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长安秋阅武

西魏大统十四年(公元548年),长安。

大冢宰府的花园里,一阵笑语喧哗。

宇文泰携着年幼的儿女们,还有侄儿宇文护,登上自己府里新起的楼台,俯瞰此刻被他踩在脚底下的长安城还有关中大地。

楼阁建在府中高地上,下面堆土设台基,外观四檐四层,走进里面,才看出是木制的八层楼。

缓步拾阶,直上到最高一级,推阁而望,重檐之下铃铎接云,黑瓦朱栏,整座京城尽收眼底,连不远处正阳宫里的楼台林池,都一一在目。

宇文护早命人题好了楼阁上的牌匾楹联:

忆昔武川秋野,白马金羁少年游,关山远,西突北驰,誓斩楼兰平狼烟;

览今关中形胜,画戟雕弓战意酣,河洛近,东挥南克,志夺洛阳补金瓯。

宇文泰举目眺望着长安街景,品味着楹联中追往抚今的感慨,不禁有些怅然。

戎马生涯二十三年,自十八岁投身葛荣帐下,随大军直入中原,他就再没能重返阴山脚下的武川镇老家。

二十三年来,宇文泰从一个贫苦府兵之子,白手起家,到成为关中群雄之首,其中有多少悲欢苦乐、生离死别,唯有他自己心知。

半生苦战至今,四十一岁的宇文泰好不容易荡平了几路宿敌。

与他在北方对峙多年的东魏大丞相高欢,也在去年殒命。

十几年来,高欢与宇文泰五次倾国大战。本来占尽上风的高欢,数次出兵翦除宇文泰,不但没除掉宇文泰,反让宇文泰慢慢坐大,终成心腹之患。

玉璧之战前,高欢已被宇文泰逼迫无奈,只得屈膝讨好柔然,忍辱媾和,停妻再娶柔然公主,将待自己恩深义重的老妻娄夫人迁出府中,才免受宇文泰与柔然联手夹击逼迫之苦。

玉璧之战时,高欢亲携十多万大军,攻打并州刺史韦孝宽手下的孤城玉璧。

围城五十余日,断尽城外水道、以攻城车撞击城墙、以油幔火攻城门、城墙下掘了二十条地道,不惜死伤累累,崩开城墙数处,而韦孝宽却在城崩处树以大木栅,后设强弩与投石机,地道处火烧伏兵无数,击退东魏军队连攻,守住孤城。

玉璧城战事惨烈,双方伤亡惨重,尸积如山,尸臭恶不可闻,而高欢的东魏兵更因军中瘟疫爆发,折兵七万余人。

因战败愤恨而病重的高欢只得撤围而去,回洛阳后含恨而死。

此强敌一去,宇文泰知道,自己出关中、夺洛阳、灭东魏,不过是指顾之间的事情,而内乱频频的南梁,年迈的皇帝萧衍只知道在建康城里读经修真,耗尽国帑崇佛,不问政事战事,军中将士无人愿为他效命,更不是宇文泰的对手。

放眼世间,此际已无人能与长安城里蓝眼白肤多须的匈奴儿宇文泰争锋。这扫荡东南、一统九州天下的不世霸业,除了他,还有谁堪成就?

宇文护刻好的楼阁牌匾上,“大业楼”三个闪耀生辉的金字,完全合上了此情此景中宇文泰的心境。

宇文护是宇文泰的侄儿,只比他小六岁,是宇文泰大哥的儿子,从小跟着父亲在军中效力,十二岁时父亲战亡,成为孤儿,流落在东魏洛阳,后来他打听到宇文泰已盘踞关中,便想方设法投奔了长安城的叔父。

宇文护长相平平,身材矮胖,面相忠厚,看起来脾气温良却粗中有细,办事极为得力。

他对这个叔叔一向忠心耿耿,宇文泰的儿子们都在年幼,所以家中内政外务,都委托了宇文护打理。

得宇文泰倚重,宇文护这两年在军中一路受提拔重用,才三十五岁,已封了中山公、骠骑大将军,与宇文泰情同父子。

“统万突,陀罗尼,祢罗突,毗贺突,你们四个都过来。”宇文泰心情大好,招呼着自己的几个儿子。

宇文泰膝下已有子女十几个,但除了长子宇文毓,其他都是幼儿,七子宇文招、八子宇文俭还在母亲怀抱中喝奶。

统万突是他的长子宇文毓,是他的发妻姚夫人所生,今年十四岁,新封为宁都郡公。宇文毓表面温文尔雅,风度极佳,很少与人争执,但内里心细如发,读书颇多,敏慧过人,也有武干,宇文泰觉得他心性气度颇有父风,平常也以世子相待,准备再过两年便放他出去当刺史,任一方重镇。

陀罗尼是宇文泰的三子宇文觉,今年六岁,宇文泰次子宇文震早夭,所以三子宇文觉的排序仅次于长子宇文毓。

虽然年纪尚幼,但由于宇文觉生母是原来的北魏冯翊公主,宇文泰平日也对此子宠爱万分,娇生惯养,栽培得这孩子心高气傲,性子急躁易怒,好在阖府里上下都肯奉承讨好他,所以看起来也还乖巧。

