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来,我写了一系列以帝王命运与龙廷中的“悖论”为话题的历史文化散文,本书为其较为完整的专集。
在我看来,举凡有关人性的拷问、命运的思考、生存的焦虑以及生命的悲剧意义的探索,作为特殊群体的古代帝王,都会一无例外地涉及;而且,往往会深入到哲学的层面,触及一系列不易把握的、没有逻辑的、充满玄机与隐秘的东西,即所谓历史的吊诡,人生的悖论。应该说,这是一个颇具诱惑力与挑战性的话题。诚如英国逻辑学家斯蒂芬·里德所说的:“悖论既是哲学家的惑人之物,又是他们的迷恋之物。悖论吸引哲学家,就像光吸引蛾子一样。”
根据我的理解,所谓“悖论”,是指一种能够导致无解性矛盾的命题,或者命题自身即体现着不可破解的矛盾。悖论也可以表述为“逆论”、“反论”,诸如,二律背反,两难选择,应然与实然、动机与效果的恰相背反,等等。单就悖论本身来说,冲突的双方都具有充分的价值和理由,一般不涉及正误、是非的判断,而是体现在矛盾选择之中。也正是为此,它使历史的话题带上了深邃而苦涩的哲学意味。
写作过程中,对于下列耐人寻味的课题,我从哲学的角度,作了形象的解读和诗性的阐发——
其一,帝王,是历史的产物。现在,一提起这类角色,人们立刻会想到:“龙章凤姿”,“金口玉牙”;手操国柄,口含天宪;极权统治,富有四海,觉得这些所谓“真龙天子”神秘无比。其实,在最初年月,帝王(或曰酋长)不过是一个风范大国民,甚至是标准的苦工。“当尧之时,尽大地是洪水,尽大地是兽蹄鸟迹;禹荒度八年,水乘舟,陆乘车,泥乘輴,山乘樏,方得水土渐平,教民稼穑……何曾有受用处!茅茨不剪,朴角不斫,素题不枅,大路不画,越席不缘,太羹不和。铏簋之食,聊以充饥;鹿裘之衣,聊以御寒。不惟无享天下之乐,而且有丛天下之忧。尧黧舜黑,固其宜耳。”(明·陈眉公语)至于什么“三宫六院”,“酒池肉林”,荒淫无度,独夫暴君,那都是后来的事。当然,若是从其矛盾猬集,悖论重重,刀光剑影,血火纷飞,“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的惨酷生涯上看,也可视为另一种意义的“苦工”。
其二,欲望的无限扩张。鲁迅先生说过:“中国人有一种矛盾思想,即是:要子孙生存,而自己也想活得很长久,永远不死;及至知道没法可想,非死不可了,却希望自己的尸身永远不腐烂。”应该说,秦始皇就是这种“中国人”的一个突出代表。通过典型事例,我写了他的飞扬跋扈的一生,自我膨胀的一生,奔波、困苦、忧思、烦恼的一生,遍布着人生缺憾,步步逼近失望以至绝望的一生。他在“人生角斗场”上,看似不断地攫取“胜利”,实际上,正在一步步地向着幻灭的结局逼近。难为他,想象力竟然如此发达,制造出了一个举世无与伦比的欲望的神话。
其三,实现欲望的手段。这一群体的无尽欲望的最高实现,是争天下、坐龙墩、当皇帝。而说到夺天下,打江山,人们当会想到两千年前楚汉争锋的故实。在楚强汉弱,实力相差悬殊的情势下,刘邦之所以能够获得胜利,原因是多方面的,诸如坚持了正确的政治主张,得到人民的拥护,符合历史发展的要求;实行成功的战略、策略;特别是善于用人,多谋善断,都是重要因素。但也同他善用权术、不择手段、不守信义,根本不考虑什么形象、什么道义、什么原则、什么是非,一切都以现实功利为转移,从而能够掌握先机,稳操胜算,有直接关系。关于这一现象,何以名之?就说成是“道德与功业的背反”吧!不过,这样一来,就跳出了一般史学的范畴,由伦理学而进入了哲学的层面。
