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逆行(2)

当时与我的外形有点相似的某异乡青年,正以演员的身份开始崭露头角,因此我也渐渐吸引女人的注目。我在那家茶室角落的椅子上一坐下,店内四名穿着不同和服的女服务生,全都站在我的桌前。时值冬天。我说:来一壶热酒。然后好像很怕冷似的缩起脖子。与那名演员的相像,直接带给我利益。一名年轻的女服务生,即便我没吭气,也会主动递给我一根烟。

“向日葵”店内又小又脏。东边墙上贴了一张海报,海报上的女人扎起头发,脸蛋约有一尺宽、二尺长,懒洋洋地托腮露出约有核桃大的牙齿嫣然微笑。海报底下横向印着黑色字体的“兜啤酒”。对面的西边墙上挂了约有一坪大的镜子,镜框涂着金粉。北边入口挂着红黑条纹的肮脏细棉布帘,上方的壁面,以图钉钉了一张西洋裸女躺在沼泽边的草原上大笑的照片。南边墙上,黏着一个纸做的气球。那就在我头上。不协调到令人气愤的地步。三张桌子,十把椅子,中央是火炉。玄关口铺了木板。我知道在这间茶室不可能放松心情。灯光很暗,算是一桩幸事。

那晚,我受到异样的欢迎。我在那个中年女服务生的斟酒伺候下喝完第一瓶热酒时,之前给我一根烟的年轻女服务生,突然把右手手心伸到我的鼻尖前。我没被吓到,缓缓抬头,窥视那个女服务生小眼睛的深处。她叫我替她算命,我顿时了悟,哪怕我保持沉默,我的身体也会散发出预言者的浓厚气息。我没碰女人的手,瞄了一眼,低声说:你昨天失去爱人。我说中了,于是开始受到异样热情的招待。一名胖胖的女服务生,甚至喊我老师。我替每个人都看了手相。十九岁。虎年出生。爱上条件太好的男人吃尽苦头。喜欢玫瑰花。你家的狗生了小狗,小狗共有六只。我一一说中。那个身材干瘦、眼神淡漠的中年女服务生,听到我说她失去两个老公后,转眼之间已垂下脖颈。这不可思议的命中率,在众人当中,最令我亢奋。我已喝了六瓶热酒。这时,穿狗皮长袍的年轻农民在入口出现。

农民在我隔壁桌,裹着毛皮长袍的身子背对我坐下,叫了威士忌。狗皮的花纹呈斑点状。这个农民的出现,令我这张桌子的狂热暂时退烧。我对自己已喝了六瓶酒开始感到后悔。我想醉得更厉害,我想更夸大今晚的欢喜。但我只能再喝四瓶,那样不够。不够啊,偷吧,偷这个人的威士忌吧。女服务生们肯定会认为我不是为钱而偷,而是预言者特有的突兀玩笑,反而会为我喝彩吧。这个农民,也会当作醉汉的恶作剧报以苦笑吧。偷吧!我伸出手,拿起邻桌那杯威士忌,慢条斯理地喝光。无人喝彩,鸦雀无声,农民朝我起立。出去!他说完,自己已朝入口走去,我也嬉皮笑脸尾随农民走去。经过金色镜框镶嵌的镜子时倏然一瞥,我是个从容不迫的美男子。镜子深处,沉落一尺宽、二尺长的笑脸。我找回心灵的平静。充满自信,猛然挥开细棉布帘。

