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美谈吧?是好消息吧?”飞騨把脸一扭,转向小菅,他已恢复心情,“我接触到这种事,不禁感到活着的喜悦。”
我鼓起勇气露脸。否则,我无法继续写下去。这篇小说充满混乱。我自己都立场不稳。不知如何处置叶藏,不知如何安排小菅,不知如何处理飞騨。他们对我稚拙的笔法不耐烦,自行展翅飞翔。我抓着他们的泥靴,尖叫着等我等我。如果在此不能重整阵容,首先我自己就受不了。
反正这篇小说很无趣,徒有姿势。这样的小说,写一页和一百页都一样,但这点我从一开始就有心理准备。我乐观看待,心想写着写着好歹总会出现一个适合的吧。我是骗子。虽是骗子,难道就没有一个优点吗?我对自己得意忘形的臭文章感到绝望,只顾着想好歹总会有一个,好歹总会有一个,到处翻来覆去搜寻。渐渐地,我开始僵硬。我累了。啊啊,小说只能以无心去书写!秉持美好的感情,人们创造出丑恶的文学。这是多么荒唐。我要极力诅咒这句话。如果没有痴迷,哪还写得出小说。一个字眼,一篇文章,若都带有十种不同的意义在我心头翻腾,那我不得不折笔弃文。无论是叶藏、飞騨,乃至小菅,用不着那样一一做作展现。反正底细谁都清楚。放轻松吧,放轻松吧。无念无想。
那晚,夜深后,叶藏的兄长来到病房。叶藏与飞騨、小菅三人正在玩牌。昨天兄长第一次来这里时,记得他们好像也是在玩牌。但他们并非一天到晚老是在玩牌。毋宁说,他们甚至讨厌扑克牌。只有在真的很无聊时才会拿牌出来玩。而且,必然会避开无法充分发挥自我个性的游戏。他们喜欢变魔术,自己研究出种种扑克牌的魔术表演,然后故意让对方看到幕后玄机,最后大笑。然后还有——把一张牌正面朝下盖住,一人说:好,猜这张是什么。是黑桃女王、梅花骑士。分别编造出不同的意义乱说,然后掀牌,当然不可能猜对。但他们认为,迟早总会猜中。如果猜中了,该是多么愉快啊。换言之,他们讨厌漫长的比赛。一翻两瞪眼。他们喜欢瞬间决胜负。所以,即使拿出扑克牌,玩个十分钟就丢下了。一天十分钟。偏偏兄长两次都正好碰上那短暂的时刻。
兄长走进病房,微微皱眉。他误以为他们总是在散漫地玩牌。这种不幸在人生当中屡见不鲜。叶藏以前念美术学校时,也感受过同样的不幸。有一次上法语课,他打了三次哈欠,每次都正好与教授对上眼。的确仅仅三次。那位身为日本顶尖法语学者的老教授,在第三次时,终于忍无可忍,大声说:“你在我的课堂上老是打哈欠,一个小时就打了一百次哈欠。”教授似乎把那过多的哈欠次数都当成事实计算了。
啊啊,看看无念无想的结果吧。我没完没了地写着,还得重新整理阵容。以无心来写作的境界,我终究难以企及。这到底会成为什么样的小说呢?还是从头再看一遍吧。
我在写海边的疗养院。这一带,似乎风景绝佳。而且疗养院里的人,都不是坏人。尤其是三名青年,啊啊,这是我们的英雄。就是这个。艰深的理论算个屁。我只是主张这三人罢了。好,就这么决定。硬着头皮也要拍板定案。什么都别说了。
兄长向大家轻轻点头致意。然后对飞騨咬耳朵。飞騨点点头,朝小菅与真野使眼色。
等三人走出病房后,兄长这才开口。
“灯怎么这么暗?”
“嗯,这家医院不让人开太亮的灯。你不坐吗?”
