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五月(2)

4

唐纳尔沿着车辙一直走,穿过了新干线。这是一条修建在山脊上的路,它将西海岸的旅游胜地新港和恩尼斯·戈尔韦公路连在了一起。他翻过另一边的墙,踩在了紧邻麦奇·库伦家的田埂上。唐纳尔最近基本每周来看望麦奇两到三次,他会把手风琴放进吉吉买给他的新背包里,然后抄小道过来。一开始,因为没办法搭到顺风车,他不得不步行,但近来天气不再那么凛冽,夜晚也变长,他反而开始享受一个人走来的静谧时光。唐纳尔可以觉察到光线的柔度、空气的触感与味道,它们每天都不一样。他喜欢和皮特·海耶斯的牛们谈天说地,此时,它们正从山上悠闲地下来,一边咀嚼着麦奇家美味多汁的牧草。这些牛看起来也很喜欢和唐纳尔说说话,当他一出现,它们就会凑上去,格外地亲昵。

唐纳尔虽然现在还不够格,不能在班级和每周末他家举办的凯利舞会上弹奏乐器,但绝对有能力为他人献上一曲。他很享受在家与父母、海姿尔一起合奏的乐趣,但唐纳尔其实知道自己有些拖累大家,他们是在迁就他。因为在他不合奏时,大家弹出来的乐曲会更欢快更有力些。但为麦奇演奏就完全是另外一码事了,因为他可以完全自己掌控节拍。老爷爷的热情和鼓励点燃了他的激情,让他感觉自己是个货真价实的音乐家。

新年伊始,吉吉不顾麦奇的反对,在拳击手兼水管工约恩·奥尼尔的帮助下,往他家老房子里安装了一个简易的中央供暖系统,这样每天早晨和晚上,房间里就有自动供应的暖气了。虽然麦奇还在抱怨装了这个做什么,但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可比以前好多了,身子骨也不像以前那么僵硬,不过返老还童是不可能了。好在房屋不再阴冷潮湿,他也就不会被冻僵,常年肺里像拉风箱般的咳嗽也根治了。

唐纳尔敲了敲门,走进房子,但没看到麦奇。呼唤了几声后,他开始在厨房、卫生间和卧室搜寻,可就是找不到麦奇。他只好把装着手风琴的箱子放在炉火旁的椅子上,出门到院子里瞧瞧。这时百丽从身后的房子里跑了出来,向他打招呼。唐纳尔怜惜地拍拍这只老狗。安了中央供暖后,它姜黄色的皮毛又重新焕发光彩了。

“你知道麦奇在哪里吗?”唐纳尔问她。

她摇了摇尾巴,呜咽了一声。唐纳尔向它刚才跑来的方向走去,那边是麦奇曾经的菜园子,他之前身强体壮的时候有侍弄过。现在却因无人打理,成了荨麻和野蔷薇的天堂。园中隐匿着一条有些时日的小径,它一直通向这栋老房子和牧场间的古堡。

唐纳尔曾经探索过那里,可那座古堡其实算不上是个古堡。一个几米高但破败不堪的石墙摇摇欲坠地立在一边,中间的部分可能是因为原先建过屋子,现在都凸起来了,好似补丁一样,而周围遍布的梣树和黑刺李,看起来更是面目狰狞,扭曲万分,麦奇现在就躲在这些繁茂的植物中。唐纳尔可以听出,他是在和什么人窃窃私语。

“你知道,如果我能做到,我是一定会这么做的,”他说道,“但看看我现在的鬼样子。每天白天能再次睁开眼都是万幸的,更何况——”

“麦奇,是你吗?”唐纳尔试着叫了一声。

灌木丛窸窸窣窣骚动片刻后,麦奇走了出来,遇到一些低矮的树枝,还得费力弯腰。

“唐纳尔·利迪,”他开心地说,“瞧瞧,你大老远从山上下来,只为给我这个糟老头演上一曲。”

“你刚才在和谁讲话?”唐纳尔问道。

麦奇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说:“这个嘛,没人。我和自己说话呢。”

唐纳尔注意到,百丽有个习惯,就是一定要走在麦奇的正前方,不料却正好挡了他的道。这倒不怪百丽,因为它想贴心地关注麦奇的一举一动,好让他慢慢跟在后面。但这样极有可能造成危险,如果麦奇没看清,则很有可能被绊倒。爷孙两人跟着百丽进了房间,麦奇在厨房泡茶,唐纳尔则帮着打理壁炉,将里面燃尽的灰清扫到屋外,重新装一篮草皮回来。他从中取出些,加在了前一晚就在燃,现在烧得通红的余火中。完事后,他坐在高背椅上,取出了手风琴。

