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冰人:反社会人格者

良知是我们的灵魂之窗,邪恶则是窗帘。

——英国著名诗人道格·霍顿

斯基普的父母在弗吉尼亚州的山间拥有一处湖滨别墅。斯基普从8岁起,一直到他去马萨诸塞州读高中之前,每年夏天都会和家人一起去那里度假。他总是盼着夏天的到来。虽然在那里其实并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但他发明了一项很有趣的活动,所以就算其他时候都很无聊也无所谓。事实上,斯基普冬天上学的时候,要是碰到哪个笨蛋老师在课上唠唠叨叨,他就会开始神游,回想自己在温暖的弗吉尼亚湖边自娱自乐的情景,甚至会开心得笑出声来。

斯基普自幼天资聪颖、帅气逼人,他的父母、父母的朋友甚至他的老师都一再提到这一点。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都无法理解为何斯基普的成绩如此平庸,以及为什么他到了恋爱的年龄却对跟女孩子出去约会没多大兴趣。他们不知道的是,斯基普从11岁起就开始跟很多女孩子约会了,但约会方式并不像他的父母和老师所想的那样。通常总有一些比斯基普年长的女孩,会倾倒在他的甜言蜜语与迷人微笑之下。女孩们通常会偷偷地把斯基普带进闺房,但有时他们只是到游乐园里找个隐秘的角落,或者躲到垒球场的露天看台底下。说到学习成绩,斯基普确实天资过人,他本可以门门拿A+的,但是拿C可以完全不用功,所以他就总是拿C。时不时拿个B还会让他很高兴,因为他从来不读书。老师都很喜欢斯基普,跟那些女孩子一样,老师们也无法抗拒他的笑容与恭维。大家都认为小斯基普一定会进入一所好的高中,然后考上一所好大学,即便他的成绩很一般。

斯基普的父母很有钱,用其他小朋友的话讲,他们家“富得流油”。他大概12岁时就有好几次坐在卧室里父母给他买的古式翻盖书桌前,对着自己从爸爸书房偷来的几张财务记录,计算在他爸妈死后自己能分到多少钱。那些财务记录读起来如天书一般,而且也不完整,不过即使计算不出准确的数目,斯基普也很清楚有朝一日自己将变得非常有钱。

尽管如此,斯基普还是有个小烦恼,例如大多数时间他都觉得无聊得要命。就算跟女孩子玩、捉弄老师或是想着那些钱来消遣自己,也顶多让他兴奋半个钟头。盘算家里的财富不失为一个很好的消遣,但毕竟他还小,这些钱还不属于他。目前只有一件事情能够让斯基普摆脱无聊,也就是只能在弗吉尼亚享受到的那种乐趣。在弗吉尼亚的假期是一段非常美好的时光。斯基普8岁那年第一次去度假,他在那里用剪刀把青蛙直接戳死,并且还希望想出什么别的招数来杀死青蛙。他发现自己可以用从小渔屋里找到的渔网捕青蛙,在泥泞的湖床上一撒网,很快就能捕到青蛙。他会把抓住的青蛙翻过身,戳破它们圆鼓鼓的大肚子,再把它们翻过去,观察那果冻般呆滞的蛙眼随着不断失血而逐渐一动不动。最后他会把这些青蛙的尸体远远地扔进湖里,一边对着死青蛙大喊:“真可怜啊!你这只令人作呕的丑蛤蟆!”

湖里的青蛙实在太多了,斯基普每次都会杀上好几个小时,但看上去还是有成千上万只青蛙等着他明天再来杀。但在第一年暑假结束时,斯基普已经厌倦了用剪刀戳死青蛙,他决定寻找更好玩的方法:要是能把这些肥嘟嘟的小家伙炸掉一定会很爽!于是他制订了一个完美的计划。斯基普在老家结识了好几个比自己年龄大的男孩,其中有个叫蒂姆的男孩每年4月放春假都会和家人一起去南卡罗来纳州旅行。斯基普听说南卡罗来纳州有卖鞭炮的,而且很容易就能买到。他只要稍微给蒂姆一点甜头,就能让他帮自己买到鞭炮,藏在旅行箱底偷偷带回来就行。蒂姆本来不敢这么做,但只要斯基普给他打打气,再加上足够的好处费,他就会铤而走险。等到第二年夏天斯基普再去杀青蛙的时候,他用的就不再是剪刀,而是鞭炮了!