祢罗突是宇文泰的第四子宇文邕,今年五岁,毗贺突是第五子宇文宪,今年四岁,二人的生母分别是宇文泰的两个鲜卑妾室。这两个孩子年纪尚幼,但长得比常儿高大强壮,性格坚忍,活泼好动,也颇为聪明好学。

宇文泰每每望着自己的这群儿子,便不由得喜上眉梢。

不要说高欢这辈子打不过他,就算他俩的相持战不能在这辈子结束,高欢的儿子们也决不是宇文泰儿子们的对手。

高欢的儿子,不是狂躁易怒,便是心性狡诈嗜杀,虽有才干,却不能成大事。就像高欢一样,硬碰硬地两军对垒,宇文泰只能自认下风,可是他宇文泰最过人的并不是武勇,而是心术。

只是,宇文泰的这些孩儿实在太年幼了,比不了高欢的儿子高澄、高洋、高湛等人已经长大成人,能带兵打仗。

宇文泰疼爱地拥着自己的几个幼子,居高临下地指点着长安城内星罗棋布的宫室与府第。

这座汉高祖刘邦营建的都城,经过七百多年的风雨和战乱摧残,已变成一个灰败肮脏、到处是残垣断壁的破旧城池。

从前的皇家猎场上林苑,变成了野草离离、遍布荒坟的杂树林。旧日汉武帝训练水军的昆明池淤塞发臭,漂满了水草菰萍,水色如墨,连带着整座长安的臭水无处排放,在九街九衢间到处横流,无论晴明雨雪,京城的街道上总散发着一股恶臭味,令人作呕。

即使如此,宇文泰也不打算重修长安。

他在长安城住了十四年,从来都没有久居之念。

去年劲敌高欢一逝,其子高澄接位不久,东魏大将侯景便已据州叛乱,与高澄率兵相攻,更引来南梁萧衍出兵助侯景,混战一场,若不是宇文泰及时出手,东魏与南梁这场恶战还不知道会打成什么模样。

东魏南梁风雨飘摇,多年来战祸丛生,朝政黑暗,豪强们只知聚敛,宇文泰觉得,自己离开长安城入主洛阳的那一天,已经不远了。

“爹,你看那里,”娇小的宇文怡走到宇文泰身边,抓着父亲的衣襟,指着不远处的一间府第,“那里停了好多车马。”

宇文怡是四子宇文邕的同母妹妹,还在蹒跚学步的年龄,长得玉雪可爱。

宇文泰对她也很是疼爱,当下将女儿抱了起来,顺着她的指点,俯瞰着那座门前车马辐辏的大宅。

他认了出来,那是他武川老兄弟独孤信的府第。

这间大宅是宇文泰亲自为独孤信翻盖的,十一年前,独孤信因兵败逃往南梁三年,刚刚狼狈归来,见到宇文泰为他兴建的大宅早已在长安落成,妻子崔夫人带着几个女儿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那铁打的汉子也不禁当众潸然泪下、从此铭感于内。

独孤信住在长安的时间不多,他年近五十,在陇西前后驻守十几年,屡次求告宇文泰,要求返京,宇文泰却不肯答应。

今年,因为有人从东魏带来消息,称独孤信母亲费连夫人病故,独孤信遂不顾宇文泰之命,立意弃官回京守丧,闲居家中。

宇文泰无奈,只能由他自己做一回主,独孤信为宇文泰鞍前马后效力多年,论功勋,可谓是关中第一将,宇文泰对他向来尊重有加。

但今日看来,独孤信这门前停满了王公大臣才能乘坐的青盖、绿盖安车,拴满了骏马良骥,家中宾客如云,公侯将相无数,哪里还是在家赋闲守丧的凄凉情形?分明是在招揽宾朋、结党营私!

宇文泰浓密的双眉跳了一跳,还没说话,宇文护已低声道:“侄儿派人打听过了,独孤信今日在家为亡母设祭,朝中的八柱国,除了叔父,全数去了独孤府,秦州军的大小将领,有位分的也都去送了礼,独孤将军明知道今日叔父准备设宴庆贺‘大业楼’落成,却偏偏和叔父唱上了对台戏。”

宇文泰的心底也有不满,独孤信这两年是不是老糊涂了,仗着往日战功,越来越倚老卖老。

独孤信当年追随北魏孝武帝入关中时,抛妻弃子,老母也失陷在东魏,不知存亡,这次东魏来人的信口之言,又无第二人佐证,独孤信却信以为真,上表弃官守丧,不等朝廷旨意下来,便封印回了长安,又是居庐三年,又是为亡母设祭,恨不得让天下人看见他的哀情。

是,宇文泰知道自己这辈子欠他的。

当年自己不过是武川镇一个身份低微的小卒,而独孤信却是领民酋长之子,论外表风仪,论家世资历,论骑射武艺,论众人归心,自己样样都不如独孤信。

可那又怎么样?如今宇文泰挟天子以令诸侯,号令关中群雄,君臣之分已定,而独孤信呢,还当他是旧日的武川镇兄弟,常以平辈礼相见,以兄弟论交,而自己还不得不对他客气恭敬……

“叔父,”见宇文泰凝重,宇文护俯耳问道,“要不要侄儿带人到独孤府去问罪?他不尊叔父号令,擅自弃官归京,又假借丧事揽财、大量结交党羽,有擅权之罪、结党之实,叔父何不借机抓他入狱?”

