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窗灯(2)

阿姐的情人不止水岛先生一个。我知道名字的还有三个,假如加上不知道名字的,把那个文学青年也算在内的话,差不多有十个人。总而言之,这十个左右的人,常常轮着班地到阿姐的房间来,待上一晚上。早上,隔壁的我还在睡梦中,他们就悄悄回去了。有时候,他们会一直在店里待到打烊,然后跟着阿姐上楼来;也有人会半夜三更突然敲门要来跟阿姐相会。这些男人无一例外地成为阿姐的裙下忠臣,他们盯着阿姐时的那表情,看着就觉得滑稽。

要说阿姐,恐怕算不上那种出众的美人。尽管如此,那些对什么人和事感到疲倦的人们,却给这个昏暗小店里的女人的一举一动赋予了某种奇特的神秘性,并为之神魂颠倒。我是这样看的。阿姐平常不过就是一边手边随便干着点什么,一边制作饮料,适时地笑一笑,时不时说几句莫名其妙的话而已。然后,高兴的话就带个人上楼去,没心情的时候就独自睡,或找我聊聊天。

阿姐甚至可谓满不在乎的宽容,无时无刻不成为人们感兴趣和羡慕的对象。看得出,阿姐对待每一个人都极其诚实、洒脱、平等,都会奉献自己当时当刻的全部柔情。不过,这也意味着她决不对某个人另眼相待。恐怕也包括我在内。这更使我对她的好奇心膨胀起来,连自己都觉得难为情。

以前阿姐喝醉后不回自己房间、就在我床上睡的时候,我特别想摸摸她那白嫩丰腴的胳膊,就用指尖轻轻地、当真很轻地抚摩一下她那柔软的肉。确认她不会醒之后,这回我索性张开手用力捏上一把。阿姐的胳膊浑圆、暄软,散发着似有若无的甜香。我看待她的角度肯定是和那些大叔相同的。这也无所谓。我对阿姐的了解肯定比他们要多。

阿姐回隔壁房间后,我到凉台上去吸烟。对面那间屋里,那个女孩今天好像也来了。他们要是刚开始交往,正处于发展阶段就好了。他们要是都还没有接吻和做爱,而且最初的那一瞬间要是能让我亲眼看到就好了。他们俩挨肩坐着,好像在看电视;电视机摆在我看不到的靠墙的地方。他们胸部以上的轮廓,隐约浮现在窗帘上。上啊!按倒她呀!我拼命地无声地鼓动着,然而对方根本接收不到。我都抽完四支烟了,他俩还在看电视,时而发出健全的笑声。这时,突然从走廊传来刺耳的、嘶哑的声音——

“绿藻小姐,礼物哟。”

水岛先生执拗地摇晃着门,无奈,我只好回屋给他开了门。不是说了别带他来我房间吗?门外站着满脸通红的水岛先生和脖颈挺得直直的御门姐,她一脸的凛然。

“绿藻小姐,礼物。”

发酵的洋葱味口臭和黏糊糊的发油味熏得我快要窒息了。我斜了阿姐一眼,她甩下一句“明儿见”,就回自己屋去了。水岛先生从高级皮包里取出一个垃圾袋似的黑塑料袋,猥琐地笑着把它塞给了我。

“第一次的时候就用这个吧。”

这已经是他第四回带电转子来了,我再脸红就显得矫情了,于是说声“谢了”,关上了门。

这天夜里,忽然醒来,听见隔壁房间传来阿姐的高声娇喘,还伴有水岛先生像是死里逃生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我只想要听阿姐动人的声音,就把耳朵紧贴在墙上,闭上了眼睛。阿姐的声音越来越大,达到高潮,最后发出一声高亢清澈的尖叫,一切瞬时归于静寂,仿佛不曾发生任何事。我感觉自己的子宫猛地缩紧了。

白天就不用说了,深夜时分干完店里的活回到自己房间,望着对面还灯光亮堂堂的房间,在昏暗的凉台上抽上一支,已成了我每天必做的“功课”。这是我慢吞吞的一天之中,最具有清晰轮廓的、安抚心灵的一段时间。看着斜对面的老同学出来取晾晒的衣物时无意间看到我也装没看见的样子,听着从中国人的房间里传出的摔东西的响声以及女人歇斯底里的叫嚷,尽管已是夜半三更,也让我乐此不疲。

当我察觉自己内心有着此类好奇心、刺激感以及像廉价的娱乐节目性质的偷窥嗜好时,觉得恶心要吐,也觉得无聊之极。不过又觉得,绝对是与其陷入自我厌恶,不如切实地满足它的需求要来得轻松快活得多。既伤害不到任何人,也省去了感情的交流那套麻烦事。这就和看电视新闻一样。画面那边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给予我什么,我当然也不打算从那边获取什么。

对于纱帘背后的那个他,我的目光中充满了好奇。完全陌生的他人在那里存在着,在没有我的地方照常过他的生活,原来这就是人的生活啊——我在满足好奇心的同时,也在冷眼注视着窗户里的一切。一发觉他要走近窗边掀窗帘时,我就立刻在凉台的阴影里蹲下来,屏住呼吸。