在屋子里找点钱并非难事,计划进行得异常顺利。次年4月,斯基普已经弄到了300美元,其中200美元是用来买一包叫“星条旗”的鞭炮,他以前在一本枪支杂志上看过介绍,另外100美元用来打点蒂姆。斯基普最后拿到这包鞭炮的时候,觉得这种鞭炮简直棒极了。他之所以选择“星条旗”这个牌子,是因为里面有相当多可以塞进青蛙的嘴里的小炮。鞭炮包里还有很多“罗马焰火”,一些叫作“淑女手指”的很细的红色小炮,以及一串2.5厘米大小名为“巫师”的鞭炮,还有斯基普最中意的一些5厘米长的小炮,装在一个贴着“致命毁灭”标签的盒子里,上面绘有一个骷髅头和两根交叉的骨头。

第二年夏天,斯基普把这些鞭炮一个一个塞进了捉来的青蛙的嘴里,点燃引线后把青蛙扔向湖面上空。有时候他也会把青蛙丢到地上,然后跑到远处欣赏青蛙在地面炸碎的景象。场面实在是太壮观了,血淋淋、黏糊糊的,有时候还伴着巨响和缤纷多彩的烟花。如此精彩的杰作让斯基普很快萌生出对观众的渴望。一天下午,他怂恿年仅6岁的妹妹克莱尔跟他去湖边,叫她帮忙捉一只青蛙,接着他就在妹妹眼前表演一场空中爆炸秀。克莱尔歇斯底里地尖叫,拼命地跑回了家。

斯基普家那栋豪华的度假别墅离湖边只有七八百米,中间隔着一排三四十米高的铁杉树,还不至于远到他的父母听不见爆炸声,他们猜测斯基普一定是在湖边放鞭炮玩。不过他们早已意识到斯基普并不是个容易管控的孩子,对他进行管教时需要格外审慎,而放鞭炮并不是斯基普的父母打算干涉的问题,即使6岁的克莱尔跑回家告诉妈妈说哥哥正在炸青蛙,他们也无动于衷。斯基普的妈妈把书房里录音机的声音开到了最大,克莱尔则设法把自己的猫咪艾米莉藏好。

超级斯基普

斯基普就是一位反社会人格者。他没有良知,没有基于对他人情感依附的义务感。而他日后的人生(稍后我们会谈到)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范例,让我们可以了解一个没有良知的高智商成年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正如我们难以想象如果自己毫无良知的话会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所以你也很难凭借想象构建出这类人的准确形象。这类人毫无道德之心,而且对他人漠不关心,那他最后的下场是被孤立在社会的边缘吗?他一直在威胁他人,怒骂他人,做出种种虚假浮夸的表演,这些都是因为他缺少最基本的人性——良知吗?人们可以很容易地想象出斯基普长大之后变成一个杀人凶手。他最终或许会为了钱杀死父母,或许自杀而死,或许被关进一家戒备森严的监狱。这些事情听上去都很有可能发生,但实际上却没有。斯基普依然活得好好的,他从来就没杀过任何人,至少没有直接动手,而且他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进过任何一所监狱。相反,他在继承父母的财富之前,就已经飞黄腾达、事业有成了。如果你在餐厅或街头遇见他,你看到的很有可能是一位整洁得体、一身高档商务西装的中年男子。

