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力量大似天(1)

1927年3月21日上午,中共江浙区委秘书夏之栩像往常一样,前去参加区委每天召开的碰头会。路上她碰到了自己的爱人、同去开会的区委组织部长赵世炎,赵世炎兴冲冲地对她说:“快点走,有好消息!”

果然,在随后的会议上,区委书记罗亦农宣布:北伐军已于前一天晚上进抵龙华,上海工人今天要举行第三次武装起义,配合北伐军夺取上海!

大家听了都振奋不已,散会后,立即分头回去布置行动。

分手时,赵世炎特意提醒夏之栩,让她赶快回宿舍一趟,通知“夏娘娘”(夏之栩的母亲):“我们今晚都不能回去,战斗何时结束何时回家,免得她老人家记挂!”

说完,赵世炎就直奔闸北总指挥部。在即将开始的武装起义中,他必须在前线直接指挥作战。

提起赵世炎,早期赴欧学习的共产党人几乎没有不佩服的。聂荣臻由衷地说:“我们都很崇拜他。”蔡畅称赞:“世炎和恩来全身都是聪明。”邓小平则指出旅欧时期革命组织的领导者,第一是赵世炎,第二是周恩来。事实上,赵世炎在法国时任少共(即中国少年共产党)总书记,地位确实在周恩来之上。

不能不承认,人的天分是有差别的。比如一起到莫斯科留学,同样的时间,有的人只能说几句日常用的俄语,俄语演说和讲课根本就听不懂,而有的人却能将俄语说到和苏联人一样溜。

赵世炎属于后者。有一年他随李大钊出席苏联大使馆召开的纪念会,会上有好几位不同国籍的外国友人登台讲话,赵世炎即席上场,一连担任了俄、英、法三种语言的翻译!

当时做翻译不是事先拟好翻译稿,照稿宣读,而是人家讲一段,要紧接着翻一段。赵世炎边听边记,不但翻译用词清楚,而且语调生动有力,听起来他好像不是在为别人翻译,倒像是自己在做报告。与会者目睹此景,无不为赵世炎的才华所惊叹。

革命家

那个时代的人们之所以常常爱把赵世炎拿来和周恩来比,当然是因为两人在很多方面都有着惊人的一致性。他们的情商和智商都相当高,聂荣臻回忆旅欧时期的赵世炎,说:“接触过他(指赵世炎)的,不管男女老幼都同他合得来。”

人的性格脾气千差万别,但不管哪一种类型,只要跟赵世炎打过交道的,都能和他成为朋友,甚至你只要和他接触过一次,赵世炎就能在你心目中留下一个挥之不去的印象。

赵世炎在北方工作的时候,有一天晚上,一位同志前去找他。双方之前从未谋面,然而令这位同志意想不到的是,当晚一开始的气氛竟然就像老熟人重聚一样。

在聊家常一般地问过对方的情况后,赵世炎说:“革命是伟大的事业,但不会是一帆风顺的,需要艰苦,需要奋斗……”

当晚赵世炎的话并不多,可是却已深深地打动了谈话者,让他坚定地相信赵世炎“是为革命而生,也会为革命而死”。

赵世炎身为中共北方区领导人,却从不仗势压人,对部下、同事交代工作和解释问题,总是不厌其烦地反复解说,有时即便他已经做了决定,还是会拍拍接受任务者的肩膀,用亲热的口吻问道:“老弟,你看如何?”

在平时的工作中,赵世炎对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得极其周到,毫不马虎,常说的一句话是:“有时候小问题和大问题同样重要。”

有一次他到沪西开会,会后与沪西区工会负责人陈钧同行。陈钧手里拿着一张报纸,一般人不会注意这样的细节,但赵世炎注意到了,他马上让陈钧把报纸收起来,因为在他看来,“这容易暴露身份,普通的市民是不会这样关心时事的”。

当然,这也可以说是他长期从事地下工作所养成的习惯。为了适应危机四伏的秘密工作环境,赵世炎要经常变换自己的装束,他有时身穿褐色学生装或长袍马褂,拿一根手杖,脖子上还围一条白绸围巾,装扮得和普通学生无异,但有时又穿得西装革履,很像一个刚刚出洋归来的留学生。

赵世炎行动机敏有急智。地下党称敌人的暗探为“泥巴”,最初大家对甩“泥巴”都缺乏经验,赵世炎在这方面则是个高手。他和大家一起开会,散会后总是笑着说:“我先走,把‘泥巴’带走,免得麻烦你们。”

赵世炎还是个“工作狂”式革命家,除去工作,没有别的任何爱好,尤其工作繁忙时,他的脑子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几乎是不停歇的。

赵世炎一天里的睡眠时间很少,但差不多一睡下就滔滔不绝地说梦话,不是做政治报告,就是辩论问题。某日,他白天做了一个报告,有人听后提出了不同意见,赵世炎记在心里,晚上说梦话时又重新做了一个报告,并且在报告中对不同意见做出了回应。

众人见状都很感动,第二天便开玩笑地对他说:“你晚上的报告比白天好!”

