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大多数人来讲,回忆起自己的童年时光,都会觉得那是一段无忧无虑、无拘无束的日子,但梁晓声却说,“在我的童年,没有任何幸福的画面。”因为家境贫困,他甚至想过去死。如今,他已成为中国文坛的常青树。

 

四十多年来,他创作了一千多万字的小说、杂文和影视剧本,是当代作家中无可争议的高产作家。他开了知青文学创作的先河,以自己在北大荒的知青岁月为灵感,相继创作了一系列小说。他的《今夜有暴风雪》被视为“知青小说”中里程碑式的作品,在读者中引起强烈共鸣。后期的作品则将目光投向了社会最底层的平民生活。根据他的小说改编的影视剧如《雪城》《今夜有暴风雪》《年轮》《知青》等,总是能够成为大街小巷热议的话题。他仿佛是时代的书记员。

 

出身贫寒的梁晓声,始终在为社会底层的人们奋笔疾书,他一方面质询、批判着社会不公,“若穷人的孩子永远像父辈一样在穷困之中挣扎无望,这世界是该趁早毁掉的。”一方面又追寻、捕捉着人性之光。他曾引述托尔斯泰评论高尔基的话说:“那样的生活足以将您变成贼、骗子或杀人犯,而您却成了作家。您使我无法不对您深怀敬意。”

访谈

董卿:一说到家,您首先想到的是什么?

梁晓声:自从家产生了,就产生了最初的家庭伦理。全部人类文化的这棵大树都是在家这个块根之上生长起来的,然后结出宗教的果实、哲学的果实、文化的果实、科技的果实,因此没有家几乎就没有文化这一棵大树。

董卿:所以在您看来,家是一个非常深远的话题。如果归结到个人的话,您自己的家给您带来的是什么样的影响?

梁晓声:谈到我自己的家的时候,它是关于贫穷、愁苦、无奈这些词汇的一种注脚。

董卿:像这样的词语,用它来形容自己小时候成长的环境,可见当时的家真的是没有给您留下太多美好的记忆。

梁晓声:我的家最早是在哈尔滨市的一个叫“安”字片的地方,街道名叫安兴街、安化街等等。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时候,是由从苏俄流亡到中国的最底层的侨民建立起来的。后来他们回国之后,中国闯关东的,我的父亲那一代山东的移民,就成了那个片区的主人。哈尔滨市像这样的片区至少有十几个。

我父亲是中国第一代建筑工人。六十年代初的时候,他就到大西北去了。之后,我的母亲为了挣十七元的工资,也参加了工作。我还有一个哥哥,哥哥有的时候睡在学校里。那么家里既没有哥哥,也没有父亲,还没有母亲,我也只有小学三年级,弟弟妹妹们那么小,像小猫、小狗一样看着我,然后我去上学,有时候真的做不到。因此,常常是我便逃学了。

董卿:一个妈妈带着五个孩子,丈夫常年不在家,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艰苦的生活场景!很早以前看过您写的一篇文章《过年》,说您最不喜欢的就是过节、过年,因为到那个时候总是会看到母亲鼓起勇气但是又实在没什么勇气的样子去借钱。

梁晓声:对。因为我父亲每个月只能给我们寄回家来三十元,但是随着我哥哥上学,我也上学,然后两个弟弟也先后上学了,就必须去借钱。学校里有的时候要组织同学看一场电影,然后要写观后感,我大抵是只能写读后感。那时候看一场电影只要五分钱,但这五分钱你是很难向母亲开口要的。因为五分钱可以买一小碟咸菜,够一家人吃两顿。

董卿:您的母亲是一个目不识丁的人,那您对文学的热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梁晓声:我非常幸运。我的哥哥有一个同学,他们家里是开小人书铺的,我经常要求哥哥借来给我们看。还有就是我哥哥的中学课本,课本里居然有《孔雀东南飞》,有《希腊悲剧故事》,有闻一多的诗,还有鲁迅的杂文,还有《鲁提辖拳打镇关西》《岳飞枪挑小梁王》。

董卿:您记得这么清楚,是不是因为当时这些文字为您打开了另外一个世界?