“你都有了中央供暖,其实就不再需要壁炉了。”他说。此时麦奇端着煮好的茶过来了。

“那我要在难挨的夜晚看什么?”麦奇说,“总不能盯着中央暖气吧。另外,那簇火焰自第一位高地之王起,至今已在此燃烧千年。同样的火,永未间断,生生不息。而当我离世之时,就是它安息之日。”

他们在唐纳尔悠扬的曲调中喝着茶。麦奇时而小声跟着哼,时而又咆哮高歌,空气中还响着他用靴子敲打洁净壁炉的伴奏。唐纳尔为他演示了自己刚学的新曲调,而麦奇点了以前的最爱,在乐曲的浸润下,时间不知不觉中已经过去了一小时,壁炉中新添加的草皮此时也哔哔剥剥烧得正旺。正演奏的小节也刚好到了自然收尾的时刻,就在此时,麦奇听到了直升机的轰鸣声。

“是我的那架吗?”他边问边以惊人的速度冲向前门,“是吉吉派来接我的吗?”

“我觉得不太可能。”唐纳尔说着放下盒子,跟着到了院子里。

他们一起望向天空,搜寻着直升机。虽然看不到,但是可以听到它的轰鸣声。听起来像是在山那边盘旋,可他们站的地方地势太低,无法清楚地定位它在哪里。麦奇靠着墙,唐纳尔和他一起等待着直升机出现。但是没有。引擎的声音就在那里,可就是看不到,简直让人抓狂。

“它在那里做什么?”麦奇问道。

“我也不知道。”唐纳尔说。

他们等啊等,可直升机就是没现身。

“难道不是直升机?”麦奇说。

“准没错,肯定是架直升机。”

“一架直升机。”麦奇重复了一下这个字眼,心满意足地笑了,“听起来像是从石塔那边传来的。它在那里做什么?”

在等了大约十分钟后,直升机的声音由远及近,最终从他们头顶飞了过去,朝着肯瓦拉和戈尔韦海湾驶去。

“哎,真扫兴,”从墙边直起身的麦奇说道,“我的那架什么时候才会来啊?”

5

考古学家在“踩点”那一天,是带够了水才上山的。可正式开挖后,他们意识到那点水是远远不够的。而他们微薄的预算,想要申请直升机援助,门儿都没有。值得庆幸的是,爱丽丝·凯丽说动了海空救援队派直升机来解他们的燃眉之急。前提是救援队要为他们提供系统的培训指导。于是麦奇和唐纳尔那天就听到了直升机的声音。

引擎和螺旋叶震耳欲聋的声音响彻整个夜空,从珍妮所在的石塔顶端传向四面八方。在爬到这里的无数次旅途中,她也有看到过直升机,甚至有一次,都能看到驾驶员在和她打招呼。但这一次却大相径庭,这回飞上来的是个狂暴、野蛮的庞然大物,一点儿也不招她待见。

直升机准确降落。随后救援队员将五十加仑的水箱挂在绞盘绳索上垂下,每次两个。大卫·康奈利等水桶安稳落地后,解开绳索,让学生把它们拖拽到两个帐篷间码放整齐。一共十二个水箱,总共六百加仑的淡水。当最后一个水箱卸下,绞盘索可以收上去时,爱丽丝·凯丽向飞行员挥手致意,表达了自己的感激之情。直升机关上门,从山顶侧翼起航,越过平原,飞向大海。

直升机飞走后,石塔周围万籁俱静。爱丽丝好像觉得坟茔顶上有什么,一个纤瘦的身影。当她转身定睛瞧看时,却什么也没有。

“那个小女孩去哪儿了?”她问其他人。但没人留意到珍妮,或是看到那只大白山羊是何时悄悄地低着头溜下山的。

6

吉吉把给肖恩·皮尔斯制作的小提琴的新琴马定型后,想到该他做晚餐,就看了一眼时间,将近五点。他把琴马放在一边,想着第二天或许当天晚些时候,就能给小提琴上弦、试音了。这个小提琴大体算是完工了,吉吉应该还得调整一下音柱的位置,这样也就少了一个喜欢鸡蛋里挑骨头的顾客。可这样的主儿还有好几个呢。吉吉瞅瞅墙上挂着的乐器骨架,在开始对它们一个个点卯前,他抵制住诱惑,扭开了头。其中有些小提琴已经挂在那里一年多了,等待着吉吉的宠幸。

