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序言(2)

他不避艰险,敢于任事。办兵工厂,办招商局,办织布局,建设海军,无一不是在一无经验、二缺经费、三少人才的情况下艰难上马的。购买外国机器,聘请洋工程师,借外债,每项都有险阻,都有曲折,受骗、贪污之类事情时有发生,跑冒滴漏更是司空见惯。最惨的是上海机器织布局,好不容易建成开工,想不到由于管理不善,被一把火烧得精光。他志不为屈,从头再来。同光时代,变革有风险,守旧更安全,舆论环境相当险恶。一般圆滑官僚,多不肯担当与“洋”字沾边的事情。即使担当了,也不愿在没有先例可援的情况下当出头椽子。1878年,洋人擅自建造的吴淞铁路被清政府买下来以后,在如何处置的问题上,李鸿章与两江总督沈葆桢态度截然不同。李主张由华商集股,继续经营,沈不赞成。结果,拆下来的铁轨被送到台湾,成了废铁一堆。沈葆桢的哲学是:“中国如欲振兴,则铁路之开必不能免,然不可使中国铁路开之自我。”在他那里,个人清誉高于一切。李鸿章对此扼腕叹息,说沈“徒邀取时俗称誉”。李鸿章有句名言:“我辈若不破群议而为之,并世而生,后我而起者岂复有此识力?”这是自信,更是担当。李、沈之别,显现的是舍身任事与惜身避事的两种境界。

他任劳任怨,坚韧不拔。李鸿章办理洋务四十年,无一事没有争议,无一日没人咒骂。他与外国每一次交涉,签订每一款条约,都有骂声相伴而来。轻焉者指责他惑于邪说、虚糜帑项、以夷变夏,重焉者诬陷他“跋扈不臣,俨然帝制”,“洋人以利啗李鸿章,而李鸿章以利误国家”。有人甚至否认他对国家的忠诚,挑拨他与最高统治者的关系,直指北洋水师“并非中国沿海之水师,乃直隶天津之水师;非海军衙门之水师,乃李鸿章之水师”。甲午战败以后,很多人将责任推到李鸿章一人身上,说其避战自保者有之,骂其骄蹇无能者有之。最为登峰造极的是状元张謇,竟然骂李鸿章与日本内奸无异,“日之所欲,鸿章与之;日之所忌,鸿章去之”。世事任劳已难,任怨更难。任怨之中,尤数任谤为难中之难。儒家三不朽名言深入士大夫骨髓,谁不想千古留名、万世流芳!李鸿章前往日本谈判《马关条约》,谁都知道必然要留下永世骂名,但是,为了国家,还得去。如果说甲午战败,李鸿章有脱不了的干系,那么庚子事变,本非他惹的祸,且远在南粤。但是,国家有难,朝廷有命,他还是拼却老命,勉力为之。最为可贵的是,尽管已经谤满天下,但他还是心系天下。甲午以后,有人劝他就此告老还乡,息影政坛。他说:“于国实有不能恝然之谊,今事败求退,更谁赖乎?”他依然勉力为国分忧,拖着老病之身,访问欧美列国。戊戌政变之后,他被逐出权力中枢,被命去勘察黄河事务。他没有怨天尤人,自暴自弃,而是顶风踏雪,兢兢业业,完成使命。他对于自己为慈禧、为朝廷所背的黑锅,从无只言抱屈,临终前在遗书中犹言:“每念时局艰危,不敢自称衰病。惟冀稍延余息,重睹中兴,赍志以终,殁身难瞑。”读史至此,能不掩卷三叹!《清史稿》称他“生平以天下为己任,忍辱负重,庶不愧社稷之臣”,可谓确评。

善于学习谓之智,敢于任事谓之勇,坚韧不拔谓之毅。智、勇、毅的根基,在于他对国家与朝廷的忠贞,可谓之仁。李鸿章集仁、智、勇、毅四德于一身,所以成就了他的不世之功。中国近代化是在屡次战败、列强环伺的被动形势下起步的,有此四德,李鸿章对世界大势、近代化建设便可以由先前的茫然无知,变得有所知晓,再到相当知晓,便会在被动开放中不断摸索,变得局部主动与相对开明。在这个意义上,李鸿章主导的洋务新政逐渐展开的过程,就是中国近代化从全然自发状态进入初步自觉状态的发展过程。

梁启超批评李鸿章“不学无术”,认为李“不识国民之原理,不通世界之大势,不知政治之本原”,那实在是以他当时激进的政治心态与理想的政治理念去苛求前人。李鸿章身处那样的国际环境,那样的政治格局,那样的经济基础,那样的舆论氛围,能够取得那么大的成就,已经极其难能可贵。换成另外一个人,哪怕是他梁启超,或者乃师康有为,不见得能比李鸿章干得更好!清人魏禧有言:“事后论人,局外论人,是学者大病。事后论人,每将智人说得极愚;局外论人,每将难事说得极易!”梁氏之评正是犯了魏氏之讥。看梁启超民国年间写的《〈曾文正公嘉言钞〉序》,评论的是同一类人物,已颇多历史的温情与同情的理解,而极少先前对于李鸿章的那类苛评。也许,阅历的不断丰富,特别是清末民初波谲云诡的政治现实,让他对于在中国这块土地上进行社会变革的复杂性与艰巨性,有了身历其事的体验与更为切实的理解。