叶藏先在沙发上坐下,如此说道。
“好。”兄长没坐,似乎颇为介意昏暗的灯泡,一再扭头仰望,在狭小的病房走来走去,“看样子,至少这边,已经解决了。”
“谢谢。”叶藏在口中嘟囔,诚心诚意低头致谢。
“我倒不觉得怎样。问题是,回家之后又要啰唆了。”今天他没穿日式裙裤,黑色大褂上,不知为何没有纽绳,“我也会尽力而为,但你最好自己写封信好好向老爸解释。你们似乎不当一回事,但是,这可是麻烦的事件。”
叶藏没回答,从散落在沙发上的牌堆中拿起一张凝视。
“如果不想寄信,不寄也无所谓。后天,你要去警局。警察那边,之前已特地把侦讯延迟了。今天我和飞騨以证人的身份应讯。警察问了你平日的言行,我说你算是很安分的人。警察还问起你在思想上有无可疑之处,我说绝对没有。”
兄长停止走动,站在叶藏面前的火盆边,把两只大手伸在炭火上方。叶藏茫然望着那双手微微颤抖的模样。
“警方也问了女人的事,我说我毫不知情。飞騨好像也被问了同样的问题,他的答案似乎与我的相符。你也是,只要照实回答就好。”
叶藏明白兄长的言外之意。但是,他佯装不知。
“不需要的就不用多说。只要清楚回答人家问的问题就好。”
“会被起诉吗?”叶藏一边以右手食指来回抚摩扑克牌边缘,一边嘟囔。
“不知道,这个我不知道。”兄长加强语气说,“反正应该会被警察扣留四五天,你自己先做好准备。后天一早,我会过来接你。我们再一起去警局。”
兄长垂眼看炭火,沉默片刻。雪融的水滴声夹杂在浪涛声中传来。
“以这次的事件为教训,”兄长突然冷不防说道,然后,以若无其事的口吻流利地继续往下说,“你也得好好考虑一下将来。毕竟家里也不是那么有钱。今年的收成很糟。虽然让你知道大概也没用,但我们家的银行现在面临危机,闹出很大的风波。你或许会嘲笑,但我想就算是艺术家还是什么,首先也一样得考虑生活吧。总之,今后你最好洗心革面,好好振作一下。我该回去了。飞騨与小菅,最好都睡在我的旅馆那边,在这边每晚吵闹,不太好。”
“我的朋友都很好吧?”
叶藏故意背对真野睡觉。自那晚起,真野又像原先一样睡沙发床。
“对——那位小菅先生,”她安静地翻身,“真是有趣的人。”
“是啊。那家伙,还很年轻。他和我差三岁,所以今年二十二岁,和我死去的弟弟同年。那小子,老是喜欢模仿我的坏毛病。飞騨很了不起,已经独当一面了,他很能干。”过了一会儿,又小声补充,“每次我一闯这种祸,他就拼命安慰我。他是勉强自己在配合我们。他在别的地方很强,唯独在我们面前畏畏缩缩。真没用。”
真野没回答。
“我跟你说说那个女人的事吧。”他依旧背对真野,尽可能慢吞吞地说。叶藏有种可悲的习性,当他觉得有点尴尬,却又不知如何回避时,就会索性闷着脑袋把那种尴尬贯彻到底。
“说来无聊。”真野从刚才就不发一语,叶藏径自打开话匣子,“或许你已从谁那里听说了。她叫阿园,在银座的酒吧上班。其实,我只去过那家酒吧三次,不,四次。飞騨和小菅都不知道这个女人的事。我也没告诉他们。”算了吧。“说来无聊得很。她是因生活太苦而死。临死之际,我们彼此,好像在想截然不同的事。阿园跳海之前,居然还说我长得很像她家的老师。她有同居者。据说两三年前还在小学教书。我为什么会想和那个女人一起死呢?真的是因为喜欢吗?”不能再相信他的话。他们为什么如此不擅长叙述自己呢?“别看我这样,之前可是从事左派工作的。撒传单,搞游行示威,做了不自量力的事。很滑稽。可是,很痛苦。我只是受到‘成为先知先觉者的荣耀’怂恿罢了。我根本不是那块料。即便再怎么挣扎,也只会走向破灭。像我这种人,说不定马上就会沦为乞丐。家里如果破产了,当天就会没饭吃。什么工作都不会,唉,只能乞讨吧。”啊啊,越说越觉得我是个骗子,不诚实,这真是大不幸!“我相信宿命。我不会挣扎。其实,我想画画,非常想画。”他抓抓脑袋,笑了,“要是能画出好作品就好了。”
要是能画出好作品就好了。他说,而且是笑着这么说。青年们冲动起来,什么都说不出口。尤其是真心话,只能以傻笑来含糊带过。
黎明来临。天空一抹云也没有。昨天的雪已消失,唯有松树下的阴影及石阶角落,还留有一点鼠灰色积雪。海上大雾弥漫,雾霭深处到处传来渔船的发动机声音。
院长一早就来叶藏的病房探视。仔细检查叶藏的身体后,眨巴着眼镜底下的小眼睛说:
“应该大致没事了。不过,还是要小心。警察那边我会好好提醒一声。毕竟您现在还没有真正康复。真野小姐,脸上的纱布可以撕下了吧?”