但他觉得要在两种身份间穿插过活太难,这才是症结。其实是三种,如果把父亲和管家这两种身份也算上的话。彻底放弃巡演、出行,或者说基本放弃,本来是很开心的事,可做小提琴并不能让他过上体面的生活,更何况自己手工做的乐器卖都卖不出去。要是吉吉得不到安古斯[2]早先承诺下的鸣枫木,他是没办法做出合意的小提琴的。

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把手上的工具放在了一边。吉吉当初说什么也不该相信安古斯·奥格的,在看到鸣枫木之前,应该一切免谈。他仍然觉得木材就要到了,八字已经有了一撇,可之前等的时间太长了。当回想整个事情的时候,他很难理解这种荒唐的事情他当时怎么就答应了。要是按计划拿到了木材,那么他到现在早就做出称心如意的小提琴了。就算是明天拿到,他也还得再熬个十年八载的才能盼到这些木材风干,加工到可以使用的程度。

他看看自己的工作间,混乱不堪,仿佛刚被龙卷风侵袭了一般。以前的半成品,待修理的乐器,杂乱地堆在每个工作面上。琴弓、用具、配件、琴弦、刨花、灰尘散乱各处。在纽瓦克[3],吉吉学到了这门手艺,当时他的老师敲着桌子一遍遍地教他们:“工作台永远给我保持干净整洁!”吉吉觉得自己的工作室完美地体现了自己的个性。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自己就应该是个无所谓,邋里邋遢,完全不拘小节的人。

吉吉又看了看时钟,还有时间完成手上这把小提琴,同时也够做晚餐。他索性把手上的活丢在一旁,盯着窗户外面发起了呆。这间工作坊位于整座房子的后背,因此可以看到农场和远山斜坡的风光。在远处的右侧,一小群野山羊在绝壁断崖边若无其事地吃着草。它们左边几百米外,孤零零站着另外一只山羊,一只正下山的白色山羊。新年夜那晚,吉吉在找珍妮时见过这只山羊,而此刻注意到它,是因为珍妮正小跑着跟在它屁股后面。整个过程中,它还特意停下来让珍妮跟上自己的脚步。

吉吉就这样盯着他们,感到十分困惑。对山羊,他还是能摸得透的,因为童年就是在父母养的羊群的咩咩声中度过的。现在他坐着的地方原本是为了做奶酪才建起来的。吉吉和艾斯琳刚结婚那阵儿,本想把这个生意做下去,但那之后,吉吉读了大学,走上了音乐的道路。就算他有这个心,也分身乏术了。而艾斯琳不可能一人既管理农场又把持整个家。最终,虽然不愿意,他们还是把那些羊卖掉了。其实吉吉对它们的思念早已刻骨铭心,毕竟羊儿早已融入他的生命。所以即使现在山上的是野山羊,他也能对它们知根知底。

除了这只白色的,他从没见过任何一只家羊或野山羊会有像它一样的举动。此时它把腿一弯,肚皮一沉,整个趴在了草地上。珍妮盘腿坐在了旁边。吉吉想看到更多的细节,可他们离得太远了,但很显然,两位都很怡然自得,看来相处得不错,颇有班荆道故的风范。吉吉怕他们是在密谋着什么。

7

海姿尔疯了似的从前门冲进来,把她的书包从大厅的这边扔到了另一边。

“自由啦。”她吼道,但是没有对着任何人。

她妈妈此刻坐在客厅,读着一本讲顺势疗法的书。虽然她已经示范过艾登要怎么用广告颜料刻土豆章了,但此刻他正用剪刀丧心病狂地剁土豆块。

“我们晚上吃什么?”海姿尔问道。

艾斯琳从书里抬起头,耸了耸肩表示不知情。“你老爸正在做呢。”

“什么,你在开玩笑吗?”海姿尔说,“那我们不是要等到十点钟才能吃上晚饭吗?”

“天哪。”艾登跟着说了一句。他正瞄准五彩图章戳着玩呢,你还别说,每次都正中把心。

“我能做豆吐司吗?”海姿尔问道。

艾斯琳放下书,站起身来。“可以,顺便给你爸的可可豆碎粒也配上一些,不然他可能这辈子都做不好了。”

她说完就投身到与艾登争夺剪刀的战役中。海姿尔一进厨房,就发现他爸正盯着橱柜一筹莫展。

“我们晚上吃什么?”她问吉吉。

“这个——”他说。

“你是忘了去买食材,对吗?”她说。

“我记着呢,”吉吉说,“只是刚才——”

“忘掉了,”海姿尔说,“爸,你最好还是去买吧。这边,我给你顶着。”

吉吉走到院子里,打算去开车,迎面碰到背着手风琴从麦奇家回来的唐纳尔。

“爸,你去哪里?”唐纳尔问道。

“去下镇子里,”吉吉说,“十分钟后回来。”