这怎么可能呢?他恢复成正常人了吗?他改过自新了吗?都没有。事实上,他变得更加糟糕了。他变成了超级斯基普。

斯基普靠着他还说得过去的成绩、非凡的魅力以及家族的影响力,果真进入了马萨诸塞州那所很棒的寄宿学校,他的家人如释重负,一方面是因为那所学校接收了他,一方面是因为斯基普的离开可以相对减少他对家人生活的影响。斯基普的老师仍然觉得他很有魅力,但他的母亲和妹妹都明白斯基普很爱操纵人,都觉得他有些可怕。克莱尔有时候会说“斯基普的眼神很诡异”,母亲此时便会给她一个悲伤无奈的眼色,仿佛在说“我不想谈这件事”。绝大多数人外人看到的只是斯基普那张英俊的面孔罢了。

到了上大学的时候,斯基普父亲的母校(也是他祖父的母校)接受了他的申请,作为派对明星和少女杀手,他一跃成为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在以拿惯了的平均为C的成绩大学毕业后,斯基普进入到一所没有什么名气的研究院读MBA,他选择读MBA是因为他盘算着自己能够轻松掌控商业世界,而且还能用与生俱来的本领娱乐自己。斯基普的成绩并没有起色,但他魅惑别人让别人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的终生技能却有了不少的长进。

斯基普26岁时加入了Arika公司,这家公司生产开采金属矿石所用的爆破、钻孔和运载设备。斯基普在所有关键时刻都会展露他那湛蓝的双眸以及令人目眩神迷的微笑,在他的新老板们看来,斯基普在激励销售代表、影响人脉的方面有着魔力一般的天赋。对斯基普而言,他发现操纵受过教育的成年人并不比小时候怂恿蒂姆去南卡罗来纳州替自己买鞭炮难多少。当然,他撒起谎来也是越来越从容,如同呼吸一样自然而又简单。更棒的是,受长期无聊困扰的斯基普非常享受快进快出的冒险所带来的压力感,而且他更乐于冒一些没人敢冒的大风险。进入这家公司未满三年,斯基普就已经去过智利勘探铜矿,也去过南非勘探金矿了,他的成绩让Arika公司最终成为全球第三大矿井与露天矿坑采矿设备供应商。Arika公司的创始人(斯基普私下里认为他是个笨蛋)非常赏识斯基普,所以送给斯基普一辆全新的法拉利GTB作为“企业的赠礼”。

斯基普在30岁时迎娶了朱丽叶。朱丽叶年仅23岁,外形甜美可人、说话温柔,是一个靠石油勘探起家的著名亿万富翁的掌上明珠。斯基普确定朱丽叶的父亲会把他视作一个出类拔萃、雄心勃勃的年轻人,老头这辈子也没有这样一个儿子。斯基普则把这位亿万身家的岳父当作一张万能通行证。而且,更准确地讲,斯基普会把她的那位刚过门的妻子朱丽叶视为一个甜美可爱而又内敛的淑女,她会全然接受自己作为妻子和公关秘书的角色,而且还会假装不知道斯基普一贯的德行:不仅缺乏责任心,还到处拈花惹草。陪在斯基普身边,朱丽叶会引人注目并受人尊敬,而且她还会继续保持沉默。

婚礼前一周,斯基普的母亲(现在对朱丽叶已经比对自己的儿子还要亲)心力交瘁地质问儿子:“这桩婚事……你真的要毁掉她的人生吗?”斯基普像从前一样,一开始并没有把母亲的话当回事。但接着他好像突然发现了有意思的事情,于是咧嘴大笑回应母亲的不满:“咱俩都很清楚,她将永远蒙在鼓里。”这番话起初让斯基普的母亲困惑了一阵,但她随后被儿子的无情吓得浑身发抖。