梁晓声:那是一个文艺生活内容非常匮乏的时代。人类只有在这个时候和书籍的亲情是最紧密的,因为书籍那时候成了一切文化的载体。

董卿:它可能让你在一个很贫困的时代,无论是物质还是文化都很匮乏的时代,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世界。

梁晓声:当现实生活过于逼仄、物质过于贫乏、文化也过于板结、文艺内容过于单一的情况下,人本能地去寻求一个超现实的所在。但是,那时候我没有向母亲要过钱买书,而是捡钉子、捡鞋底、捡牙膏皮,捡一切可卖的东西去卖。只要凑足了一角钱,就可以买你想买的书。我们哈尔滨有的地方是坡地,脚夫拉车的时候非常吃力。我们那时候愿意做的事叫拉脚套——自己做一个钩子,拴很长的绳子,守在坡地的下边,看到脚夫上坡的时候帮着拉上去,人家可能会给你两分钱、三分钱,就这样攒下来买书。

董卿:对于你喜欢看书,妈妈是怎么看的?

梁晓声:在读书这件事上,她对我们是绝对的好。比如我去买粮、买煤、买劈柴,只要剩下三四分钱,母亲总是说你留着。我就到小人书铺去看书。我父亲是反对看闲书的,但是我母亲本能地知道,闲书里一定是有做人的营养。

董卿:从看连环画到看哥哥的课本,到后来建立了一个自己的精神家园。

梁晓声:我特别感谢书籍,使我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所作所为跟别的青年不一样。比如说我从外地回到母校的时候,在楼道里看到我的语文老师,她已经被剥夺了教师的资格,在打扫厕所。那么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个教过我的女人,需要我比以往更郑重地叫她一声“老师”。我退后一步,很恭敬地给她鞠一躬,然后说上一句:我们全家都问您好。因为这个,我们语文老师到“文革”结束很久的时候,还一直记着这件事。

董卿:我们应该为当年这个青年的举动鼓鼓掌。

梁晓声:是这样,董卿,当书改变了你的时候,你再看这个世界的眼光是不一样的。

董卿:从您今天的讲话我有一个感受,其实所谓家,一个是现实的家园,一个是精神的家园。而当你从书籍当中获取力量,建设起了一个相对比较完整的精神家园的时候,你才可能比较成熟、比较正确地去对待这个世界,去对待幸福,或者苦难。那您今天是要为谁朗读?

梁晓声:我朗读的是我被收入课本的,关于母亲的一段文字。我个人觉得,我的母亲、我的父亲其实未尝不是我们这一代许多人的父亲和母亲。

董卿:这里面最让我感动的就是妈妈冲着那些工友们说的那一句:“我挺高兴他爱看书的。”

梁晓声:对,我非常感谢我母亲的这句话。下乡的时候我把我所有的书都放在一个小木箱里。我对母亲说,妈,这是我全部的财富,你要替我保管好。我母亲说,你放心儿子,即使家里着火了,我也要第一个把这箱子拖出来。我大学毕业之后再回到那个破家的时候,收拾屋子,从床底下拖出来那只发霉的箱子,把锁敲掉之后,发现所有的书都烂了,老鼠已经在里边絮了窝。那时我才知道,啊,那是我当年的精神世界,我妈妈精心呵护的精神世界。

董卿:真好!就像您最喜欢的《悲惨世界》里,雨果也说过一句话:有了物质那是生存;有了精神,那才是生活。

读本

母亲(节选)

梁晓声

我的家搬到光仁街,已经是1963年了。那地方,一条条小胡同仿佛烟鬼的黑牙缝。一片片低矮的破房子仿佛是一片片疥疮。饥饿对于普通的人们的严重威胁毕竟开始缓解。我是小学五年级的学生了。我已经有三十多本小人书。

“妈,剩的钱给你。”

“多少?”

“五毛二。”

“你留着吧。”

买粮、煤、劈柴回来,我总能得到几毛钱。母亲给我,因为知道我不会乱花,只会买小人书。每个月都要买粮买煤买劈柴,加上母亲平日给我的一些钢镚儿,渐渐积攒起来就很可观。积攒到一元多,就去买小人书。当年小人书便宜。厚的三毛几一本。薄的才一毛几一本。母亲从不反对我买小人书。

我还经常去租小人书。在电影院门口、公园里、火车站。有一次火车站派出所一位年轻的警察,没收了我全部的小人书。说我影响了站内秩序。

我一回到家就号啕大哭。我用头撞墙。我的小人书是我巨大的财富。我觉得我破产了。从绰绰富翁变成了一贫如洗的穷光蛋。我绝望得不想活。想死。我那种可怜的样子,使母亲为之动容。于是她带我去讨还我的小人书。

“不给!出去出去!”