侄儿还是太年青鲁莽了。宇文泰叹了口气,叫着他的小名道:“萨保,你赶紧命人备一份重重的吊礼,送到独孤将军府上,就说我身有小恙,不能到府祭奠费连老夫人,实感有愧。”

宇文护愕然道:“叔父身为当朝至尊,为何要对独孤信一再避让?”

宇文泰环视自己年幼的诸子,硬生生又忍下了一声叹息。

萨保哪里懂得自己的无奈?自己今天的一切,都是从独孤信手里拿走的,自己今天的功名地位,泰半也是独孤信半生流离经营来的,宇文泰欠独孤信的实在太多,沉重到他已经无法负荷……

独孤信跪在母亲的画像前,泪眼中望出去,母亲费连夫人似乎从画像中复活了,正慈爱地对自己微笑着道:“如愿,过来,让娘好好看看,我的如愿还是那么英俊、那么帅气英朗、那么骁勇善战,果然不愧是世袭武川镇领民酋长家的世子,未曾辱没你爷爷、你爹爹在北州的百年英名。”

自己在洛阳城外,匹马单枪仓促追赶孝武帝元修的时候,没想到跟随元修远走长安,一去就是十四年,妻儿老母都遗落在了东魏,无人奉养。

幸得高欢还肯念当年同是六镇好友的旧情,没像对付贺拔胜那样,将独孤家灭门,只幽囚了他尚在襁褓中的儿子独孤罗,可费连夫人身为叛将之母,被逐居山中,俸禄全无,家徒四壁,实不知七旬老母是如何熬过这段贫寒窘迫岁月的……

独孤信越想越是觉得自己不孝,为了忠君,为了功名,竟然十几年来未奉养自己的老母,连累她孤苦病弱而死,到死都没再见到自己日夜惦念的儿子一面。

十四年来的冬天,每当自己拥炉赏雪、踏马灞河之际,老母却在北邙山冰冷的山居里冻饿交加、奄奄一息,当自己与诸兄弟在正阳宫放歌纵酒、尽情欢乐之时,老母却扶着拐杖,痴痴眺望冰封雪锁的山道,无望地等候儿子归来。

而自己不是没有机会重回老母膝下,十一年前,梁帝萧衍本打算遣送他回洛阳,是独孤信自己为了忠君,坚决拒绝了回洛阳孝亲的机会。而他回到长安城才发现,自己舍命追随的孝武帝元修,已被宇文泰毒杀。

望着手里那个东魏来客带来的小小锦囊,锦囊里仍留着独孤信当年的胎发和乳齿,多少个不眠的深夜,母亲就抚摸着儿子的这些旧物,凄凉地等候天亮……

独孤信忍不住伏地放声大哭,以头撞柱道:“娘,儿子不孝,不能侍奉娘、给娘养老送终,还害得娘成为叛将家属,在洛阳城里抬不起头来,死都闭不上眼睛!娘,你等如愿一步,如愿跟着你到地下,再去侍奉娘亲!”

柱国大将军、雍州刺史赵贵站在独孤信身后,听了独孤信的话,亦觉惨然,不禁眼中含泪,与众人一起按住了痛不欲生的独孤信。

遥想当年,诸兄弟起自偏僻的武川镇、怀朔镇时,天下动荡,到处兵连祸结,高欢、宇文泰、贺拔岳、独孤信等人正在年少,自恃武勇才干,跟着葛荣、尔朱荣挥兵入中原,一个个势欲吞虎、志在封侯。

二十多年过去了,他们果然一个个名震关中、河洛,出将入相,带甲一方,宇文泰与高欢更是分别成了西魏与东魏的大执政,可平心而论,谁也没有独孤信牺牲得多,谁也比不上独孤信的忠勇信义,谁也及不得独孤信的开疆拓土之功。

而这样的独孤信,不但没能当上一方诸侯,二十年来,还总是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让自己的生身母亲也跟着担惊受怕,最终贫寒交迫、含恨而终。

善良,仿佛是这位情义英雄的一条软肋,让他更容易受到利用和伤害。

赵贵不愿做另一个独孤信。

这些年来,独孤信在葛荣、尔朱荣帐下立功不少,更为宇文泰立下了汗马功劳。

当年独孤信与宇文泰同为贺拔胜的部将,而独孤信的位分较高。

贺拔岳被害后,本来朝廷指令独孤信去收编贺拔岳旧部,已在军中的宇文泰却提前一步下手收编,还哄骗独孤信,打发他前去洛阳禀报军情,自己则带了贺拔岳手下连夜驰往关中,与高欢从此正面为敌。

