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沧桑与传奇(4)

“他的东西基本西洋,可贵气啦!墙上挂油画和壁毯,连梵·高的画也有。你不相信?我开始也不相信,后来不信也信了。从房子外面看里面,什么都看不见,反光玻璃,双层的,从里面往外看呢,一只鸟飞过都看得清翅膀上的羽毛,真的。

“老头儿活得可讲究,喝咖啡和茶的杯子,一套一套的全是银器,闪闪发亮,特精巧,贵族气派。知道吗,他太太从前是跳芭蕾舞的,美国女人,很瘦,去世好多年了,老头儿房间到处挂着她生前照片,都是跳舞姿势,可漂亮可优雅!老头儿后来没再找。两个儿子都成家了,律师、医生,最赚钱的行当。他们要把老头儿接过去住,老头儿不愿意,一个人住那么大房子!两儿子就替老爷子把那地方设计打造得像个小电影院,特别是卧室,里面那个电视、DVD机和音响设备,都是顶级的!老头儿每天晚上倒一杯洋酒,坐在宽大的沙发里,把太太跳芭蕾的光碟放出来看,想她。他家的架子上,还放着几十双他太太从前跳芭蕾时穿的鞋,一双一双的啥颜色都有。

“老头儿做生意啊,房地产,进出口贸易,工程装修,做什么成什么,生来成功赚钱。

“哦真是,忘了说,他姓荣,是荣毅仁家的亲戚,荣毅仁你肯定知道?当然无锡人啦。红色资本家,大名鼎鼎。是真的!你不信?老先生家的客厅墙上,挂一张好长的全家福大照片,发黄了都。上面坐好几排人,男人全是长袍马褂瓜皮帽,女人全是对襟盘扣的绸缎小袄,手上戴镯子,耳朵上吊耳环,盘发髻,电影里的人似的。老先生说他也在上面,指给我们看的,那时他还是一个小小孩,一丁点儿,不说简直看不到,在照片的右下角,戴个瓜皮帽。

“荣毅仁是他什么人?我也不清楚,他说给我们听的,我也听不明白,明白了也记不住,反正他说他是荣家人,有名有姓的一大家子。反正荣家人在海外的很多,做什么的都有,都发财,发大财,他们姓荣的命中注定是巨富吧?”

第二部分——作者

据记,荣家第一代创业者荣宗敬、荣德生兄弟,早年开办实业,是当时公认的面粉大王、棉纱大王,也涉足其他行业,著名的民族企业先驱,列无锡四大家族之首,创下丰厚基业。如今,荣家人开枝散叶遍布世界。荣宗敬的后裔主要分布于美国、巴西。荣德生的后裔主要分布于美国、中国香港,其中只荣毅仁留在中国大陆,任第六、第七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副委员长,后出任中华人民共和国原副主席,2005年去世,享年八十九岁。

在南京宁海中学读初中时,我的班主任也姓荣,也是无锡人。荣老师教英语,说话有无锡口音。我生在无锡,两三岁时随父母到南京,自小爱听锡剧,对无锡口音熟悉。

荣老师身高一米七六上下,眉目清晰,五官分明,那时至多二十四五岁。他性格活泼喜欢玩闹,爱打排球,爱唱歌爱朗诵。班上有文艺活动,学生都要听他朗诵,他只朗诵革命烈士诗抄中的:“任脚下响着沉重的脚镣,任你把皮鞭举得高高……”荣老师用无锡普通话朗诵,加很多动作手势,脸上表情夸张真诚,声情并茂,把我们笑得前俯后仰。学生都喜欢他,特别是女生,有时下课了还围着他问问题。胆大的女生跟荣老师讨论各种问题,包括谁谁谁长得好看,为什么。

课间操时,常可见荣老师和学生站在横贯校园的金川河边,谈笑风生。河边柳树依依,水上絮叶沉浮,断枝横陈。

荣老师总穿中山装,衣扣一路到喉结,衣服的蓝色微微发白,或许是穿旧了,或许是沾有粉笔灰?手上常拿半截粉笔,手指也总是粉白。逢到英语课,上课铃一响,荣老师站在门口,不苟言笑,一边腋下夹讲义夹,另一边手拿粉笔盒,铃声响毕走进课堂。

他走到讲台前,低头放下讲义夹和粉笔,抬头看看我们,开始讲课。他怎么用中英文讲解生词,怎么领我们读课文,怎么布置作业,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他转过身去,抬起右手在黑板上写英文单词,黑板被粉笔摩擦发出吱吱的响声,粉笔灰一路落下。身姿十分好看。

初三时,我常想,高中后荣老师会不会还当我们班主任?