以黄色罗马拼音字体写着“THE HIMAWARI”(向日葵)的方形门灯下,我们驻足。四名女服务生,在昏暗的门口浮现四张白脸。

我们展开以下的争论。

——你别太瞧不起人。

——我没有瞧不起人,我是在撒娇。有什么关系。

——我是农民。被人撒娇,会很火大。

我重新审视农民的脸:头发理得很短的小脑袋、稀疏的眉毛、单眼皮、三白眼、青黑的皮肤。身材的确比我矮了五寸。我纯粹只想插科打诨。

——我想喝威士忌,因为看起来很好喝。

——我也想喝,我舍不得威士忌。就这么简单。

——你很诚实,很可爱。

——你跩什么,只不过是个学生,在脸上涂什么白粉。

——说到这里,我成了算命师。是预言者哟。很惊人吧。

——你少给我借酒装疯,乖乖跪下道歉。

——要理解我最需要的是勇气。这句话说得真好。我是弗里德里希·尼采。

我急躁地等着女服务生们出面劝阻。可是,她们却都冷着脸等着看我挨揍。后来我果真挨揍了。右拳从旁猛然飞来,我赶紧把脖子一缩,飞到十间[14]之外。

原来是我的白色线帽代替我挨了那一记。我微笑,故意缓缓迈步过去捡帽子。由于天天下雪下雨,路上泥泞不堪。我蹲身,捡起沾满泥巴的帽子,顿时决定逃走。五圆省下来了。换个地方,再喝一次吧。我三步并作两步拔腿就跑。不慎滑了一跤,仰面向后摔倒,就像被踩扁的雨蛙。自己的蠢样,令我有点气恼。手套、上衣、长裤以及斗篷,全都沾了泥。我慢吞吞爬起来,抬头朝农民那边走回去。农民被女服务生团团围住,受到保护。没有任何人站在我这边。那股确信唤醒了我的凶暴。

——该我回礼了。

我冷笑着说完这句话,把手套脱下一扔,更昂贵的斗篷也被我甩到泥泞中。我对自己夸张的戏剧化台词及动作略感满足。谁快来阻止我。

农民默默脱下狗皮长袍,交给之前请我抽烟的漂亮女服务生,然后一手伸进怀中。

——别耍阴招喔。

我摆出防备的架势,如此警告。

他从怀里取出一支银笛,银笛在檐灯下反射冷光。他把银笛交给失去两个老公的中年女服务生。

农民这种优点,令我如醉如痴。这不是在小说中,是现实,我想杀了这个农民。

——出招吧!

我大叫,朝着农民的小腿以泥靴用尽全力踹过去。我要踹倒他,然后挖出那清澈的三白眼。泥靴徒然踢向空中,我察觉自己的丑陋,悲从中来。微热的拳头,命中我的左眼至大鼻子一带,眼睛喷出通红的火焰。我看着那个,假装脚下踉跄。一记巴掌,命中右耳至脸颊。我双手撑地跪在泥泞中,情急之下张口咬住农民一只腿。腿很硬。原来是路旁的白杨木桩。我趴在泥中,焦急地暗想现在正是放声大哭的时候,可是奇怪了,一滴眼泪也挤不出来。

黑鬼

黑鬼在笼中。笼中约有一坪大,漆黑的角落深处,放了一个原木做的凳子。黑鬼坐在那里,正在刺绣。这么暗的地方能够做出什么刺绣?少年像一丝不苟的绅士,在鼻子两侧挤出深深的法令纹,咧嘴笑了。

日本马戏团带了一只黑鬼来,全村轰动。据说黑鬼会吃人,头上有火红的角,全身有花形斑点。少年完全不信。少年在想,村民也并非打从心底相信才如此传言,肯定只是因为平日过着没有梦想的生活,这种时候才会捏造出荒唐的流言,假意相信为之沉醉。少年每次听到村民那种廉价的谎言,就会磨牙掩耳,快步冲回自家。少年认为村民的流言蜚语很愚蠢。这些人,为何不谈些更重要的事?不是说黑鬼是母的吗?

马戏团的乐队,沿着村中小路迂回走来,不到六十秒已从村子头到村子尾每个角落都宣传过了。村中唯一一条路的两侧并排耸立三町[15]茅顶房屋,如此而已。乐队来到村子外围也没停下,一边翻来覆去演奏骊歌的旋律,一边蜿蜒走过油菜花田之间,然后来到正在插秧的田地,列队走过狭小的田埂,一个村民也没遗漏,就这样越过浮桥穿过森林,一路走去半里外的邻村。