独孤信入关中之前,宇文泰所据的地盘,不过长安城一座空城,独孤信入关陇后,十年间身不离鞍,为宇文泰打下了荆州、秦州、陇西的数十州县,宇文泰才有了今天。

独孤信的一生,都是在为宇文泰做嫁衣。

门外一阵骚动,身穿官服的中山公宇文护被一群人簇拥着走了进来,他的身后,还带了个手持御旨锦盒的小黄门官。

当着众人,黄门官展开圣旨,高声宣读:

“诏下,柱国大将军、太子太保、大司马、河内郡公、秦州刺史独孤信,体国公忠,武略过人,情义始终,风宇高旷。威申南服,化洽西州。信著遐方,光照邻国。大司马尽忠国事,不能全孝,移孝作忠,感于朕怀。追赠父独孤库者为司空公,追封母费连氏为常山郡君。大司马平生战功累累,为国首勋。以攻克下溠之功,赠次子独孤善为魏宁县公;以孤守洛阳之功,赠三子独孤穆为文侯县侯;以荡平岷州之功,赠四子独孤藏为义宁县侯;各食邑一千户。以平定凉州之功,赠五子独孤顺封项城县伯;以远袭荆州之功,赠六子独孤陀为建忠县伯,食邑各五百户。平生百战,不能尽赏,聊尽寸意,愿诸卿效大司马之忠勇,戮力王事,荡平宇内,兴邦安民。钦此!”

堂上登时起了一阵轰动,连追赠亡父带加封诸子,宇文泰今天一口气赏了独孤家三个公爵、两个侯爵、两个伯爵共七个爵位,独孤家一眨眼便满门公侯,长安城里,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么盛大隆重的祭礼。

独孤信的额头方才在柱上磕破,刚被手下用白布扎好,他红肿着眼睛,带着一群幼小的儿子跪下行礼,领了封爵和绶印。

而赵贵依旧在心里冷笑着,宇文泰这个匈奴种,十几年来,总拿这些不值钱的东西收买得独孤信心甘情愿为他卖命。

来得容易的功名,去的时候,也会一样容易。

在满堂宾客中,赵贵望见独立一隅的崔夫人,望见她脸上那同样含着淡淡嘲讽的微笑,便知道独孤家还有个明白人。

祭吊已毕,宾客散去,庭院中夜色深浓,稠得如一碗新研的墨汁。

白纱灯下,崔夫人携着自己的几个女儿,望着一身雪白孝服、风仪不减当年的夫君独孤信,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又甜蜜又辛酸的滋味。

她是赫赫有名的清河崔家的女儿,家中叔伯兄弟都是世家子弟,博学多识,胸藏万卷,可她却偏偏看上了一个六镇武夫出身的鲜卑男人。

十几年来,在她的眼中,天下男儿没一个及得上她夫君的勇略与肝胆。

年轻时,在葛荣帐下,独孤信面对数万大军,单骑搦战,在千军万马中生擒渔阳王袁肆周;孝武帝元修与高欢争战失利败走时,整座洛阳城只有独孤信追了出来,孤身护主,远投关中;在兵微将寡的宇文泰手下,独孤信不畏强敌,率八百人长途奔袭,欲为西魏夺取荆州,荆州大将田八能派了三千步骑到独孤信背后,自己开城门迎战,上万人马前后夹击独孤信的八百壮士,竟然被独孤信一举击溃,夺取荆州,平定了三荆;不久独孤信又带数百人平定秦州,十年生聚,建成一支铁骑十万、战无不胜的秦州军……

他不仅是三国赵云那样的孤胆英雄,也是关羽那样的忠义大将,更是吕蒙那样有勇有谋的统帅,还是周瑜那样有情有义、英姿出众的儒将。

只是,他从来不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征服者。

所以他才用一生去成就了宇文泰,被宇文泰用“兄弟情义”困住了全部身心,不能尽孝,不能顾家,不能展开权谋,不能尽力功名,只能不断地为宇文泰出征,为宇文泰平定天下,为宇文泰攻克敌城,为宇文泰经营地盘。

年轻的郭夫人一脸抑制不住的喜悦。

她出身建康城的低微士族,是个小家碧玉,没见过多少大富贵,今天她所生的五个儿子全都受到封赠,郭夫人自觉面目生光,显得比平时更加气壮,笑吟吟地道:“大司马,别看今天我们独孤家这么风光,一口气赏了这么多封爵,可人家都说,是大司马的功劳太大,就算将来封几个王爵,宇文大人都报答不了大司马这些年的战功,要真是这样,妾身生的儿子将来一个个都能封王,给独孤家光宗耀祖,那才叫挣脸。”