其四,夺得天下之后,拼力维护“家天下”。中国历史上为此而用心最苦、用力最大的是宋、明王朝的开国皇帝——赵匡胤与朱元璋。由于不是正常接班,而是凭借武力实现的,皇权得来不易,因而,称帝之后,赵匡胤为了保证大宋王朝的长治久安,赵氏子孙万世一系,在位十七年间,可说是呕心沥血,机关算尽,几乎全部精力都放在加强中央集权,防范武将造反,消除各种可能危害统一大业的潜在势力上。概括说来,叫做“收兵权,制将权,分相权,集君权”,始终围绕着一个“权”字不放。当然,实际效果也并不理想,甚至遗患无穷。
其五,封建继统和历史周期律。西周以来嫡长子王位继承制度的确立,在一定程度上,对于皇权顺利交接、防止皇子之间因为争夺皇位而同室操戈,起到了一定的保障作用。但是,历代王朝中血腥夺位,“祸起萧墙”,迄未间断,成为一切封建统治者无法回避的难题。远的不说,隋唐以降,直至明清诸帝,多为安排接班人,解决王朝继统问题绞尽脑汁,也吃尽了苦头。比如康熙帝,为皇太子问题前后折腾了四十余年,一直到最后咽气也没有处理停当。可说是死不瞑目。
其六,皇权统治与文化传承问题。以清朝为例,最高统治者清醒地认识到,坐天下和取天下不同,八旗兵、绿营兵的铁骑终竟踏平不了民族矛盾和思想方面的歧异。解决人心的向背,归根结柢,要靠文明的伟力,要靠广泛吸收知识分子。他们自知在这方面存在着致命弱点:作为征服者,人口少,智力资源匮乏,文化落后;而被征服者是个大民族,拥有庞大的人才资源、悠久的文化传统和高度发达的文化实力。因此,从一开始就把主要精力放在两件事上:一是不遗余力地处置“夷夏之大防”——采取行之有效的民族政策;二是千方百计使广大汉族知识分子俯首就范,为新主子效力。但是,这里也明显地存在着一个难于处置的矛盾,或者说是哲学上的悖论:一方面是治理天下需要大批具有远见卓识、大有作为的英才;而另一方面,又必须严加防范那些才识过人的知识分子的“异见、异动”,否则,江山就会不稳,社稷就会动摇。于是,他们就设法把那些英才统统炮制成百依百顺、俯首帖耳的“奴才”。在牢笼士子,管控人才方面,清朝统治者是棋高一着,别具手眼的。
写作这些历史文化散文,我着眼于人的性格、命运、人生困境、生命意义的探寻,而不是停留在事件复述、场面渲染上;以唯物史观为准绳,引进逻辑学的悖论范畴,揭示历史进程中关于二律背反、两难选择的无解性现象——关于道德与功业的背反,事功与人性的背反;关于动机与效果的背反,欲望、愿望、意志与现实的背反;关于所当为与所能为,所能为与所欲为的矛盾;关于必然与偶然、应然与实然的矛盾。通过大量的矛盾事物、微妙细节、异常变故,破译那些充满玄机、变数、偶然性、非理性的东西,揭露封建帝王与王朝帝制的荒诞、乖谬,否定其欲望蒸腾与贪得无厌,呼唤一种自由超拔的生命境界。
在写法上,我运用文学的形式——透过大量的细节和无奇不有的色相,包括一些不确定性因素,复活历史中最耐人寻味的东西,唤醒人们的记忆;关注个体心灵世界,重视典型、诗性的开掘;借助生命体验与人性反思去沟通幽渺的时空;通过生命的体悟,同一些飞逝的灵魂作跨越时空的对话,进行人的命运的思考,人性与生命价值的考量。由感而悟、由情而理地深入到历史精神的深处,沉到思想的湖底,力求揭橥历史更深刻的真实。
王充闾
2015年初冬于沈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