村东有所小学,小学更东边是牧场。牧场面积约有百坪,长满荷兰紫云英,两头牛与六头猪正在嬉戏。马戏团在这牧场上搭了一座鼠灰色棚子的小屋。牛和猪被移到饲主的仓库。

晚上,村民包着头巾三五成群地走进帐篷。观众多达六七十人。少年用力地又推又打,挤开大人们,来到最前排。圆形舞台边拉起一圈粗绳,他把下巴放在绳子上,安分不动。不时轻轻闭眼,做出一副痴迷的样子。

杂耍的表演开始。大桶子、舞台伴奏、鞭子声,以及金纹布料、瘦削的老马、慢半拍的喝彩、煤炭。二十盏瓦斯灯在小屋各处以不规则的间隔吊起,夜晚的昆虫成群绕着那灯光飞舞。帐篷或许是布料不足,小屋的顶上露出十坪左右的大洞,可以窥见星空。

黑鬼的笼子,被两个男人推上舞台。笼底似乎装了轮子,发出咔啦咔啦的声音滑上舞台。包头巾的观众们响起怒吼与掌声。少年忧郁挑眉,开始静静地观察笼中。

冷笑的影子,自少年的脸上消失。那幅刺绣原来是日本国旗。少年的心脏,开始扑通扑通发出幽微的鸣响,不是为了士兵及其他类似士兵的概念,是因为黑鬼没有欺骗少年。她真的在刺绣。日本国旗的刺绣很简单,在黑暗中也能摸索着完成。幸好,这个黑鬼是老实人。

最后,穿着燕尾服、留八字胡的马戏团团主,向观众介绍她的来历,然后,对着笼子连唤两次“喀尔丽”,潇洒地甩动右手的鞭子。鞭子声尖锐地刺痛少年的心口。他很忌妒团主。黑鬼站起来了。

黑鬼在鞭子声的威胁下,慢吞吞做了两三种表演。那是猥亵的表演。除了少年,其他观众都不知道。到底会不会吃人,头上有没有火红的角,他们只在乎那种问题。

黑鬼的身上,只围了一片青色蔺草编的草裙。身上好像涂了油,浑身上下油光晶亮。最后,黑鬼唱了一首歌。伴奏是团主的鞭子声。歌词只是简单的Sabao[16]、Sabao。少年爱上那首歌的旋律。无论是怎样玩笑胡闹的话语,只要有一颗伤感的心,肯定能发出扣人心弦的旋律。这么一想,他再次用力闭眼。

那晚,想着黑鬼,少年弄脏了自己。

翌晨,少年去上学。翻越教室的窗子,跳过后门的小河,朝马戏团的帐篷飞奔而去。从帐篷的缝隙,窥视昏暗的内部。马戏团的人在舞台上铺满被子,歪七扭八像肉虫似的躺满一地。学校的钟声响起,要开始上课了,少年没动。黑鬼并未躺在那里,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她。学校安静了。八成已经开始上课了。第二课,亚历山大大帝与医师菲利浦。从前在欧洲有亚历山大大帝这么一位英雄,少女的朗读声清楚传来。少年没动,少年深信,那个黑鬼,只是普通女人。平时肯定会从笼子里出来,和大家一起玩。洗洗刷刷,抽抽烟,以日语骂人,就是那样的女人。少女的朗读结束,教师沙哑的嗓音传来。信赖是一种美德。亚历山大大帝有这种美德,所以才能保住一命。各位。少年还是没动。她不可能不在这里。笼子,应该是空的。少年肩膀僵硬。就在这么窥视之际,黑鬼会悄悄来到我的身后,紧搂我的肩膀。因此背后也不能大意,要把肩膀缩得小小硬硬的,以便她能够搂住。黑鬼一定会把她绣的日本国旗给我。届时,我不能示弱,一定要这么说:我是第几个人。

黑鬼没出现。少年离开帐篷,用袖子抹去窄小额头上的汗水,慢吞吞回到学校。他说自己发烧了,还说自己有肺病。穿着日式裙裤与编织靴的年老男教师,被少年蒙骗。坐回自己的位子后,少年被假咳呛到了。

根据村民的说法,黑鬼依旧关在笼子里,被运上有篷的马车,离开了这个村子。团主为了保护自身安全,在口袋里藏着手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