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悖逆的“幽灵”:清朝孙嘉淦伪稿案的媒介学研究
- 詹佳如
- 3366字
- 2021-03-23 17:27:41
第一节 乾隆三年的京城流言
乾隆皇帝登基后的第三年,也就是1738年,面对一则在京城疯传的流言,特别发布了一道上谕,宣示朝廷内外。当朝皇帝对一则流言的内容特地进行澄清,很是罕见。
这份上谕显示,流言说的是作为康熙、雍正、乾隆三朝元老的孙嘉淦在左都御史任上,向刚刚即位的皇帝上过一道奏折,密参朝中多位重臣,大学士鄂尔泰、张廷玉、徐本,尚书讷亲、海望,领侍卫常明,等等,均在所参之列。
乍听起来似乎真像有那么一回事。孙嘉淦是三朝元老,历仕康雍乾三世。流言发生的1738年,孙嘉淦正在刑部尚书(1736—1738)的第三年任上,此前他刚刚担任了左都御史(1735—1736),此后直到伪稿案事发,他分别担任了直隶总督(1738—1741)、湖广总督(1741—1744)、宗人府府丞(1744—1747)、左都副御史(1745—1747),1747—1749年退职还乡,后又复出担任皇子师傅(1749—1753),同时担任工部尚书(1750—1752)、翰林院掌院学士(1750)。伪稿案的发生并不妨碍孙嘉淦的仕途,此后他又迁至吏部尚书(1752—1753),1752年更是授协办大学士。直到1753年,伪奏稿案的发生令这位曾经的谏臣惊惧而亡。
要说胆敢上奏弹劾当朝重臣的,大概除了孙嘉淦之外,当朝不作第二人之想。与能臣尹继善、陈弘谋等官员不同,孙嘉淦不仅仅是一个干练的职业官僚,而且还是个颇有学识的儒学研究者。他多次担任乡试、会试的主考官,又在国子监系统讲学,他编写的《大学》第一章的讲义以《成均讲义》的名字予以刊行;服膺宋代理学,刊行了有关儒学的研究著作:《春秋义》十五卷、《南华通》七卷、《诗经补注》;又编辑过朱熹《近思录》的精简版《近思录辑要》。1723年,因其大胆对刚刚登基的世宗皇帝上疏“亲骨肉、停捐纳、罢西兵”三条建议,从而引起皇帝的注意,更为其赢得直臣的声名,胆敢在一向狠辣的雍正皇帝面前奉劝其“亲骨肉”是要具备一身铁骨的。雍正十三年(1735年),乾隆帝刚一即位,迁任左都御史兼任吏部侍郎的孙嘉淦就上了奏章《三习一弊疏》,劝诫皇帝革除“耳习”“目习”“心习”三种不良习惯,亲君子而远小人,成一代明主。时隔百年的曾国藩仍然说《三习一弊疏》“为本朝奏议第一”。《清史稿》说孙嘉淦:“既以直谏有声,乾隆初,疏匡主德,尤为时所慕。”本就以直谏有名的孙嘉淦更在乾隆登基初年,因上了《三习一弊疏》奏章而更声名大噪。孙嘉淦俨然是当朝汉族文人士大夫传统的最佳诠释,由他来扮演出头鸟,是再合适不过。
流言中被弹劾的大臣,均是当朝重臣。乾隆初执政时,命庄亲王允禄、果亲王允礼、大学士鄂尔泰,以及大学士张廷玉总理事务,时任户部尚书的海望、刑部尚书的徐本、领侍卫内大臣讷亲均在总理处协同办事,除却允禄、允礼这些亲王外,鄂尔泰、张廷玉、徐本、讷亲、海望以及常明等均是乾隆开朝最有权势的官员。张廷玉和鄂尔泰,一个是汉人,一个是满人,均官至大学士。他们在世宗雍正皇帝那里就是最受恩宠的官员,各类赏赐颇多。世宗去世时,遗命张廷玉与鄂尔泰配享太庙,这是人臣所能享受的最高荣典。据说雍正朝的多数诏谕均出自张廷玉之手,雍正朝成立的特设机构即后来被称为“军机处”的机构,第一批任职的机要大臣就有张廷玉和鄂尔泰。这两位大臣权倾朝野,周围更是各自集结了一群大臣,形成派系。另外,大学士徐本是刑律方面的专家。其父亲徐潮就已官至吏部尚书。徐本是康熙五十七年的进士,刚入仕途不久,就被派往修撰《圣祖仁皇帝实录》。迁调外省后,他相继任江苏按察使、湖北布政使、安庆巡抚,后在乾隆登基后,升迁至刑部尚书、吏部尚书,并被授予东阁大学士,成正一品大员,并奉命修撰《世宗宪皇帝实录》,死后入祀贤良祠。讷亲、海望则都是满人,为乾隆帝所倚重,乾隆六年,左都御史刘统勋特地上奏称讷亲“职掌太多,任事过锐”,可见皇帝对其信任的程度。至于被乾隆帝夸赞为“心地纯良”的海望,在乾隆登基初,同讷亲一样,均在议政大臣之列。所以,这些大臣在皇帝登基之初无一例外手握重权,乾隆三年,皇帝已坐稳龙椅,此时出现这样的流言,不能不说有统治权力斗争的意味。