白天的街道,在火辣辣的太阳光下,就像压碎的镜子一样,看起来歪七扭八的。

从超市回来,一溜排二层楼卡巴莱西餐厅的狭窄马路上不见一个人影,街角盒饭店的狗热得懒洋洋地趴在空调室外机的阴影里。正头顶的太阳光,经那一带塑料招牌的强烈反射,穿透我的身体,灼焦着柏油路。我觉察到腋窝流出的汗滴落到双手提着的塑料袋上。为防脑门上渗出的汗珠滚进眼睛里,我一路垂着眼睫毛。好容易走到店门外,我把塑料袋往脚边一放,用手背抹掉了脸上的汗,然后用后背拱开店门。随着“丁零零”的铃响,凉爽的空气立刻包裹了全身。

“回来啦。”

“绿藻小姐,回来啦。”

阿姐把好几只小玻璃瓶摆放在铺满冰块的一只碟子上,正往里面分别倒胶糖蜜。在她对面站着的老先生是一位自称画家的老熟客。

“葡萄汁买了吗?”

阿姐看了一眼我提着的大塑料袋,问道。我没搭腔,穿过客席进了吧台里面的厨房,打开冰箱,使劲吸了一大口扑出来的冷风。再吐出来的就是热气了。

“绿藻。”

我正在放买来的蔬菜和果汁,就听见阿姐从隔断厨房和吧台的门帘那边叫我。

“干吗?”我敞着冰箱门应道。

“你先来陪陪小宫山先生。我得去打个电话。”

我掀开门帘,朝画家小宫山先生瞟了一眼,他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知道了。”

“你刚进门,抱歉啊。”

阿姐的神色显得有些急不可待,她罕见地红着脸冲我微微一笑,然后对小宫山先生说了句“我马上回来”,就抓过手机,急匆匆从后门出去了。她的背影,背着些许的不协调感,令人如鲠在喉。

“用店里的电话不就得了。”

我半是自言自语地嘀咕道。小宫山先生脸上露出掌握秘密的人所特有的得意样。

“男人呗。”他说。

“什么?”

“是打给男人的呗。”

我死盯着小宫山先生的脸。这个人,他应该只是一个纯粹的熟客,不是阿姐的情人。我没有听到过他从隔壁房间传出的声音,也不曾在楼梯上与他擦肩而过。不过,在我在这间店安顿下来以前,他老早就是阿姐的崇拜者了,每周必来店两次,每次都足足占用阿姐两个小时。在这两小时内,我必须招呼其他客人,因此鲜少和他单独说话。小宫山先生是一个矮墩墩、胖乎乎、面容和善的老头子,却又给人一种不太值得信赖的印象。他自称是画家,因此经常拿来一些亲笔画的照片给阿姐和我仔细讲解。他画的大多是风景画,偶尔也有年轻女子的肖像画之类,一点意思也没有。阿姐自然是从来没有恭维过一句,我倒有些过意不去,随口说些“哇,太棒了”、“这张不错啊”之类不过脑子的话。

“刚才来过一个电话。”小宫山先生的口吻蛮自信。

“噢。”

话虽这么说,一天下来,有多少男人给阿姐来电话,谁数得清啊。但是,能让阿姐特地到外面接电话的男人,可是一点也猜不出来。我面对着小宫山先生,若无其事地洗起水槽里堆着的杯子来。

“绿藻小姐,御门现在的情人是谁呀?”

我忍不住笑出来。小宫山先生也理应对阿姐的宽容是早就有所了解的了。

“那可就多啦。”

“可是,总有主要的家伙吧?”

“什么主要的……”

“就是经常来的主。”

“这个嘛,大概知道点。”

“其实,我就跟御门的亲爸差不多,告诉我吧。”

那样的话,你自己问不就得了。可我还是老老实实地告诉了他几个人名。一听到水岛先生的名字,他就夸张地大皱眉头。

“水岛!那家伙最不是东西!不就是个乡下来的暴发户吗?御门真是没品位。和那种家伙来往的话,御门可就糟蹋了。”

“说不定人家身上有着只有御门姐才懂的优点呢?”

我冷静地这样一说,就见他恨恨地从前胸口袋里掏出烟,大口大口抽了起来。后门咔嗒一响,阿姐小跑着回来了。

“小宫山先生,抱歉啦。”

阿姐的妆虽然掉了一些,但她的笑容具有消融一切的力量。

“是水岛吧?”小宫山先生稍显不高兴地诘问道。

“哎哟,您可真是的。”阿姐说着轻轻瞪了我一眼,我耸耸肩,拿起手边的杯子擦起来。

“那家伙可不行。”

“刚才的电话是别人来的呀。”

“不要撒谎。”

“是真的呀。”

“那么是谁?”

我站在阿姐旁边,半焦急半疑惑地听着二人的对话,猜想着这个老头子到底有什么权利监督阿姐。

“是老师。”

我吃了一惊,扭头去看阿姐的脸,小宫山先生也一样。

“什么老师,谁呀?”