真野立刻取下叶藏的纱布。伤已痊愈,连结痂都脱落了,只剩下浅粉色斑点。
“说这种话或许很失礼,但今后还请您真正专心求学。”
院长说完,不好意思地把眼睛转向海面。
叶藏也觉得有点尴尬。他依旧坐在床上,一边重新穿上脱掉的衣服,一边保持缄默。
这时房门伴随着高亢的笑声开启,飞騨与小菅跌跌撞撞冲进病房。大家互道早安。院长也向这两人道早,然后吞吞吐吐地说:
“就剩今天一天了。真可惜。”
院长走后,小菅率先开口。
“此人八面玲珑,长得跟章鱼一样。”他们对别人的脸颇感兴趣,喜欢凭长相断定那个人全部的价值,“食堂有那人的画像,还佩戴着勋章。”
“画得很差劲。”
飞騨不屑地说着,走到阳台上。今天他借了叶藏兄长的衣服穿,是茶色的厚重布料。他一再注意着领口,在阳台的椅子上坐下。
“飞騨这样看起来,颇有大师的风采。”小菅也来到阳台上,“阿叶,要不要玩牌?”
三人把椅子搬到阳台上,开始莫名其妙的游戏。
玩到一半,小菅一本正经地嘟囔:
“飞騨很矫情。”
“笨蛋,你才是。你那是什么手势。”
三人吃吃笑着,一起偷看隔壁的阳台。一号房的病人和二号房的病人,都躺在日光浴用的卧榻上,被三人的样子弄得脸红发笑。
“大失败!早就发现了吗?”
小菅张大嘴,朝叶藏使眼色。三人狠狠地放声大笑。他们经常扮演这种小丑。当小菅提议要不要玩牌时,叶藏与飞騨已领会他背后的意图。他们深谙到落幕为止的剧情发展。他们一旦发现天然的美丽舞台装置,不知何故就会想演戏。那,或许是纪念之意。在此刻这种情况,舞台背景,是早晨的大海。但是,这时的笑声,造成了连他们自己都没想到的大事件。真野被那家疗养院的护理长骂了。笑声响起不到五分钟,真野就被叫去护理长的房间,护理长把她痛骂一顿,要她叫他们安静一点。她泫然欲泣地冲出房间,向已经不玩牌正在病房无所事事的三人宣告这件事。
三人消沉得令人心痛,好一阵子只是面面相觑。他们的兴奋表演,被现实的嘲笑声泼了一盆冷水,搞砸了。这,甚至可能是致命的。
“算了,这也没什么。”真野反而像要鼓励他们似的说,“这栋病房大楼,没有任何重症患者,而且,昨天二号房的妈妈和我在走廊遇到时,还说热热闹闹的真好,人家开心得很呢。她说每天都在听你们说话逗得哈哈笑。真的没关系,没事。”
“不,”小菅从沙发上起立,“这不好。是我们让你丢脸了。护理长那女人,干吗不直接对我们说。把她带过来,既然这么讨厌我们,现在马上办理出院就是了。我们随时可以出院。”
三人在这瞬间,都认真决定要出院了。尤其是叶藏,甚至幻想起四人坐汽车沿着海边遁走的风光。
飞騨也从沙发起身,笑着说:“就这么办。大家一起去找护理长算账吧。她敢骂我们,真蠢。”
“出院吧。”小菅轻踹一下房门,“这么小家子气的医院,太没意思了。骂人无所谓。但是,骂人之前的心态很可恶。她肯定把我们当成什么不良少年了。她以为我们是那种又笨又小资又轻浮的普通摩登男孩。”
说完,他又用比之前稍强的力道踹门,然后,忍不住笑了出来。叶藏“砰”的一声重重躺倒在床上:“那么,像我这种人,等于是苍白的恋爱至上主义者了。我受不了了。”
他们对这种野蛮人的侮辱,还是愤愤不平,却落寞地换个想法,试图以搞笑的方式淡化。他们总是如此。
但真野是率直的。她将双手放在身后,倚靠门旁的墙壁,翘起的上唇噘得更高地说:
“就是嘛。太过分了。昨晚还不是有一大堆护士聚集在护理长的房间,玩日本牌闹得很凶。”
“对了,听说她们闹到十二点多呢,真可笑。”
叶藏如此嘀咕,捡起一张散落在枕畔的画纸,仰躺着开始在上面涂涂写写。
“自己行为不端,所以不懂别人的优点。据说,护理长是院长的情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