综观李鸿章所思所为,检视他名下的事业,品藻他麾下的人才,可以看出,他不但有学,而且有术,学术兼具,相得益彰。其学之根基,就是传统的经世之学,经国济世以致其用。这一学问源头可以上溯到孔、孟、荀等儒家先贤以天下为己任的入世情怀,到南宋时期经吕祖谦、叶适、陈亮等将其发扬光大,形成了他们各自的流派,明清之际顾、黄、王三大家赋予其丰富的学理内涵,道咸之际的陶澍、林则徐、曾国藩等,则在践行方面使之大放异彩。李鸿章时常挂在嘴上的“讲究实际”“综核名实”这八个字,其实质就是经世致用,就是强调直面现实,破除陈规,办理实事,讲究实效。李鸿章没有自觉的导师意识与系统的立言安排,没有将自己历年所思所想进行梳理、归纳、提炼与呈现,没有在理论建设方面投放很多精力,但是,绝不能就此便认为他只是做事而没有学理。只要将他那些倡导西学、力主变法的论述汇拢来看,其学理特色便相当清楚地呈现出来。至于他的术,无论是办事,还是用人,包括外交,秉持的都是忠信笃敬,即乃师曾国藩传授的一个“诚”字。虽然在有些场合,也要纵横捭阖,讨价还价;与戈登等洋人相处,也有出尔反尔、背信弃义之处,但综观其待人接物,国际交往,整体上还是以诚待人,以敬理事。他自承,办理交涉,不论英、俄、德、法,“我只捧着这个锦囊,用一个‘诚’字,同他相对,果然没有差错,且有很收大效的时候”。他与俾斯麦对话,回答美国记者提问,均不避己短,襟怀坦荡。

讨论李鸿章与近代化,不能不涉及他用人与贪财这两大问题。《清史稿》称他“好以利禄驱众,志节之士多不乐为用”。这实在是只见其表象,未及其本质。洋务运动初起时,无论制造、教育、军事还是外交,均白手起家,一无依傍,既无前例可援,更无人才储备,且清议嚣张,众声喧哗,莫之敢撄。出使大臣被视若汉奸,同文馆招生没人敢考。在这种情况下,要造枪炮,开工厂,办外交,样样要人,而人才何来?只能就地取材,因陋就简。除了高薪聘请洋人之外,国人之中,买办如唐廷枢、徐润之流,留学生如容闳、马建忠等辈,自然就是难得的骏马。而那班科举正途出身的所谓“志节之士”,平常沉浸于章句小楷,所用非所学,所学非所用,对于洋务完全外行,一窍不通,诚如李鸿章所言,“无事则嗤外国之利器为奇技淫巧,以为不必学;有事则惊外国之利器为变怪神奇,以为不能学”。他们不为李鸿章等人所用,表面是不屑,实质是不懂、不能。君不见大言炎炎、牛气冲天的张佩纶,到战场上一试如何?!

说到贪财,李鸿章在世时就有此名,“宰相合肥天下瘦”,后世评价他更每每述及。升官发财,倘取之有道,那无可非议。但是,李贪财出名,敛财出格,就势必影响其事功。尽管李鸿章是否接受俄国贿赂,历史还没有定评,俄方记载可以视为片面证词,但是,俄罗斯国库的那笔“特别基金”(俗称“李鸿章基金”)之设,却是铁定的事实。俄国设此基金,其实是照客点菜,投其所好。假如李鸿章没有贪名在外,大概便不会有此一设。假如与俄国交涉的不是李鸿章,而是以廉洁著称的曾国藩或曾纪泽,大概也不会有此一设。曾国藩谥“文正”,李鸿章谥“文忠”,其间差异,是否与律己有关?但愿李鸿章确实没有拿过俄国卢布,否则,其历史地位将大打折扣。

李鸿章研究,已是成果很多、起点很高的学术领域,论文数以百计,著作数以十计。特别是前些年翁飞等安徽学者整理、出版了39卷《李鸿章全集》以后,为这一研究提供了空前丰富的资料基础,有力地推动了这一研究向纵深发展。尽管已有那么多的论著,徐锋华博士的这部作品,还是有其独特的价值。书稿全面梳理了李鸿章与近代化的关系,对于所涉政治、经济、军事、科教、外交诸方面,均条分缕析,述其背景,叙其梗概,析其得失,对于其创办洋务的心路历程,剖析尤深。锋华毕业于复旦大学,来上海社科院工作以后,在古籍整理、近代史研究方面,均用功很深,成果卓越。此前,他已出版《李鸿章与近代上海社会》,对李鸿章与上海城市的关系,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已经广泛、细致地研读过李鸿章的相关资料。在此基础上,再写李鸿章与中国近代化这一题目,便轻车熟路,收放自如。锋华天资聪颖,思想敏锐,浏览广博,视野开阔,兼之文笔清畅,因此书稿条理明晰,繁简得当,议论平允,生动可读。

锋华为皖人,李鸿章为其乡先贤。多了这一缘分,作者对传主的理解,也多了一份亲切,少了一层隔膜。这也是我当初推荐锋华从事李鸿章研究的原因之一。

2015年6月6日

熊月之教授,原上海社会科学院副院长、历史研究所所长,现为中国史学会副会长、上海历史学会会长、复旦大学上海史国际研究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