唐纳尔知道,去镇里单程往返起码都要十分钟的。如果要是去那边办事,也得花费几分钟。父亲哪里都好,可就是没有时间观念。对于时间,唐纳尔有着明确的概念。他深知,能和爸爸待在一起的时间少之又少,要进行男人间的谈话也要瞅准时机。于是二话不说,拉开车门,就钻了进去。

这间充满烟火气的旧厨房,让海姿尔觉得如鱼得水,格外惬意,尤其独自一人之时。开工前,她觉得应该犒劳自己一杯茶。水壶里的水咕嘟嘟地煮着,海姿尔悠闲地坐在马鬃扶手椅上,享受着独处的静谧。

与德斯蒙德的恋爱无疾而终,草草地收场,让她有些糟心和难过,甚至还重挫了她的信心。尽管朋友们都来献上“我早就和你说过”之类的慰问,以示同情,可暗里明里都透着一种幸灾乐祸的感觉。不过德斯蒙德也算应景,他还真是个“放荡不羁的小子”。海姿尔倒是没用这么冠冕堂皇的称呼,虽然别人都这么叫他的。德斯蒙德总是不停地在钓马子,以至于海姿尔尴尬地发现,要是让他前女友集中到一起排排坐,足够填满一辆双层公交车了。

她没有向父母倾诉这段失败的恋情,在分手后的这段低潮期里,海姿尔决定加入吉吉的计划。她不再想去俱乐部,因为不愿见到德斯蒙德和现任在那边叽叽歪歪。海姿尔现在见朋友时的穿着一反常态,都是穿罩袍般的套衫,外带一副苦瓜脸。尽管没告诉朋友们原因,但她已把算盘打好。等从都柏林挺着个大肚子回来的时候,人们自然而然就会猜到她怀孕了,而且可以判断出谁是孩子的爹。这就不关海姿尔的事了,反正她是不会泄露半点天机的。

海姿尔其实不太乐意做这件事,但她可以看到爸爸这个癫狂计划能带来的益处。首先是老爹现在把她奉为上宾,绝不敢得罪半分,其次是能到都柏林她爷爷塞伦和奶奶海伦那儿撒野。最大的甜头,是她可以两周不上课,虽然这个学期要到五月才能结束。好在她妈妈给学校写了封信,信中含糊其词地称海姿尔需要请两周的假,因为要“调养身体”。海姿尔现在已拿到初中毕业证,接下来面对的是高中毕业考试,所以少上几节学期末的课并无大碍。

水开了,她起身泡茶。虽然想到八月回来时要面对的,心头一阵烦乱,但海姿尔还是下定了决心。第二天,她就要乘火车去都柏林了,现在都有些按捺不住了。

“爸?”在他们驱车前往镇里时,唐纳尔试探着叫吉吉。

“怎么啦?”吉吉说。

唐纳尔看着旁边路过的矮树篱,不说话,特意等待着。这些篱笆在初夏时节,绿油油地闪着光亮。这片刻的沉默,是唐纳尔的一个小九九。他知道大人们都很会假装听你讲,可实际脑子里想的,和你讲的相去十万八千里。

“你刚才想说什么来着?”吉吉回过神来问道。

唐纳尔在确定爸爸有听自己讲话后,问道:“你什么时候给麦奇安排直升机啊?”

“什么时候,我要做什么?”

“带麦奇上山顶啊,你答应他的。”

吉吉为了给迎面而来的拖拉机让道,把车开得慢了些。“我可没答应。”他说。

“你答应了。他说他想上石塔看看,你说上去的唯一方法就是乘直升机,然后你说——”

“我当时胡说的,唐纳尔。”吉吉说,“我从哪里搞得到一架直升机?!”

唐纳尔看向窗外。眼前就是镇子了,新建起来的房子,隔几米就能看到,一些仍然在施工。可这些景象,都让他感觉如芒在背。

“既然这样,”他最后说,“你最好和麦奇讲明白,说你当时脑子有些混乱。不然他一定会把你的话当真。”

吉吉又降了些车速,这次是辆货车。他很想知道这个家怎么变成了这样,这么的怪诞。一个女儿待在家装怀孕,坐在身旁的儿子妄想自己能凭空变出架直升机,最奇怪的是……他极力不去想珍妮和那只看起来像山羊,又或许不是的神奇物种,最要命的是,他们居然还是朋友。这让他把麦奇和直升机的事抛在了脑后。

唐纳尔看到父亲有些呆滞的面庞,就知道他走神了。他叹了口气,看向了别处。这下得自己想辙了,问吉吉是没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