斯基普结了婚,也有了一定的社会地位,而且每年还给Arika公司带来近8000万美元的业绩,他在36岁生日之前就当上了该公司国际部的总裁,并且成为公司董事会的一员。此时,斯基普和朱丽叶已经育有两个女儿,重视家庭的好男人的公众形象就此伪装完成。他为公司做出商业贡献的同时,也让公司付出了一定代价,但没有什么代价是不能用成本效益核算的方式来处理解决的。员工们会抱怨斯基普“侮辱人”或是“很歹毒”,有个女秘书声称斯基普强迫她坐在他的大腿上,而在她反抗的时候却被斯基普折断了手臂,于是将Arika公司告上法庭。这个官司最后是庭外和解的,公司付给这位女员工5万美元作为封口费。5万美元对于公司来说简直就是九牛一毛。他可是“超级斯基普”,老板很明白维护他所花的这笔钱非常值。

斯基普后来在私底下是这样评价此事的:“她是个神经病,是她自己把手臂弄断的。她想跟我搏斗,真是个没脑子的臭女人。你说她到底凭什么告我?”

在那位女秘书事件之后,斯基普又遭到了几次性侵指控,但他对公司实在太有价值了,所以每次公司都会出面替他把事情摆平,无非是再开几张支票而已。董事会的其他成员开始戏称斯基普为他们公司的“首席女高音”。许多年以后,斯基普得到了超过100万股的Arika股份,成为公司第二大个人股东,仅次于该公司创始人。在2001年,51岁的斯基普成为Arika公司的首席执行官。

斯基普最近惹了一些有点不太好解决的麻烦,但以他惯常的狂妄自大,斯基普还是相信自己可以全身而退,但他或许有点过于自信了。2003年,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指控斯基普犯有欺诈罪。斯基普当然对此予以否认,目前该案正在等待证监会的调查结果。

一场游戏

斯基普并没有被遗弃在社会的边缘,他也没有信口开河,当然也(还)没有进牢房。事实上,他非常富有,在很多圈子都很受尊敬,或者至少是那种巧妙伪装成尊敬的畏惧。那么,这一切到底有什么问题?或者我们应该这样问:最最严重的问题出在哪儿?虽然斯基普很成功,可他的人生却是一场悲剧,他也给许多人的生活制造了悲剧,他最主要的缺陷是什么?答案就是:斯基普对其他人没有情感依附,一点都没有。他就像一块寒冰。

斯基普的母亲老是被他无视,有时还会被他捉弄;他的妹妹老是被他欺负;其他女人则只是他发泄性欲的牺牲品而已。斯基普从小盼着父亲为他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死掉,然后把财产分给他。他的员工跟他的朋友一样,都是被他用来操纵和利用的工具。他的妻子甚至孩子都是用来展示给外界、替他撑场面的幌子。斯基普聪明绝顶,在生意场上手腕高超。但到目前为止,斯基普最厉害的本事就是能够把差不多所有人都蒙在鼓里,以此来隐藏自己空虚的心灵,并且还能迫使少数几个知道真相的人保持沉默。

我们绝大多数人往往都有一种以貌取人的非理性,而斯基普的外表看起来永远是那么得体。他懂得如何微笑,他非常迷人。我们不难想象,当老板送他一辆法拉利时,他表面上会对老板露出一副阿谀奉承的样子,而同时心里又在嘲笑老板是个蠢货,因为他内心里根本不会对任何人怀有感激之情。他拥有精湛的说谎技巧,并且说谎成性,他说谎时没有一丝罪恶感,因此不会在肢体和面部表情上露出破绽。他会利用自己的性感魅力操纵别人,而且通过扮演受人尊敬且几乎难以被人戳穿的角色,例如企业巨星、女婿、丈夫、父亲来掩藏自己空虚的情感。

如果斯基普的魅力、美色以及演技都失灵的话,他就会使出必杀技——恐吓。他的冷血会让人产生深度的恐惧。罗伯特·黑尔写道:“很多人都很难应付精神病态者强烈的、不带感情的或‘掠食性动物’般的凝视。”对于斯基普生活中的那些比较敏感的人来说,斯基普就像是一位不带感情的猎人,他那湛蓝的双眸(在他妹妹看来是有些“诡异”的眼神)正在盯着心理层面上的猎物。如果真是如此,那么这些人被他盯着的结果很可能就是保持缄默了。