还没有升高中,大风暴来了。同学间一夜翻脸,老师一夜失去尊严。外面的世界失序变质,少年人无知而失控,跟着时代的污流走,霸凌同学,霸凌老师,痛快。不上课、革同校师生的命,铜头皮带随手挥舞染上血迹,稚嫩的声带上,爆发对同座的厉声斥责,也痛快。

在最容易学坏使坏的岁数上,遇到动乱的诱惑变坏,是未成年人的不幸,更是成年人的耻辱。

谁都不会忘记在动荡的年代中,自己曾是哪类成分,红?粉红?黄还是黑?因父亲原因,我一夕之间变成最黑。班上成分不好的,每天一早到校,先站在教室中间唱辱骂自己的歌,然后被批斗,然后坐在一起写材料交代罪行。

荣老师也被划为黑一类,跟我们一同被斗。

十五六岁的孩子在忍受欺辱时,也许不那么彻骨哀痛,因为年幼无知,不懂人格被损的残暴程度,也不会分辨善恶之间的界。

荣老师是成年人,对尊严和人格已有清醒意识,被罚跟他的学生们站在一起当众唱“老子反动我混蛋”,是什么感受?

那个夏天,我的女孩子的娇嫩感觉被撕裂。花季年龄种种感官的触须脆弱敏感,易受伤易哭,身体中正在发育的每一部分,如暴露在众人眼中展览。这种感觉能体会吗?所有被同龄人唾骂鄙睨的我的中学同学,性格中一定隐藏着永难康复的创伤。

荣老师更是的吧,但我永远对此不得而知。

荣老师被斗,是查出他跟大资本家荣毅仁有亲戚关系。凭什么这么说?怎么查出来的?从没有人明说过。罪名是强加上去的。斗争会上有没有责令荣老师交代跟荣家的关系?他怎么交代的?我都没有记忆。在后来的很多年中,偶遇班上同学,也从无人提起这事。人们往往回避最难愈合的伤口。

当时的教育中,资本家都梳头油,搽雪花膏,西装笔挺,抽雪茄喝好酒戴名牌表,牛奶蛋糕当早饭。荣老师只穿蓝色中山装,布底鞋,吃大食堂。

倘若荣老师真跟荣毅仁家沾亲带故,那就有罪了,他隐瞒了这个身世,他是“异己分子”。谁是谁的异己分子?在那个燠热的夏天,“荣”这个姓氏,像巴士底狱犯人头上戴着的铁面具,沉重窒息。

最仰慕荣老师的女生,对他最凶最不留情面。荣老师似乎麻木,每要他坦白罪行,他就机械地抬起头,直陈成分不好,有资产阶级思想,然后一片高喊:低下头去!荣老师的头就低下去了。

我仰慕荣老师。他跟我们同台被辱,我的悲哀是双倍的。大人总是替孩子抵挡子弹,一旦他们倒下,后面弱小的身躯便赤裸裸暴露在子弹前了。整个夏天,我没有看过荣老师一眼,每天坐在一起也不说一句话。各自舔舐各自的伤口,各自在各自的生命流程中,忧虑着不知何去何从的明天。

如果重回那个夏天,如果我有资格革命,会不会对老师下重手?对同学下重手?不会。我知道我不会。在后来人生的种种变迁中,遇到深陷苦境的人,我都不落井下石。而我知道我不会的最根本的理由,是在那个夏天,班上仍有女孩子走过我身边时,迅速投给我同情的目光,甚至偷偷对我笑一下。一个那样的目光,那样的微笑,让我感到世上仍有东西值得留恋。有了她们的善良为人性之可信做底,我才敢说我不会对老师和同学落井下石。

多希望荣老师也曾看到那样同情的目光,温暖的笑容。那种目光和微笑,是对照是镜子,是说世上有天生的善良,不随世事更迭而消长。

忽然出了大事。

我们每天战战兢兢地坐在拼起来的两张课桌上写交代。一天,不知谁捡到一张纸,斜斜写着:为有牺牲多壮志,难教日月换新天。

这是毛泽东诗词中的两句,“敢叫日月换新天”写成了“难教日月换新天”。不用排查,那字迹是荣老师的。荣老师怎么会在那种时候犯这种可怕的错误?写了还扔在桌上?当然是不小心写错,失手是正常的。可谁信荣老师是出于无意?

荣老师因此受到更加严重的责罚。怎么责罚,我还是不记得,很多类似的往事细节,我选择不记得。因为痛苦。

受“荣”姓连累,荣老师吃了很多苦。

我至今都不清楚他真是荣家的族亲,还是不是荣家的族亲?如果他跟荣家有关系,他没有得享任何好处,他教书,生活简单清贫。“文革”事起,因他姓荣,祖籍无锡,给他带来灾难。时至今日,唯一可以推测荣老师与荣家有关联的,就是他的姓,及他本人承认成分不好。

他若真是荣家人,从前不以此炫耀,是他做人的气派。

他若不是荣家人,挨整被斗一句不辩,也是他做人的气派。

很多年很多年过去,又是一年夏天,我自纽约回南京探亲,一天路过宁海中学,想起荣老师,在校门口站了好久,犹豫。最后决定进去,我要看一看荣老师。自下乡插队,再没踏进宁海的大门,那次进去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宁海校园里的一切,恍如前世转身。

门房问我找谁。我说找教英语的荣老师。门房说,荣老师啊,你找他干什么?我说我从前是他学生,来看他。门房狐疑地打量我,说是从前的学生啊,进去吧,那栋楼上。

适逢课间休息。我找到一间教员办公室,有位女老师在整理讲义,问我找谁。她说,荣老师马上会来,旁边是他的办公室。我退到外面长廊上等,不一会儿,一个腰背弯了的男人,朝我走来。一切不复从前,只有身影依稀往日。他的头发白了,脸色枯焦,没有从前高了。

我迎上去,他忽然停住略略朝后退半步。

我说:荣老师,你好!