崔夫人冷冷地道:“自古大恩如大仇,功高震主者必身危。对大司马来说,一天得了这么多恩赏,诏书里还说大司马平生百战,不能尽赏,聊尽寸意,妾身觉得,再不激流勇退,就难以明哲保身了。大司马,不如我们趁此守丧的机会,远走秦州,离开长安城,就算在乡下种菜养马,妾身也决不叫苦。”

郭夫人白了崔夫人一眼,虽然她嫁给独孤信比崔夫人晚,可独孤信从来没将她当侧室看待,看在儿子们的面上,在独孤府里另置一间独院,让她带着儿子们居住,平时也不强求她到崔夫人这里侍候。

这些年仗着儿子生得多,郭夫人已不太将崔夫人放在眼里,平时连“姐姐”都不愿多喊一声。

不过是多读了两本古书,多识得两个字,她还当自己是女诸葛亮、女张良了?

郭夫人冷笑一声道:“姐姐不叫苦,可伏陀他们呢?本来好端端的在长安城里当着大司马家的公子,一到十四岁就能任开府带兵,勋荣一时,可姐姐只顾着避风头怕死,要咱们家的孩儿全去乡下当村野鄙夫,独孤家是几百年的北州将族,就这么自甘下游,祖宗们在地下知道了,只怕也不会答应吧?”

听郭夫人口口声声地提及她生的儿子们,崔夫人不禁被碰到了痛处,她深爱自己的夫婿,但命运实在太捉弄人,这些年她为独孤信接连生了七个女儿,就是没生下一个能跟随父亲上阵作战、能承袭父亲封爵的儿子。

崔夫人生的七个女儿个个出色,相貌美、读书多、能干有见识,既有舅舅家的博学和高贵,又有独孤信的勇气与肝胆。

而郭夫人所生的几个儿子,却无一不平庸。

以如此平庸之才,小小年纪便居于高位,还要面对执政大臣宇文泰的猜忌和打压,这不是给自己招祸吗?

这个不断为独孤家生儿子的女人,实在愚蠢得惊人。

独孤信知道,崔夫人的主意非常明智,可他却无法接受。

不仅如此,刚才宇文护还屏开众人,秘密对他说,由于东魏高澄刚刚代父执政,立足不稳,好几个边将欲投西魏,东魏派大兵压境,防止叛乱,边情紧张,宇文泰欲夺情让独孤信出征,驻守边关。

赵贵说得对,善良是他的软肋,重情重义,也只是给他多添束缚,多置枷锁,让他这辈子在宇文泰的恳求声中不得安宁。

“不要说了,”独孤信郁郁不乐地道,“伏陀他们年纪小,不要只惦记这种轻松得来的富贵功名,以后跟着姐姐们多读点书,咱们家的儿子,要是有女儿的一半,我也就不用担心了。”

郭夫人虽然护短,也知道自己的儿子表现愚钝,不如崔夫人的女儿们聪明能干,当下声调低了一半,道:“不过是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要我说,姐姐还是多操心操心她们的婚事,大小姐十四岁了,宇文家求了两次婚,姐姐都不肯答应,难道还真想嫁到宫里头当皇后不成?可就算是皇后,也没有宇文家的世子夫人势力大啊!”

崔夫人不欲多理会她,淡淡地道:“丽华的婚事,我自有分寸,虽然丽华与宇文毓的性情相近,可宇文家的兄弟太多,将来难免权争利夺,连累妻子也搅入是非,还是选一个差不多的人家才好。”

独孤信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母亲一死,从此他在东魏再无牵挂,眼前儿女成行,七女六子,不可谓人丁不旺。遗憾的是,他的女儿一个比一个优秀,在长安城里为人称道,长女独孤丽华、四女独孤菩提、七女独孤伽罗,其明秀好学、勇略智计,若是男儿身,决不在自己之下。

而儿子们呢,不知道是郭夫人的遗传还是从小太过娇宠,不但及不上姐姐们上进,还一个个都纨绔气息十足,从来不知生计艰难,既不爱读书,也不爱习武,沉迷于玩乐,只要找个机会便玩得昏天黑地,连亲爹是谁都想不起来。

他年近五旬,眼前却无人可传承平生事业,胸中也未免有些酸楚。

天刚拂晓,六部府兵已在灞河南岸的郊野纵横成列。

天气已入秋,数万府兵的铁甲上凝着薄薄一层寒霜,在晨曦中熠熠闪耀,长矛如林,凝立不动,正等候八位柱国大将军前来阅兵。

又是三年一度的秋阅武,自宇文泰大统八年设府兵制以来,魏兵三年一阅,既比较了六部兵之间的强弱,让主帅们心中有数,也增进了府兵们好强夸勇之心,促得他们更积极地练兵布阵。

一片静寂中,忽有十六匹黑色健骑直驰入阵,马背上十六名骑兵高举着大旗,旗上分别绣着“柱国大将军宇文”、“太师”、“大冢宰”、“柱国大将军拓跋”、“太傅”、“大司徒”等官号名衔。