江浙区委的工作范围包括江苏、浙江、安徽三省和上海市。按照一位当事人提供的说法,中共在上海的工作曾经非常薄弱,几任领导都因能力不足或被降级或自动离职。直到罗亦农从北方调来上海,上海的工作才走上正轨,其后随着赵世炎来沪并出任区委组织部长,上海的工作变得更加有声有色,逐渐步入了其历史上的黄金时期。

赵世炎的长项之一是搞工运,组织工人罢工。上海工人一开始对参加罢工并不是都很积极,有一个工厂的工人就说:“阿拉工人命不好,再出头不过是个‘土’,只有死了,埋在土里,才能出头。”

赵世炎很懂得工人的心理,立即加以引导:“‘工’和‘人’加在一起就是天,工人团结起来力量大似天。”他还拿纺织厂的线打比方:“一根线可以拉断,但是把线扭成绳子,织成布就拉不断。”

经过赵世炎的努力,这个厂很快就建立起了工会组织和纠察队。

在大革命时期,赵世炎化名施英,那个时候在上海,很少有工人或市民不知道“施英”的。罗亦农对赵世炎的才干也非常认可,曾经评价说:“世炎能煽动,能工运。”

根据区委分工,罗亦农主抓全面工作,工人运动由赵世炎、汪寿华负责,其中由赵世炎裁决重大问题,汪寿华主要处理上海总工会的日常事务。

在“罗赵汪”三驾马车的驱动下,共产党在上海终于成为了一支各方都不敢忽视的政治力量。

没有起义的起义

大革命时代的起义也被报章称为暴动,暴动一词据说最早出处还是来自孙传芳。

在孙传芳崭露头角之前,北洋军阀共有两大派系,分别为吴佩孚的直系和张作霖的奉系,孙传芳原属直系,任浙江督军。1925年秋,他托名“秋操”(即秋季的军事演习),对控制江苏和上海的奉军实施突袭,之后几乎没有发生什么大的战斗,就将奉军驱出了南方。

孙传芳至此据有了江苏、浙江、安徽、福建、江西五省,号称五省联军总司令,同时他也从直系中分化出来,建立了北洋军阀内部除直奉两系之外的另一重要派系。

这一事件曾引起共产党人的极大关注。张国焘提议说:“下次上海发生战争,我们应有准备,把败退士兵的枪械缴下来,自己武装,再同得胜的军阀说话。”

当时国共合作不久,北伐也尚未启动,所以包括张国焘在内,谁都没有想到这个“下次”已经是北伐军和北洋军之间的战争了。

1926年9月,北伐军攻入江西,孙传芳急忙把主力部队调至江西战场,上海守备空虚,这就为国共同时创造了一个趁机予以夺取的天赐良机。受广东国民政府的委派,国民党代表钮永建首先赶到杭州,与孙传芳的部下、浙江省省长夏超秘密谈判,将夏超争取了过来。

10月中旬,夏超看到孙传芳在江西屡屡败北,便在杭州公开宣布独立,归附国民政府。这时国共也已达成初步协议,决定里应外合,联合在上海发动起义。

按照各方事先商定的计划,夏超将进兵上海。一俟夏军逼近上海,共产党方面即以工人纠察队为基干,会同国民党方面的便衣队和商团,对上海驻军实施袭击,然后占领上海。

可是在后期直系中有悍将之称的孙传芳却绝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他对夏超早有戒心。夏超派往上海的警备队刚到嘉兴,就败给了孙传芳从长江两岸调来的军队。孙军乘胜追击,又占领了浙江,不久连夏超本人也被打死了。

由于通信条件较差,江浙区委未能及时得知夏超溃败的消息。钮永建虽然知道,却又寄望于通过暗中游说的方式,让上海驻军将领效仿夏超,所以他并没有把这一消息马上告诉联合起义指挥部,只是说时机不成熟,要推迟起义。

这个时候上海滩纷传北伐军已攻克九江(实际北伐军攻克九江还是半个月后的事)。九江既下,就可对南昌实施包围,说明江西战事结束在即,孙传芳已经输定了。江浙区委据此信心倍增,由赵世炎领导的准备工作也没有因为国民党方面不赞成而中止。

准备期间,赵世炎组织了两千工人纠察队员,但武器很少,没枪的人只好带一把斧头。直至10月23日,原计划中预定起义的那一天,应江浙区委的要求,钮永建才从他的经费中拿出一万元,从黑市上为纠察队买了一百支毛瑟枪。