阿姐轻描淡写地说:“大学时代的老师呀。”

她的嘴角微微翘起。我默默瞧着她的嘴。

“老师为什么来电话呢?”小宫山先生固执地追问。

“没什么特别的事啊。听说我开店了,正好到这附近来了,想顺便过来坐坐。”

“是吗……不过,和那个叫水岛的烂男人来往可不好哦。只有那家伙绝对不行。那种男人就像个金龟子似的……”

小宫山先生应该问的并不是水岛先生,而是“老师”。他说的话根本挨不上边,阿姐只是笑嘻嘻地听着。单单一个电话,就能使她避到店外去的“老师”到底是何方神圣呢?我静静地思索着。

小宫山先生的训话又持续了一会儿,突然,没有任何前兆地,门铃一响,发油味熏人的水岛先生不识趣地进来了。

“哎哟,您来啦。”

他瞪着阿姐那堪称完美的一视同仁的笑容和坐在她面前的老头子,然后,重重叹了口气,吃力地坐到了吧台最靠边的椅子上。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打断了小宫山先生刚才一直滔滔不绝的宏论,他不再作声了,店里随之陷入了不自然的静寂。

“绿藻小姐,给我杯水。大叔渴极了。”

“好的。”

真讨厌。想归想,我还是给他端了一杯水过去。

“绿藻小姐,前几天给你的那个,用了吗?好用吧?”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就朝御门姐看,她依然是那副飘忽不定的招牌笑容,只顾温柔地微笑着。

“来杯冰奶吗?”

我冷淡地问道。水岛先生突然也冷淡地应了声“好”,就自暴自弃似的吸起烟来。这个人,今天晚上也会来吧。

我非常麻利地(在动作麻利这一点上,我比阿姐优秀多了)制作了饮料后,就离开了气氛微妙的吧台,坐到窗边的座位上翻看周刊杂志。

偶然抬头朝对面窗户一看,只见那条纱帘正挑逗般地飘动着。

那天晚上,在收款台点钱的阿姐像往常一样露出了倦态的美。我洗完最后要洗的,向她打了个招呼,就先回房间了。进入八月以来,空气越加沉闷了,总是盘踞在黑暗的房间里。我拿起烟,打开窗户,看见对面房间像往常一样亮着灯。她今天也来了。

每当女孩来的时候,我会把这边的灯一盏盏全关掉,一眼不眨地盯着对面瞧。我纯粹只是介意而已。我想起了“企图”这个词,有些兴奋起来。昨天晚上她也来了。

纱帘背面看不到的部分,我都用自己的想象来填补,所以有关她的事情,自认为是无所不知。她,把头发染成廉价的茶色,挑逗似的披在背上;总喜欢穿那种飘飘的裙子;每次都骑着粉红色的自行车来,自行车的车闸吱吱吵死人;满不在乎地放声大笑;抱腿坐着看电视。他弹吉他的时候,她坐在一旁托着腮,做出一副天真的样子引逗他。她坐榻榻米时手脚那笨拙而僵硬的动作,也不难想象。

我坐在凉台的小椅子上,像舔冰激凌那样抽着烟。她和他好像又在里面的房间做着什么。今天的晚饭?可喜可贺呀。这么被人家看,居然全然不知。我肚子也饿得很。我们在别人眼里是什么样子呢?若从高处俯瞰现在的我和这两个人,会是什么样子呢?刹那间,我觉得自己很可悲。回过神,烟头都快烧到手指头了。好烫。我恍惚觉得,有那么一瞬间,自己和纱帘对面正端着盘子的她对视上了。

“绿藻。”

阿姐不知什么时候进房里来了,叫着我的名字。我像漫画里的人物似的,嗖地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阿姐微微一笑,说:“这孩子。”

“怎么了?”

见阿姐返身去开灯,我赶紧跟进去拉上了厚厚的窗帘。

“你今天没在店里吃吧,晚饭?”

“嗯。”

“咱们出去吃点什么吧?”

“阿姐也没吃吗?”

“嗯。”

“水岛先生也来吗?”

“不来呀。怎么了?”

“是阿姐掏腰包吧。”

“哎哟,脸皮真厚呀。”

阿姐说是要补补妆,让我等她一下,就回隔壁去了。我关上房里的灯,再次打开窗帘时,那两人模糊的轮廓显得越来越遥远了。

“去吃炸虾,好不好?”

“好……”

“就吃炸虾。”刚走下楼梯,阿姐就这样断然说道。

“你怎么了……”

“想吃呗。”

“阿姐说好就好。”

你这孩子……阿姐没再说什么,一把抓住我的手。看阿姐白嫩的手,简直就是从来不洗碗洗衣服的有钱人家的少夫人。相比之下,我的手又黑又硬邦,整个一双在她这个富婆家干活的拖儿带女的女佣的手。我可怜起自己来,与此同时,不知为什么,和阿姐在一起的幸福感却有增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