数万府兵高呼三声“威武”,大冢宰宇文泰与大司徒元欣(又名拓跋欣)并辔而入。

阅武之事,宇文泰并没禀报皇上元宝炬(又名拓跋宝炬)。

元宝炬是宇文泰弑杀孝武帝元修后另立的傀儡皇帝,本来在洛阳里还算条性格刚强的汉子,但登上帝位后,为了保命,平时在宇文泰面前表现得极其婉顺,耽于酒色,对宇文泰来说,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人。

大司徒元欣的地位,也与元宝炬差不多。

他年纪大,性格粗忽,好鹰犬玩乐,但在元氏宗室里辈分较高,所以宇文泰也把他搬了出来,一个劲加官封爵,好粉饰太平、装点门面。

宇文泰设了八位柱国大将军,称为西魏的八柱国,意谓大魏国的朝纲皇权,不是由他宇文泰一个人把持,而是与几个老兄弟共同分享。

八柱国中,宇文泰总揆兵权,元欣是个摆设,剩下的六位柱国大将军,独孤信、赵贵、李弼、李虎、于谨、侯莫陈崇,才是真正带兵打仗的人,他们的手下,便以他们的姓氏为号,称为“独孤部”、“大野(李虎的鲜卑姓氏)部”、“侯莫陈部”,每位柱国大将军手下两个大将军,每个大将军手下两个开府,每个开府各领一军,共二十四军,合称“大魏府兵”。

其中独孤信由于旧部众多,战功最著,任当朝大司马,在六位带兵的柱国中兵权最大。这次阅武后,宇文泰即将对东魏开战,所以已下旨夺情,不让独孤信在家守丧,也跟着宇文泰出来阅兵了。

又是十六匹黑色健骑直驰而来,高举着“柱国大将军独孤”、“柱国大将军乙弗”、“大司徒”、“大宗伯”等十六面绣字大旗,旗帜在冷风中猎猎抖动展开,显示着独孤信与赵贵这二十多来南征北战得来的各色爵位与官职。

独孤信额头上的伤还没有好,他骑着一匹白马,马络头和马鞍上都饰着金丝珠玉,头上斜扎着包布,身上一套亮银铠甲,与赵贵并骑而入,数万府兵再次高呼三声“威武”,声震云霄。

独孤信是个身材高大、面庞白皙俊秀的鲜卑武将,虽然已年近半百,但他还保留着从年轻时起就讲究衣着的习惯,加之多年戎马生涯,身不离鞍,现在仍宽肩细腰,两臂健壮,若不是头盔下露出的花白鬓发,他看起来不过三十岁光景。

独孤信举槊示意回礼,可府兵们却没有沉寂下来,独孤部的两名大将军杨忠和高宾竟当众下马,跪在路边哽咽道:“大司马多多保重,属下恭迎大司马重掌将印,重回军中!”

独孤部的府兵们举矛欢呼,庆贺声震耳欲聋:“恭迎大司马重回军中!”

不但独孤部,赵贵手下的乙弗部也有半数军士举矛欢呼,跟着“大野部”、“侯莫陈部”等四部也都欢呼起来,六部兵的庆贺声久久不能停息。

已经立马在阅武高台上的宇文泰,脸色一下子变了。

当年独孤信手下的秦州兵十几万,荆州旧部四五万,几乎拥兵二十多万,他忌惮独孤信势力太大,这才听了苏绰的话,将朝廷军制改革成府兵制,把独孤信的二十多万大军分成六营,分归六位柱国大将军率领,当时独孤信并无异议。

可今天听了这阵响彻云霄的欢呼声,宇文泰才知道,就算他将独孤信的手下全都分派到别人部下,这些荆州军、秦州兵,也只肯为独孤信一个人效命。

而自己别无他法,除了与独孤信结盟兄弟之外,还要再加上姻亲和各种拉拢,才能得独孤信为自己尽忠。

昨天他派宇文护第三次上独孤府为自己的长子宇文毓提亲,独孤信推却不过,才勉强答应将长女独孤丽华嫁给宇文毓。

皇上元宝炬,这十几年来在长安城里仰宇文泰鼻息,才能安然度日,而宇文泰觉得,自己十几年来,也要看着独孤信的脸色,才能坐稳关中大执政的宝座。

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天下主呢?

见七位柱国大将军已经雁翼般散开在自己的两侧,宇文泰平定了心情,朗声道:“天助大魏,篡国逆贼高欢去年在玉璧城下战败身亡,如今贼子高澄意在窃国,我与诸位老兄弟不能眼见魏鼎被易、山河改色,高澄众叛亲离、境内战事连连,侯景据河南十三州叛乱,此天亡高家逆贼!愿诸将士为国用命,西出并州,翦除河洛贼寇,南渡长江,饮马石头城下,一统神州,建不世之功业!”

六部兵马齐呼:“大冢宰威武!”

宇文泰顿了一顿,又道:“今闻侯景作乱南梁,我欲乘间平定益州、襄阳,明日一早,便由大司马独孤信带兵出征益州,再拓我大魏疆土!”