即使你认识他,明白他的内心世界,并且了解他的一贯伎俩,你又能怎样指认他?你会向谁诉说,说些什么?“他是个骗子”?“他是个疯子”?“他在办公室强暴了我”?“他的眼神令人毛骨悚然”?“他曾经杀死过很多青蛙”?这可是一位身着阿玛尼西装的社区领袖,朱丽叶深爱的丈夫,两个孩子的父亲。看在上帝的份上,这个男人可是Arika公司的首席执行官啊!而你竟然对他做这些指控,你有什么证据?到底谁才像疯子,是首席执行官斯基普,还是控告他的人?斯基普的无懈可击可是公认的,而且很多人都因为各种理由需要保住斯基普,其中不乏一些有钱有势的人,他们会在乎你的话吗?

从斯基普的无懈可击以及其他很多方面都能看出,他是一个典型的反社会人格者。用美国精神医学学会的语言来讲,他“对刺激的需求多过常人”,所以他经常会冒很大的风险,并且也会毫无罪恶感地引诱他人一起加入冒险行列;他童年时代就展现出了“行为问题”,但由于父母动用了社会关系特权,而没有让其记录在案;他爱欺骗和操纵别人;当他和那位被他弄断手臂的女员工,以及其他一些连遭遇都不为人知的女性在一起时,可能会突然变得暴力起来,而且“毫不顾及他人安危”。或许斯基普唯一没有表现出来的经典“症状”就是药物滥用,他做过最接近这一点的事情只是在晚餐后喝太多的威士忌,否则,他反社会人格的图景就完整了。他对跟别人建立亲密关系其实并没兴趣,他一贯不负责任,而且从无悔意。

那么,在斯基普的内心世界,这些事情到底是如何发展和变化的?他背后的驱动力是什么?斯基普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我们绝大多数人都是靠其他人来激励自己,让自己拥有欲望。我们的希望与梦想的驱动力是人,跟我们住在一起的人、离我们很远的人、我们心爱的已经过世的人、赖在身边的讨厌鬼、让我们触景生情的地方,甚至还有我们的宠物。他们占据着我们的心田,充斥在我们的脑海中。甚至我们身边那些最内向的人也是由他自己的人际关系决定的,我们被他人给我们造成的反应、感受、厌恶和喜爱所占据。情感欺骗、浪漫爱情、抚养、抛弃以及破镜重圆,这些几乎构成了所有文学作品和歌词中的桥段。我们绝对是由社会关系构成的生物,从我们的灵长类祖先开始就是如此。动物行为学家珍妮·古道尔说,她在尼日利亚城市贡贝观察到的黑猩猩“有一整套用于维持或重塑社会和谐的行为……离别之后它们会以拥抱、亲吻、轻轻拍手和握手的方式迎接归来的一方……它们会聚在一起花很长时间悠闲地帮彼此梳理毛发,这也是一种社交行为。它们会分享食物,关心伤病成员”。所以,要是我们跟他人之间缺少了原始的依附关系,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子?

很显然,我们会变成玩游戏的人,变成一盘巨型象棋比赛的玩家,而我们的同胞则是棋子,因为这就是反社会人格行为和欲望的本质。斯基普唯一想要的东西,也是唯一剩下的东西,就是赢。

斯基普不会花任何工夫去爱一个人,他没有爱的能力;他从不担心朋友和家人是否生病或遇到困难,因为他根本就不会关心别人;他从来不把别人放在心上,因此他并不乐于向父母或妻子分享他在商界取得的许多成功;他想跟谁共进晚餐就能跟谁共进晚餐,但他不会跟任何人分享那一刻。他的孩子出生时,他既没有惶恐不安,也没有欣喜若狂。无论跟自己的孩子待在一起,还是见证他们成长,都不会给斯基普带来一丝真正的喜悦。

