振奋。信里还补充道,三卷本的作品会受到仔细的关注。”

史密斯先生曾经与我说过收到这份手稿的一个小状况。对我来说,那似乎显得不同寻常。手稿(连同下面的便条)被封装在棕色的纸包中寄到康希尔65号。除了史密斯公司的地址之外,上面还写着这个故事被寄送过的其他出版商的地址,没有被擦掉,只被简单地划掉,所以,史密斯公司的人立即就能知道这个不幸的包裹曾经在行内的哪几家出版商那里碰了壁。

致史密斯-埃尔德公司

“1847年7月15日

“先生们,提请您考虑随信手稿。我想知悉其是否获得通过并可尽早出版。地址:约克郡,布拉德福德,霍沃思,勃朗特小姐转柯勒·贝尔先生。”

过了一段时间,她才收到回信。

这里可以说说一个小状况,尽管发生的时间稍早,但也能表现出勃朗特小姐在人情世故方面缺乏经验,以及她乐于接纳他人意见的做法。为了自己已寄送的一份手稿,她给一名出版商写信,但并未收到任何回音。她询问弟弟为何这么久毫无动静。他立即认定是她没有随信附上邮票。于是,她又写了一封信,弥补之前的疏漏并为此道歉。

致史密斯-埃尔德公司

“1847年8月2日

“先生们,大约三周以前,我提请您审阅一份题目为《教师》的手稿,故事的作者是柯勒·贝尔。我希望了解其是否安全送达。同时,请您在方便的时候,告知其是否可以出版。

“柯勒·贝尔敬上

“随信附上已署地址的信封一只,供复信用。”

这一次,她的便条收到了及时的回复;因为,四天后,她写道(答复那封如此委婉、合理和有礼的拒绝信——比一些接受更令人振奋的拒绝;她后来在《呼啸山庄》第二版的序言中对那封信做了描述):

“我觉得,您对这个故事缺少丰富的趣味性持有异议并非毫无根据;可在我看来,出版这个故事无需承担多大的风险,如果其问世后立即以该作者的另外一部更加精彩醒目的作品为续的话。第一部作品可以作为引荐,使公众熟悉作者的名字,从而使得第二部作品更有可能成功。我正在写第二个故事,分为三卷,即将脱稿。比起《教师》来,我已竭力赋予这本书更生动的趣味。我希望大概一个月后就能完成,所以,若能为《教师》寻得出版商,那么第二个故事一旦被认为可取,可以尽快随之出版。如此一来,公众的兴趣(如果引发一定兴趣的话)或许不会转冷。敬请您将对于这个计划的判断惠赐于我。”

正当三姐妹心如悬旌之际,她们期待已久的那位朋友如约来访。在那一年炎热的8月初,这位朋友和她们待在一起。她们在一天的大半时间里沐浴荒野的金色阳光。阳光普照,孕育出难得的丰收。对此,夏洛蒂稍后表达了对所有教堂都应该举办感恩活动的热切期盼。8月是霍沃思周边的壮美时节。即使在村庄和基思利之间的山谷里漂浮的烟雾也被上方荒野里的灿烂色彩染得美轮美奂。金黄色的光芒与深紫色的石南花珠联璧合,金光在最炎热的夏季傍晚悄然穿过低洼处的阴沉空气,播洒得到处都是。而荒野上方,她们所站的辽阔土地远离所有的人类居处,延伸为起伏绵延的紫色群山,与天空融为一体;石南清新芳香的气息和“无数蜜蜂的低语”为这番兴致增添了一丝畅快。她们就这样兴致勃勃地迎接自己的朋友来到荒凉开阔的群山之间,她们真正的家。

而且,在那里,她们可以逃离下方那座房屋里的阴影。

那段时间,她们对朋友讲述的所有知心话里只字未提伦敦的三个故事;两个获得认可并即将付梓,一个还在出版商的权衡判断之间摇摆不定。她也未听闻另外那个“即将脱稿”的故事;那个故事的手稿就躺在下面那座古老灰暗的牧师住所。她或许怀疑,她们都在为了有朝一日的出版而写作,但她清楚她们为自己划定的交流界限。想起她们的计划一次次地就在看似距离成功一步之遥的时候失败,她就不会,其他任何人也不会,惊异于她们的缄默了。

勃朗特先生对于当前的事情也有所怀疑,但既然没人对他说起,他也不会提起这个话题。因此,他的猜想含糊不清,那一点点预见性只够让他在后来听说《简·爱》获得成功的时候不至于震惊得目瞪口呆而已。现在,我们必须回到《简·爱》一书的进展情况。

致史密斯-埃尔德公司

“8月24日

“兹经由铁路寄送题目为《简·爱》的手稿一份,小说三卷本,作者柯勒·贝尔。我无法预付包裹运费,因为留寄包裹的小火车站不收取此类费用。若确认收到手稿,恳请您告知货到付款的数额,我将立即以邮票形式寄送给您。今后最好寄至约克郡,布拉德福德,霍沃思,勃朗特小姐转柯勒·贝尔先生,以免信件寄至别处导致我目前无法收到。为省却麻烦,我随信奉上信封一只。”

《简·爱》被采纳了,将在10月16日之前印刷出版。

书籍正在排印时,勃朗特小姐前往她在B地的朋友处短暂拜访。书稿校样被转寄到她那里。她偶尔会和朋友同坐一桌,校正书稿;但她们从未就这个话题交换只言片语。

她一回到牧师住所,就写道:

“9月

“我从基思利顶风冒雨地走回家,不过到家发现一切都好时,我便不觉得多么疲劳了。感谢上帝。

“我的箱子今早安全到达。我已经分发了礼物。爸爸说,让我代他向你致以最亲切的问候。屏风非常有用,他为此向你表示感谢。给塔比的帽子可把她迷住了。她说‘她从没想过那样的小姐会给她送东西,她肯定,她再怎么谢你也不够。’在行李箱里发现的一个罐子让我恼火。一开始,我以为它是空的,但我发现它又重又满,我差点儿一路把它扔回B地。但是,上面写的A. B.让我心软了。你送的这件东西兼具好心和恶意。应该先轻柔地吻你,再轻柔地鞭笞你。艾米莉正在我写信的卧室地板上看她的苹果。我把那件项饰当作你的礼物送给她的时候,她笑得很开心,表情又稍微有些惊讶。所有人都问候你。——此致,于怒火和爱意交织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