纠察队固然力量较弱,然而当时上海的孙部驻军也仅有警察两千、步兵一千,这让江浙区委多少存有侥幸心理,认为只要冒险发动一下,再加上夏超兵临城下,就可以迫使驻军归降或溃败。

当晚,罗亦农在钮永建的寓所客厅里与之谈判。到了下半夜,远处忽然传来炮声,把客厅的玻璃窗都给震动了,钮永建的脸色顿时一变。

原来,停在黄浦江的两艘小型军舰已为钮永建所策动,按照原来的方案,军舰会先开炮,以炮声作为起义的信号。可是后来钮永建又主张推迟起义,自然军舰到时就不开炮了,令他没想到的是,军舰上有个下级军官被地下党说服了,这名军官执行江浙区委的命令,在预定时间过后,仍然偷偷地开了炮。

即便不问,钮永建也知道是罗亦农他们搞出来的,于是连声责怪罗亦农,说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预先通知他。到了此时,罗亦农才从钮永建嘴里得知夏超溃败的消息。

几乎在同一时间,赵世炎也从铁路工人那里打听到了这一消息。一时间,大家都急了,几个区委负责人亲自跑往各区,分头通知纠察队停止起义。

却说工人纠察队一直在指定地点待命,等的就是军舰开炮,但一等再等,等到下半夜两点多,预定起义的时间早过了,还是没有听到炮声。有人等得不耐烦,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冲了出去。

在区委下达停止起义的命令后,离区委较近的闸北立即停止了行动,但离区委较远的浦东和南市早已行动起来,根本来不及制止。

其实在起义前夕,上海工人要发动起义的消息也已经严重泄密,军警早就有了准备,部分纠察队员冲出去不久,便遭到反击,至第二天凌晨,这次实际并没有真正发动起来的起义以失败告终。

一心三用

在第一次上海工人武装起义中,共有百余名工人被捕,十余人牺牲。报纸详细登载了牺牲者被捕、审判和就义的经过,牺牲者当中的共产党员都说自己是国民党员。这是因为自从国共合作后,共产党员便都以个人身份加入了国民党,对外也以国民党的政治面貌出现。

这一情况在共产党内部引起了反思。瞿秋白看报后感慨地说:“俄国同志当初受刑时,还能慷慨承认自己是布尔什维克,中国同志则连这个权利也没有!”

作为起义的具体领导者,赵世炎对此更为痛心,试想一下,若是钮永建不藏着瞒着,早一点把夏超溃败的消息告诉区委,区委又何至于冒着风险贸然发动起义,乃至蒙受如此大的损失?

在区委会议上,赵世炎承认“我们不免太幼稚”,作为教训,他提出以后不应对国民党过度依赖,“对钮永建的继续关系要减少,要以秘密的方式对付他,不要像这次专受他的最后决定”。

与此同时,他也检讨起义准备期太短以及发动不够等问题,认为即便夏超不溃败,从“浅薄的准备”和“时机的错误”上看,起义仍难以取得成功,或即便一时成功亦难以支持太久。

知耻而后勇,赵世炎又进一步给自己上紧了发条,成了“超级工作狂”。他日夜奔走、开会、写文章、调查研究、个别谈话,每天都忙个不停,和他生活在一起的夏之栩经常在半夜醒来,还看到丈夫在灯下写东西。有时,赵世炎甚至一连几天都不眠不休,实在累得不行,就利用开会前等人的时间休息几分钟,人员一到齐,便又揉揉眼睛,重新开始工作。

赵世炎原本身体健壮,精力充沛,但这样超负荷地连轴转,纵使铁打的金刚也会感到吃不消。为此,他除了在工作中用一支接一支地抽香烟来提神外,还常常同时进行几项工作。

上海工人史照华第一次见到赵世炎时,他正在和罗亦农、汪寿华讨论问题。史照华看到他一边嘴上说着,一边手上还在不停地写文章,同时又在听取一个关于铁路工运的情况汇报。

古人说,一心不能二用,赵世炎是“一心三用”,而且在短短的时间里,他竟然把来自不同方面的几个问题都圆满解决了。这让史照华感到十分惊讶,觉得赵世炎“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其他人亦有同感,说:“施英同志(赵世炎的化名)真了不起,他在同一个时间能做三件事。”

至1927年1月,上海总工会领导下的组织已达一百八十七个,比上年9月增加了一倍,会员也增加了百分之五十以上。总工会还增设了经济斗争部和纠察总指挥部,后者主要用于加强对纠察队的军事训练。

军事训练的地点一般都设在工厂附近的荒地上,为了掩人耳目,白天不进行操练,只利用晚上秘密进行。各纠察队有枪的直接练习射击,暂时没枪的就拿着用竹头做成的刀枪,练习立正、稍息和一些简单的列队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