但有一件事是斯基普会做的,而且做得几乎比任何人都要好,那就是他很会赢。他能支配别人,能够让别人屈从自己的意志。在他小时候,当他决定青蛙该死时,青蛙就会被他弄死。当他想要妹妹惊声尖叫时,就能让妹妹惊声尖叫。而现在,他正在进行一场规模更大、更精彩的游戏。在一个人人为养家糊口而辛苦工作的世界,斯基普在30岁之前就利用别人赚了大钱。他可以愚弄那些受过良好教育的员工和亿万身家的岳父。他可以把那些原本精于世故的人吓得心惊肉跳,然后躲在他们背后看笑话。他能够左右企业在国际竞争中的重大财务决策,可以把大多数这类协议转化为他的个人利益,而且不会有人提出抗议。或者,如果有人胆敢抱怨,他只要用一两句犀利的言语就能把那个人呛得很难堪。他可以恐吓人,攻击人,可以把别人的胳膊弄断,可以毁掉别人的事业,而那些有钱的同事会竭尽全力,确保他不会像普通人一样受到惩罚。他认为自己能够搞定任何想要得到的女人,而且能够操纵他遇到的任何人,包括最近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的每一位成员。

他就是超级斯基普。在他看来,只有策略和报酬才是让他感到刺激的东西,他这一辈子都是在想办法把游戏玩得更绝。对斯基普而言,游戏便是一切,但他是不会说破这一点的,因为他非常精明。他觉得我们其余的人都很天真、很愚蠢,因为我们不会采用他的方式来玩游戏。这正是没有情感依附、缺乏良知的人心中的想法。生命在他眼中沦为一场竞赛,其他人似乎都是被移动、充当挡箭牌或者用完便弃掉的棋子。

当然,很少有人能够在智商或外表上跟斯基普相提并论。根据定义,包括反社会人格者在内的绝大多数人的智商和外表都很一般,而普通反社会人格者所玩的游戏完全无法跟超级斯基普的那种跨国竞争相提并论。很多当代的心理学家(包括我)都还记得,我们是在20世纪70年代上大学的时候,从一部教育电影中第一次学到了什么是精神病态。记得影片里有个可怜的家伙叫“邮票男”,因为他这一辈子都在实施一个不太可能实现的、从美国邮局偷邮票的计划。他对集邮没有兴趣,也不是为了偷来卖钱。他唯一的企图就是在晚上闯进邮局偷邮票,然后找一处离那个邮局不太远的地方,待在那里等着观察第二天清早第一批来上班的员工们惊慌失措的样子,以及随后警察紧急抵达的场面。这个人骨瘦如柴,脸色苍白,长得像只老鼠,他在影片里接受采访的时候一点都不露怯。邮票男的智商顶多算是一般水平,他永远都玩不了斯基普那种需要高超的策略而且对手都是亿万富翁的大型跨国游戏,但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他玩的那种如此简单的偷邮票游戏,其实跟斯基普的游戏有着惊人的相似性。

与斯基普不同的是,邮票男的计划很粗糙,而且容易被人识破,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总是被发现,总是被逮捕。他出庭和入狱无数次,而这就是他的生活方式:抢劫、观赏、入狱、出狱,再次抢劫。但他对此毫不在乎,因为他觉得自己的阴谋最终造成的后果跟自己没关系。从他的角度看,最重要的事情是进行这场游戏,并且每次可以花上至少一个小时左右观察自己取得的成果,证明自己确实可以把人们吓得心惊胆战。在邮票男看来,能够把人们吓得心惊胆战就意味着他赢了,邮票男以自己的方式生动地展现出一个反社会人格者真正想要的东西是什么,一点都不逊于故事丰富的斯基普。反社会人格者想要的是控制他人,也就是要赢,这比其他任何成就(或其他任何人)都更令他们着迷。