车站派出所年轻的警察,大檐帽微微歪戴着,上唇留两撇小胡子,一副葛列高利那种桀骜不驯的样子。母亲代我向他承认错误,代我向他保证以后绝不再到火车站租小人书,话说了许多,他烦了,粗鲁地将母亲和我从派出所推出来。

母亲对他说:“不给,我就坐台阶上不走。”

他说:“谁管你!”砰的将门关上了。

“妈,咱们走吧,我不要了……”

我仰起脸望着母亲,心里一阵难过。亲眼见母亲因自己而被人呵斥,还有什么事比这更令一个儿子内疚的?

“不走。妈一定给你要回来!”

母亲说着,母亲就在台阶上坐了下去,并且扯我坐在她身旁,一条手臂搂着我。另外几位警察出出进进,连看也不看我们。

“葛列高利”也出来了一次。

“还坐这儿?”

母亲不说话,不瞧他。

“嘿,静坐示威……”

他冷笑着又进去了……

天渐黑了。派出所门外的红灯亮了,像一只充血的独眼,自上而下虎视眈眈地瞪着我们。我和母亲相依相偎的身影被台阶斜折为三折,怪诞地延长到水泥方砖广场,淹在一汪红晕里。我和母亲坐在那儿已经近四个小时。母亲始终用一手臂搂着我。我觉得母亲似乎一动也没动过,仿佛被一种持久的意念定在那儿了。

我想我不能再对母亲说——“妈,我们回家吧!”

那意味着我失去的是三十几本小人书,而母亲失去的是被极端轻蔑了的尊严。一个自尊的女人的尊严。

我不能够那样说……

几位警察走出来了。依然并不注意我们,纷纷骑上自行车回家去了。

终于“葛列高利”又走出来了。

“嗨,我说你们想睡在这儿呀?”

母亲不看他。不回答。望着远处的什么。

“给你们吧!……”

“葛列高利”将我的小人书连同书包扔在我怀里。

母亲低声对我说:“数数。”语调很平静。

我数了一遍,告诉母亲:“缺三本《水浒》。”

母亲这才抬起头来。仰望着“葛列高利”,清清楚楚地说:“缺三本《水浒》。”

他笑了,从衣兜里掏出三本小人书扔给我,嘟哝道:“哟哈,还跟我来这一套……”

母亲终于拉着我起身,昂然走下台阶。

“站住!”

“葛列高利”跑下了台阶,向我们走来。他走到母亲跟前,用一根手指将大檐帽往上捅了一下,接着抹他的一撇小胡子。

我不由得将我的“精神食粮”紧抱在怀中。

母亲则将我扯近她身旁,像刚才坐在台阶上一样,又用一条手臂搂着我。

“葛列高利”以将军命令两个士兵那种不容违抗的语气说:“等在这儿,没有我的允许不准离开!”

我惴惴地仰起脸望着母亲。

“葛列高利”转身就走。

他却是去拦截了一辆小汽车,对司机大声说:“把那个女人和孩子送回家去。要一直送到家门口!”

……

我买的第一本长篇小说是《青年近卫军》。一元多钱。母亲还从来没有一次给过我这么多钱。

我还从来没有向母亲一次要过这么多钱。

我的同代人们,当你们也像我一样,还是一个小学五年级学生的时候,如果你们也像我一样,生活在一个穷困的普通劳动者家庭的话,你们为我做证,有谁曾在决定开口向母亲要一元多钱的时候,内心里不缺少勇气?

当年的我们,视父母一天的工资是多么非同小可呵!

但我想有一本《青年近卫军》想得整天失魂落魄,无精打采。

我从同学家的收音机里听到过几次《青年近卫军》长篇小说连续广播。那时我家的破收音机已经卖了,被我和弟弟妹妹们吃进肚子里了。

直接吃进肚子里的东西当然不能取代“精神食粮”。

我那时还不知道什么叫“维他命”,更没从谁口中听说过“卡路里”,但头脑却喜欢吞“革命英雄主义”。一如今天的女孩子们喜欢嚼泡泡糖。

在自己对自己的怂恿之下,我去到母亲的工厂向母亲要钱。母亲那一年被铁路工厂辞退了,为了每月二十七元的收入,又在一个街道小厂上班。一个加工棉胶鞋帮的中世纪奴隶作坊式的街道小厂。

一排破窗,至少有三分之一埋在地下了。门也是。所以只能朝里开。窗玻璃脏得失去了透明度,乌玻璃一样。我不是迈进门而是跃进门去的。我没想到门里的地面比门外的地面低半米。一张踏脚的小条凳权作门里台阶。我踏翻了它,跌进门的情形如同掉进一个深坑。