六部兵马的欢呼声更响亮了:“大司马威武!”

宇文泰的脸色有些发青,他强自镇定,笑道:“功成之日,我当与各位老兄弟共掌天下,治国安邦!如违此誓,有如此雁!”

宇文泰说到这里,心中如沸,意气风发,见头顶有雁群飞过,从宇文护手中接过青铜雕花长弓,双手一开,硬弓被他绷成满月形状,宇文泰大步流星,引弓射雁,果然头雁被射中翅尖,悲唳两声,又带箭高飞。

宇文泰见自己竟未射落大雁,雁群又要飞远,不由得叹息一声,却见独孤信从他身后疾步而来,接过宇文泰手中青铜弓,双手开弓,极力引弦发箭,长箭流星般往云上疾飞而去,箭到处,不但头雁被射落,还连着旁边一只幼雁也被羽箭穿过,落在地下。

杨忠拍马过去,拣起落在地下的双雁,只见雕翎箭上串着一大一小两只灰雁,竟是传说中的“一箭双雕”,他双手托雁,在六部军马前跑马展示一圈,再快步登上阅武台,跪献于宇文泰面前。

宇文泰甚是震惊,大笑道:“独孤将军勇武不减当年,一箭双雕,好兆头!这是我们大魏将来要平定洛阳、建康两地的吉兆啊!大司马果然神射!”

他话声未落,阅武台下,“大司马神射!”、“大司马威武!”的欢呼已经此起彼伏,亢奋异常。

听在宇文泰耳中,一声声,一句句,都是那么刺耳。

天乎,天乎!既已生得宇文泰如此雄武英明,凭一杆长刀夺得关陇诸州,领袖群雄,为什么非要在他身边再配上独孤信这样一颗光辉夺目的明珠,时时刻刻衬得他黯淡无光、自惭形秽?

虽说这年头正如南朝名将周文育所说,读书无用,取富贵但凭手中大槊耳,崔夫人却不这么想,她生了七个女儿,还督促她们个个要读书明理、勤学上进。

崔夫人的嫁妆就是十架海内孤本,这些年来,经她搜罗整理,又重新在府中藏书百架,经史子集类的重要典籍,她给每个女儿都购置一套,命她们自幼诵读,连才四岁的七女儿独孤伽罗也不例外。

秋日的下午,崔夫人检查过女儿们的功课,侍女将高宾夫人带到她的厅中,高宾夫人饮了一口侍女端来的茶,笑道:“夫人,听说丽华已经受过宇文府的聘礼,腊月里就要出嫁了?我特地来瞅瞅,嫁妆备好了没有?”

这门婚事,崔夫人并不是太乐意。

虽说独孤丽华与宇文毓的婚事一定下来,郭夫人的气焰立刻收敛了许多,但崔夫人深知宇文泰对独孤信只有利用而无真情,所以很为女儿的将来担心。

倘若有一天宇文泰真的平定了天下,独孤丽华成了太子妃甚至是皇后,身为外戚的独孤家,势力就会更大了,这当真是宇文泰喜闻乐见的吗?

听得高宾夫人询问,她淡淡笑道:“今年到处战乱,建康城、洛阳城的好东西都送不进来,连长安城的铺面都关闭了许多,我就拿当年自己的嫁妆首饰胡乱配了两盒,又给她做了几身衣服,并没办什么嫁妆。”

高宾夫人道:“宇文毓那孩子,我曾在般若寺烧香时见过,端的好个相貌,高挑又斯文,刚封了宁都郡公,听说明年还要外派当刺史,大小姐这一嫁出去,就是公侯夫人,将来的王妃。不过,我听说,大冢宰这些年纳宠不断,生了不少年幼的儿子,对世子的生母姚夫人十分冷淡,就怕将来宠妾们仗势夺嫡,唉,这男人啊,一有了权势地位,没一个不喜新厌旧的,一旦妻子人老珠黄……”

话还没说完,高宾夫人突然想到独孤信这些年也移情于年轻的郭夫人,令崔夫人备受冷落,登时觉出自己失言,忙扭脸对自己的独生儿子高颎道:“昭玄,快找你的伽罗妹妹去,你说今天有礼物要送给她的。”

七岁的高颎拿着手中的一个木制玩具,高高兴兴地往后院跑去。

他父亲高宾本来是东魏的龙骧将军,曾以文武全才闻名,因才高遭嫉,受人排挤陷害,无奈逃到西魏。

宇文泰见高宾孤身来归,一直不肯重用高宾,幸得独孤信收留他到门下做家将多年,所以高颎从小在独孤信的大司马府中长大,对府中情形很是熟悉,与自幼相识、年纪相仿的独孤伽罗更是亲密。

崔夫人看出了高宾夫人心里转着的念头,苦笑道:“是啊,自古英雄美人,美人爱英雄,英雄更爱美人,可女人的美貌不过昙花一现,英雄的功业却能万古留名,年纪越老,越是位高权重,也难怪这么多美人甘心侍奉。”