控制他人的终极形式也许是夺走那个人的生命,当我们想到反社会人格障碍的反常行为时,很多人最先映入脑海的就是精神病杀人狂或冷酷的连环杀手。除了具有反社会人格的国家领袖(他们能左右整个国家的发展进程,制造种族灭绝的大屠杀,发起不必要的战争)之外,在缺乏良知的人中,精神病态杀人狂无疑是最骇人听闻的范例,虽然是最骇人听闻,但并非最为常见。反社会人格杀人狂臭名昭著,我们在报纸上读到过他们的消息,在电视上看到过他们的新闻,在电影中见过他们的荧幕形象,一想到这些杀人不眨眼且从来不会忏悔的反社会人格怪物正躲在我们中间,我们心里就会打怵。但与这种流行的看法相反的是,绝大多数反社会人格者都不是杀人凶手,至少他们不会亲手杀人。我们从统计数据上就能印证这一点。大约25个人当中就有1个反社会人格者,但真是谢天谢地,除了在监狱、帮派里或是在受贫困、战乱摧残的地区,人群中出现杀人犯的概率可以说是非常之低。

如果一个人兼具反社会人格和嗜血狂魔的特质,那他将是一个非同一般的可怕人物,而结果将是一场戏剧般的,甚至是电影中才会出现的噩梦。但绝大多数反社会人格者都不是杀戮狂或连环杀手,他们不是泰德·邦迪这样的恶魔。相反,他们大都只是跟我们一样的普通人,在很长的时间内都不会被认出来。大多数没有良知的人都比较像斯基普或邮票男,比如拿孩子当工具的母亲、故意打击脆弱无助病人的临床医师、勾引并操纵恋爱对象的情圣、把你的银行账户洗劫一空后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商业伙伴、很会利用别人并对此矢口否认的迷人“朋友”。反社会人格者谋划出的控制他人的方法,也就是那些为了确保“赢”的诡计,可以说五花八门,只有很少一部分涉及肢体暴力。毕竟,暴力过于惹眼,除非是用在毫无招架之力的儿童或者动物身上,不然很容易成被逮到而变成罪犯。

尽管残暴的杀人狂出现时的确令人毛骨悚然,但他们无论如何也算不上是良知缺失最有可能导致的结果。更确切地说,“游戏”才是主因。游戏的奖励从统治世界到一顿免费的午餐不等,但他们玩的永远都是一成不变的游戏:控制别人、让别人心惊胆战、“赢”。很明显,如果没有了情感依附或良知,人际意义中就只剩下了这样的“输赢”。一旦人际关系变得一文不值,杀人有时便成了维护自己支配地位的手段。但在更多时候,通过捕杀青蛙、在征服异性的事情上大获全胜,引诱和利用朋友,去智利开采铜矿或者偷邮票来让别人手忙脚乱这些方式,就能达到支配的目的。

反社会人格者知道自己具有反社会人格吗

反社会人格者了解他们自己吗?他们对自己的本性有所洞察吗?或者,他们把这本书从头读到尾,也还是无法从中看到自己的影子吗?我在工作中经常会被问及这类问题,尤其是被那些因为跟反社会人格者起冲突而致使自己的生活偏离正轨的人,当他们意识到那些人就是反社会人格者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我不十分清楚为什么“反社会人格者对自身本性是否了解”这件事会被看得如此重要,我猜或许是因为我们觉得,如果一个人毫无良知地过活此生,那他至少应该承认这个事实才行吧。我们觉得,如果一个人很坏,他就应该背负起这个沉重的事实。如果一个人在我们看来是邪恶的,可他却认为自己人品不错,我们就会觉得这简直没有天理。