那是我第一次到母亲为我们挣钱的那个地方。

空间非常低矮。低矮得使人感到心理压抑。不足二百平米的厂房,四壁潮湿颓败。七八十台破缝纫机一行行排列着,七八十个都不算年轻的女人忙碌在自己的缝纫机后。因为光线阴暗,每个女人头上方都吊着一只灯泡。正是酷暑炎夏,窗不能开,七八十个女人的身体和七八十只灯泡所散发的热量,使我感到犹如身在蒸笼。那些女人们热得只穿背心。有的背心肥大,有的背心瘦小,有的穿的还是男人的背心,暴露出相当一部分丰厚或者干瘪的胸脯。千奇百怪。毡絮如同褐色的重雾,如同漫漫的雪花,在女人们在母亲们之间纷纷扬扬地飘荡。而她们不得不一个个戴着口罩。女人们母亲们的口罩上,都有三个实心的褐色的圆。那是因为她们的鼻孔和嘴的呼吸将口罩濡湿了,毡絮附着在上面。女人们母亲们的头发、臂膀和背心也差不多都变成了褐色的。毛茸茸的褐色。我觉得自己恍如置身在山顶洞人时期的女人们母亲们之间。

我呆呆地将那些女人们母亲们扫视一遍,却发现不了我的母亲。

七八十台破缝纫机发出的噪声震耳欲聋。

“你找谁?”

一个用竹篾子拍打毡絮的老头对我大声嚷,却没停止拍打。

毛茸茸的褐色的那老头像一只老雄猿。

“找我妈!”

“你妈是谁?”

我大声说出了母亲的名字。

“那儿!”

老头朝最里边的一个角落一指。

我穿过一排排缝纫机,走到那个角落,看见一个极其瘦弱的毛茸茸的褐色的脊背弯曲着,头凑近在缝纫机板上。周围几只灯泡的电热烤我的脸。

“妈……”

“……”

“妈!……”

背直起来了,我的母亲。转过身来了,我的母亲。肮脏的毛茸茸的褐色的口罩上方,眼神儿疲竭的我熟悉的一双眼睛吃惊地望着我,我的母亲的眼睛……

母亲大声问:“你来干什么?”

“我……”

“有事快说,别耽误妈干活!”

“我……要钱……”

我本已不想说出“要钱”两字,可是竟说出来了!

“要钱干什么?”

“买书……”

“多少钱?”

“一元五角就行……”

“……”

母亲掏衣兜。掏出一卷毛票,用指尖龟裂的手指点着。

旁边一个女人停止踏缝纫机,向母亲探过身,喊:“大姐,别给!没你这么当妈的!供他们吃,供他们穿,供他们上学,还供他们看闲书哇!……”又对我喊:“你看你妈这是在怎么挣钱?你忍心朝你妈要钱买书哇?……”

母亲却已将钱塞在我手心里了,大声回答那个女人:“谁叫我们是当妈的啊!我挺高兴他爱看书的!”

母亲说完,立刻又坐了下去,立刻又弯曲了背,立刻又将头俯在缝纫机板上了,立刻又陷入手脚并用的机械忙碌状态……

那一天我第一次发现,我的母亲原来是那么瘦小,竟快是一个老女人了!那时刻我努力要回忆起一个年轻的母亲的形象,竟回忆不起母亲她何时年轻过。

那一天我第一次觉得我长大了,应该是一个大人了。并因自己十五岁了才意识到自己应该是一个大人了而感到羞愧难当,无地自容。

我鼻子一酸,攥着钱跑了出去……

那天我用那一元五毛钱给母亲买了一听水果罐头。

“你这孩子,谁叫你给我买水果罐头的?!不是你说买书,妈才舍得给你钱的么?!……”

那一天母亲数落了我一顿。数落完了我,又给我凑足了够买《青年近卫军》的钱……

我想我没有权利用那钱再买任何别的东西,无论为我自己还是为母亲。

从此我有了第一本长篇小说……

提起知青文学,梁晓声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名字。他以自己的亲身经历为蓝本,既写出了青春无悔,也写出了时代弄人。他的散文也是,真实的经历和苦难的生活都是这些文字的底色,由此他塑造出平凡的人物、抒发出质朴的情感。《母亲》是作家回忆母亲的长篇叙事散文,同时也记录了个人成长史和时代发展变迁。被节选收入课本之后,改名为《慈母情深》。梁晓声常被称为“平民的文学代言人”,他关注普通人的悲欢离合、弘扬小人物身上“活着”的坚韧和刚毅,因而他的作品也打动着无数的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