流言背后所反映的具体情况究竟怎样不得而知。不过,不可否认的是,流言中孙嘉淦所参劾的是最有权势的官僚阶层。孙嘉淦这样一个以直谏闻名的士大夫,弹劾当朝权贵似乎也合情合理。皇帝的上谕却指出,有关参劾的流言是非常错谬荒诞的,而且仅凭逻辑分析即可明辨其中的荒唐:“诸大臣皆系朝廷简用之人,守法奉公,实心尽职,并无可指摘之处。而鄂尔泰张廷玉尤系皇考特简用之大学士,为国家栋梁,以孙嘉淦较之识见才猷,岂能与二人为比。朕特以其操守廉洁,向有端方之名,故屡次加以擢用,非以其才识在二人之上也。如果才识在二人之上,朕何难即用为大学士,而仍在尚书之列乎。且朝廷政务繁多,正赖宣猷佐理之群彦,岂有将诸臣罢斥,而专用孙嘉淦之理乎。至于伊密参之语,毫无影响。”皇帝还特别注意到流言所指的是廷臣的奏折,但是奏折实际上却不可能成为众所谣传的对象:“既云密奏,则惟有孙嘉淦自知之,伊岂肯漏洩于人,以招众怨乎。”到此,皇帝已经很有说服力地宣示中外,这则流言是子虚乌有的。之后,皇帝猜测背后造作流言、煽惑众人的,要么是嫉妒孙嘉淦的人,以此来使孙嘉淦受到排挤;要么是趋附孙嘉淦的人,造作这种说法来彰显孙嘉淦特立独行的品格。无论何种居心,均为人所不齿。而都察院在讹言风传已久的情况下,竟然毫无奏报反映,皇帝认为是其失职。如果任讹言流传,无知官员信以为真,朝廷内将起“党援门户之风”,这“于国体大有关系”。皇帝做出处理决定,因为传言已久,所以姑且不予以追究,只令步军统领、巡城御史严行禁止。
这份上谕到此应该是可以结束了,皇帝却又不厌其烦地特别提出有关密奏的问题,可见此事扰动其心弦的关键之处:“至于大小臣工,有陈奏事件,既不见之明本而用密折,便当加意谨慎,不令一人知之,方合谋猷入告之义。乃如朕降旨查奏旗人入官房产之旨,而外人即知为尹继善所奏。且云尹继善从前,曾奏过清查亏空之案,过于刻薄,今为此举以忏悔之。又如出征阵亡官兵之妻室,朕降给与丰俸半饷之旨,而外人即知为户部郎中杨晏所奏。夫查奏入官房产之事,由军机处办理,或办事司员人多,偶而宣洩,亦未可定。尔等当严行诚饬之。至于杨晏所奏,若非伊自向人言,外人何由而知之。且朕见诸臣,有参奏弹劾之类,外人每不能得其确耗,而加恩沛择之举。则谕旨为发之前,或谕旨既发之后,外人往往传播,知为某人之奏,岂非向人陈说,以为居功干誉之计乎。朕以为天下主,一切废赏刑威,皆自朕出。即臣工有所建白,而采而用之,仍在于朕,即朕之恩泽也。岂以诸臣市惠为嫌,而较量一时之称道。但国家办事有体,名不正,则言不顺。如事之不当密者,即应明见之章奏。如用密折封达朕前者,必系当密之事,而又宣露于人,其居心尚可复问乎。事君之道,当如是乎。”皇帝以如此的篇幅晓谕百官关于奏折的规范,可想而知,皇帝对于此次事件的关注不仅仅是由于流言牵涉到了诸位朝廷重臣,亦在于奏折成为流言的对象。皇帝特别在意的是奏折问题上所体现的君臣之间的权力关系。皇帝在此反复强调奏折应当保证绝对机密,“朕以为天下主,一切废赏刑威,皆自朕出”,已然一语道出所有玄机,保证奏折的绝密与保证君主的绝对权力其实就是一回事,奏折与君权是紧紧联系在一起的,并且固化在国体之中,“国家办事有体,名不正,则言不顺。”谆谆告诲,可见皇帝确实有不放心的心理:一方面要打消由此引起的疑神疑鬼的风波,安定人心;另一方面,也是告诫,生怕有目的的主观泄露,透露出他自己内心的不安。
无独有偶,乾隆对确保奏折这一政治媒介的封闭性,是一贯重视。乾隆四十一年,有一起伪造章奏案发生。山西候选吏目严增到舒赫德家投递奏折,历数贪官作福害民事,请立正宫。乾隆皇帝上谕称严增“乃微贱良民,何由知宫闱之事,妄生议论”,其上奏行为是“敢于捏造谤言,妄谈宫闱,离间父子,非寸磔不足蔽辜”。研究者朱传誉说严增上奏官吏贪墨,请立正宫,乃是出于善意,而乾隆严厉地处置严增乃是“小题大做”。如果正如前文所说,上奏言事乃是统治集团内部权力体现的方式,那么乾隆皇帝对严增一介平民的处置,就不能说是小题大做。“妄生议论”“捏造谤言”“妄谈宫闱”,皇帝的这些评论足可见,严增的举动是对统治权力的僭越,说皇帝的反应是“小题大做”是没有看到奏折这种言论表达渠道的特殊性质。因此,说什么仍然是一个次要的问题,关键的问题是通过何种渠道,渠道和途径本身意味着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