然而,实际情况恰恰就是这样。绝大多数情况下,被我们评定为邪恶的人往往都不会觉得自己的生存方式有任何问题。反社会人格者臭名昭著之处就在于他们拒绝为自己所做的决策或决策产生的后果负责。事实上,拒绝把自己的恶行导致的结果视为跟自己有关的行为,用美国精神医学学会的语言来说就是“一贯不负责任”,这就是反社会人格诊断的依据所在。斯基普的人格中就展现出了这一面,他曾辩称那个女员工的手臂骨折是她自己弄断的,因为她没有爽快地屈从于斯基普。没有良知的人经常会说的一句令人叹为观止的瞎话是“我没做错任何事情”,这类例子数不胜数。最有名的一例要数芝加哥禁酒时期的黑帮老大阿尔·卡彭的一段话:“我明天就要启程去佛罗里达州的圣彼德斯堡,让芝加哥尊贵的市民可以尽情品尝美酒佳酿。我已经厌倦了这份工作,这是一份没人感激、充满悲伤的工作。我把一生最好的时光都花在了为民众谋福利的事业上。”其他的反社会人格者不会花工夫杜撰这种迂回的说理,或者说他们地位还不够,没人会去听信他们的强盗逻辑。相反,当他们面对明显是自己闯出来的祸时,只会轻描淡写地来一句“不是我干的”,从外表完全看不出他们不相信自己的谎话。反社会人格者的这个特征使他们根本无法自我反省,正因为他们跟其他人都谈不上有什么真正的交情,他们最终只剩下非常微薄的关系,也就是自己跟自己的关系。

如果说有什么事情是反社会人格者相信的,那就是相信自己的生存方式优于我们。反社会人格者总会谈论别人的天真和在他们看来荒谬的良心不安,或者谈论自己的好奇心,好奇为什么那么多人都不愿意操纵别人,哪怕是为了实现自己的野心。或者,他们会建立一套天下乌鸦一般黑的理论:人们都像他们一样寡廉鲜耻,只不过有些人会假装自己有一种叫作“良知”的虚构之物。从后面这个论点来看,反社会人格者会认为,只有他们自己才是这个世界上坦率诚实的人。他们在这个弄虚作假的社会里“真实地”做人。

尽管如此,我还是认为在他们意识之外的某处,有一个微弱的内在声音在低声私语:有个东西不见了,一个别人都有的东西不见了。我这么说的原因在于,我曾经听反社会人格者说过他们感到“空虚”,甚至感到“空洞”。还有就是因为,反社会人格者嫉妒的,而且作为游戏的一部分他们想要破坏的,通常是一个有良知的人性格结构里的某种东西,而且鲜明的个性通常特别容易成为反社会人格者攻击的目标。此外,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在于,反社会人格者的目标是人类,而不是地球或物质世界里的任何东西。反社会人格者希望和别人一起玩游戏。他们对于挑战无生命的东西并没多大兴趣。即便是摧毁纽约世贸中心双子塔,也是因为那里面住着人,他们想要这场灾难被人们看到和听到。这个简单而又重要的观察意味着,反社会人格者与其他人存有某种与生俱来的身份认同,跟人类这个物种本身还有某种联系。然而,这种能够让他们产生嫉妒心理的天生的薄弱联系,相对于大多数人对彼此以及对同胞生出的复杂而又丰富强烈的情感而言,便会显得过于肤浅和贫乏。

如果你只有想要“赢”了别人这种冰冷的愿望,你怎样才能明白爱、友情以及关怀的意义?你是不会明白的。你只会继续支配别人,继续否定别人,继续维持优越感。或许有时你会感到有些空虚,有一种模模糊糊的不满足感,但也就仅此而已。如果你全盘否定自己对他人造成的真实影响,那么你怎样才能够了解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再说一次,你还是不会了解的。就像超级斯基普,他的镜子只会跟他说谎,而不会映射出他寒冷如冰的灵魂。小时候曾在弗吉尼亚州原本宁静祥和的湖边残害牛蛙的斯基普,到他将死之时都不会明白,他的人生本来可以充满意义,充满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