高宾夫人看崔夫人脸色平静,忽想起坊间传闻,问道:“崔夫人,听说独孤将军已经拜求了大冢宰,要在大司马府特地设置左右二夫人,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你说什么?”崔夫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是清河崔家的长女,从小才华出众、孤高自许,当年的宫宴上,她对俊美出众的独孤信一见钟情,不顾父兄拦阻,下嫁比她年长十岁的独孤信,只是婚后多年未给独孤信生下儿子,心中多少含愧,才对独孤信从南梁带回来的郭夫人隐忍包容。

可那也不意味着她愿意跟别的女人分享大司马夫人的头衔。

郭夫人是南朝普通官吏家的女儿,由梁帝萧衍赐给独孤信为侧室,嫡庶早定。

这么多年来,崔夫人都是独孤信唯一的妻子,享有夫君的封赠与姓氏。

可独孤信居然敢背着她,偷偷要为郭夫人谋取夫人尊号,让郭夫人与崔夫人平起平坐,同为独孤信的正室!

这就是自己倾心信任、愿与之生死相许的夫君?

结缡十几载,大半时间她都在独守孤帏,为独孤信操持家事、生养女儿,这般全心全意的付出,到了最后,等来的却是彻底的背叛。

望着崔夫人冷峻的脸色,高宾夫人意识到自己再次失言了,唉,她怎么总比不上夫君那般智计多端、懂得分寸呢?

头脑简单的高宾夫人只得再次扬声唤道:“昭玄,送了妹妹礼物,就赶紧出来吧,你爹也该练兵回来了,我们快回家去等你爹。”

随着她的呼唤,独孤丽华从后面携着一男一女两个幼童走了出来。

独孤丽华是独孤信的长女,秀美端庄,神情中既有独孤信的温和,也有崔夫人的清高,一派大家闺秀的风范。

她身后的两个幼童,很是活泼漂亮。

男孩是高宾的独生子高颎,字昭玄,相貌清秀中带着英朗,酷似乃父高宾,虽然年纪还小,但身姿挺拔、肩背强壮,看得出已有习武根基。

女孩是崔夫人的小女儿独孤伽罗,崔夫人读经多年,平常也吃斋礼佛,沿用北朝亲贵们近年起名的风俗,给好几个女儿都起了带梵音的名字,四女儿叫独孤菩提,七女儿叫独孤伽罗。

伽罗,就是梵语所说的“香炉木”,带着沉香的馥郁、诵经的宁静、供佛的虔诚。

崔夫人诞下此女时,已近中年,心态平和宁静,望着怀中幼女那俏丽如仙童的温柔睡容,心生无限感动,这孩儿比几个姐姐都更漂亮,更像她的夫君、以俊美闻名北州的独孤信,也让她更为偏疼。

长大后,崔夫人发现,伽罗的性情也最像父亲,天赋异禀,什么东西一学就会、一点即通,因家世高贵而看淡钱财功名,心底却带着深深的慈悲。

伽罗看到路上的贫苦者、老弱者也会忍不住流泪施舍,对父亲、母亲更是十分依恋,自伽罗生下来,崔夫人与独孤信对她都有几分偏爱和器重,可伽罗却没有恃宠而骄,对待家中上下都十分礼敬,所以独孤家的兄姐仆役人等无不喜欢她。

“昭玄哥,昭玄哥,”独孤伽罗一路奶声奶气地唤道,“明天你再来给我说故事好不好?刚才你说的三国赤壁大战,实在是太精彩了,可还没说一半,你就又要走了。”

高颎望了一眼自己的母亲,面有难色地道:“伽罗,明天我要去太学读书,太学十天才放一次假,放假了我再来看你,给你说故事,好不好?”

独孤伽罗牵着他的衣角不肯放,依恋地道:“那我也跟你去太学去听课,我们天天在一起上课,好吗?”

高颎摇了摇头,牵着她的手,笑道:“太学要到十二岁才能入学,我是跟着宁都郡公宇文毓伴读才能进去的,你啊,年龄还小,再说了,太学里也不收女学生啊。”

高宾夫人望着两个孩子,心里一阵喜悦,这两个孩儿年纪相仿,性情相投,从小就很亲密,照这样下去,没几年独孤大人就会主动开口跟高家提起婚事了。

高颎也是长安城出众的孩儿,如果将来此子能继承他父亲的才略相貌,像高宾那样文武双全,那沙场建功、朝堂献策、出将入相,都非难事,也不算辱没独孤家的七小姐。

独孤伽罗听了高颎的话,十分不悦,走近母亲崔夫人的身边,又抓着母亲的衣角道:“娘,昭玄哥不肯带我去太学读书,娘,为什么女孩儿就不能进太学?”

崔夫人没有回答她,独孤丽华和高宾夫人同时看到,崔夫人望着厅角处独孤信的一套常用盔甲,脸色暗沉,眼中含泪,神思恍惚,一副万念俱灰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