他似乎不高兴这时有人找他,说:我下面还有一堂课,请你以后来。那时正值夏天,大概时常有些家长去问孩子的考试成绩。

我说,荣老师,我从前是你的学生,你教过我英语,很久以前!

荣老师惊讶地看我,没有作声。

我说,我从外地回来探亲,特意来看你,我是谢舒。

荣老师略略回想,说:你是谢舒?你是谢舒?

我说,是的,我是。

荣老师说,真是谢舒?

我说,你不记得我了?

稍稍停顿,他看着我说:记得,这个名字我记得,看不出,看不出,真的看不出了!你从哪里来?

我告诉他,我不在南京了,是从纽约回来探亲的。

他表情淡淡的:噢,你不在南京了?你是谢舒?真想不到!

往事太远,多少当年的事被后来的事覆盖掩藏。也许是我变化太大,已难认出。那个炎热难挨的夏天,我是留着童花头的女孩子,眼前却已年华不再。荣老师说记得我的名字,是他厚道,不想我失望。

来不及与荣老师细说,荣老师也来不及进办公室喝一口水,上课的铃声就响了,他又要去给学生上课。荣老师对我点点头,算是见过了,算是再见。他转身沿着长廊走去。我肃立目送他的背影。荣老师的这个背影,还有他年轻时在黑板上写英文字母的那个背影,是他留给我的沉痛记忆。

读书时,那栋楼的原址是教务办公楼,楼前一棵高大松树。每天进出校门都经过。曾经,这个校门记载了我的青青年岁和青涩模样。也是这个校门,曾是我和很多同学跨进去就心中发怵。多少次想忘记,想记起,终不能完整。

走出校门,转身打量这所多年来冰封我记忆的中学,心底咯咯有声。今天见到荣老师,冰封的记忆随风而融,但,这是听不见春水潺潺流的冰融。

那年荣老师该到退休年龄了。那么憔悴啊。

荣毅仁到老什么风度?荣智健到老什么神采?

荣老师白白姓荣。

不幸的消息不久传来。荣老师夫妻穷尽毕生积蓄买了新房,荣老师事事自己跑,样样自己买。那天他骑着电动车,在载物回家的路上,被汽车撞到,当场身亡。

荣家家族兴旺,四海定居,枝叶繁茂大树成林。荣老先生是哪一支?我的英语老师是哪一支?

查荣家资料,见荣家第一代创业巨擘荣宗敬和荣德生照片。

荣德生有一张黑白照片,脸型方正,五官分明,眼眉间的英气让我想到荣老师,也是那样的脸型,那样的五官,只脸型略长略瘦。但我无法确定他的确与荣家有血缘关系。

这都不重要了,在我的记忆里,荣老师就是荣家的族人,他在那个最没有尊严的夏天有过的屈辱,皆因他姓荣,是无锡人。我愿意这样记他,愿意这样写他。我必须这样记他,必须这样写他。

他就是我的中学英语老师,荣仁正先生。

分隔几十年,见到了荣老师,什么都未说及,他走了。

若念骨肉之情、师生之情、战友之情、恋人之情;若念一饭之恩、滴水之恩、知遇之恩、救命之恩,要当机立断去找,去给,去还愿,去报答。

光阴匆促,刻不容缓。

一个面

纽约的外送中餐馆菜单上有一道汤面:Yat Gaw Mien,用粤语发音,听起来像“鸭高面”。汤面的做法很简单,面上盖一层杂菜加鸡片或肉片,杂菜是胡萝卜片、白菜帮和雪豆,汤是白汤,只放盐。

我曾在纽约中餐馆打工,不喜这清汤寡水的面,但是点鸭高面的美国吃客却不少,可能因为这是最早从域外引进美国的中国汤面,被美国人认为是正宗中国汤面。后来得知,YatGaw Mien在广东话中叫“虾伊面”,或“伊面”。2010年圣诞前夕,从《世界日报》一个寻人启事上,得知还有另一个译法:一个面。

这个中餐馆再普通不过的“一个面”,竟和孙中山先生有着关系。

寻人启事登在《世界日报》C3版面的纽约社区新闻一栏,占右下角一方版面,大标题是加黑粗体《超级寻人找黄二嫂后代》,附小标题:孙中山当年来埠吃面免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