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身边有着一位迷人的伙伴。

在我对面,挨着文艺复兴时期风格的大壁炉旁的,就是一位“维纳斯”。在她自己的半个世界中,她可不是个随便的女人,但在与其他男人交往中,就像克利奥帕特拉小姐一样,她用了维纳斯这个假名,在她的世界中,她是一个真实的爱之女神。

先摆弄好壁炉里的火,扇起噼啪的火焰后,她舒舒服服地坐在沙发上,火光映衬着她苍白的脸,还将她的眼睛衬得特别白,她不时地将脚探过去取暖。

尽管她的眼睛呆滞冰冷,我所看到的她仍然很美。但她总是将自己僵硬的身体裹在裘皮大衣下,像只可怜的猫咪蜷缩在里面颤抖。

“我实在不懂,”我大叫,“现在真的一点都不冷,这两周可是春日里美妙宜人的天气。你不该这么怕冷。”

“多谢你那所谓美妙的春天。”她的声音如石头般坚硬低沉,说完她打了两个喷嚏,打喷嚏的神情也如此动人,“我简直无法再忍受下去,我开始理解了——”

“理解什么,女士?”

“我开始相信那些我不相信的,理解那些我不……不理解的。突然间我明白德国妇女的美德和德国人的哲学。我也不再奇怪为什么你们这些北方佬不懂得怎么去爱,甚至不明白什么是爱。”

“但是,夫人!”我有点生气,“我可不像你说的那样。”

“啊,你——”她打了第三个喷嚏,以她独有的优雅方式耸了耸肩,“那就是我为什么对你这么好,甚至经常来看你的理由,尽管每次即使穿着这皮大衣我都还是感冒。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吗?”

“我怎么能忘得了呢,”我说,“当时你留着棕色的卷发,有着棕色的眼睛,红润的双唇,但我总是从你独特的脸形和大理石般苍白的脸色认出你来,你还总是穿着那件松鼠毛边的紫蓝色天鹅绒夹克。”

“看来你特别喜爱那件衣服,还特别念旧。”

“你教会了我什么是爱。你对爱情的膜拜叫我忘记了时间的存在。”

“而且我对你的忠诚无与伦比。”

“呃,就忠诚而言——”

“你竟然不领情!”

“我并不是责备你什么。你是个神圣的女人,但也只是个女人,你跟其他女人一样,在爱情上残忍无情。”

“你说残忍?”这位爱之女神反驳道,“残忍仅仅是激情与爱的组成部分,这是女人的天性。她必须给自己爱任何事物的自由,而且她爱那些能给她带来快乐的一切。”

“对一个男人来说,还有什么比他爱的女人对他不忠还来得残忍的事情吗?”

“的确还有!”她反驳道,“我们只能忠诚于我们所爱的人,但你却要求一个女人忠诚于自己不爱的人,强迫她处在一个这么不快乐的境地。请问究竟是谁更残忍——是男人还是女人?你们这些北方佬总是对爱情太严肃。你们总是谈到责任,但是快乐才是爱情的责任。”

“那就是为什么我们那时的感情总是很美好,很让人怀念,而且我们的关系也很持久。”

“然而,”她打断我,“纯粹的异教徒有着永不平息永不满足的渴望,那就是爱,就是至高无上的快乐,就是神圣本身——这对于你们这些现代人,你们这些需要反思的人来说是没用的。这些只能给你们带来灾难。当你们希望表现得自然一些的时候,你们就显得庸俗。对你们来说,整个世界似乎都充满敌意。你们认为希腊那些微笑的诸神是邪恶的,认为我是魔鬼。但你们只能批判我,诅咒我,要不就只能牺牲你们自己,用在我的祭坛上用疯狂饮酒作乐的方式来伤害自己。如果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有勇气亲吻我的红唇的话,他就该光着脚穿着忏悔者的衣服去罗马朝圣了,期望花儿从他枯萎的禅杖中开放。玫瑰,紫罗兰,香桃木在我的脚下不断萌芽——但是你们不会喜欢它们的香味。所以你就待在你们北方佬的迷雾中,待在基督教的烟熏中吧。让我们这些异教徒待在熔岩下的碎石堆里好了,不要把我们挖出来。庞培城可不是为你们这些人建造的,我们的别墅,我们的沐浴处,我们的庙宇也都不是为你们这些人建造的!你们不需要神明!在你们的世界里,我们会被冻死的!”

这位漂亮而冷酷无情的女士咳嗽着,拉了拉她的黑貂皮大衣,好让肩膀更暖和些。

“多谢你给我上了这么经典的一课,”我答道,“但是你不能否认,男人和女人天生就是死对头,无论是在你那阳光灿烂的世界里还是在我们这个迷雾笼罩的世界中。合二为一的爱只能维持瞬间。在这瞬间中,两个人拥有同一种思想,同一种感觉,同一种愿望,而后他们便又分开了。这点你比我更清楚。两人中无论哪个,如果没能征服对方,都会立刻感觉对方的脚架到了自己脖子上——”

“多数情况下男人要比女人更有这种感觉,”维纳斯女神轻蔑地嘲笑道,“这点你该比我更清楚。”

“当然,这也是我为什么不会有任何幻想的理由。”

“那么你的意思是现在你就是我的奴隶,没有任何其他想法,所以我可以随便地蹂躏你了。”

“女士!”

“难道现在你还不了解我?是的,我就是残忍的,既然你那么喜欢用这个词——难道我没有资格残忍吗?男人总是追求女人,而女人总是被追求,这就是女人所有的但却是决定性的优势所在。正是男人的欲望让他们落入女人之手,一个明智的女人总是应该懂得如何将男人变成她的奴隶、玩偶,懂得微笑着背叛男人。”

“这就是你所谓的原则!”我愤怒地打断她。

“千百年来都是这样的,”她讽刺道,雪白的手指玩弄着黑色的毛皮,“女人爱得越深,男人就越冷淡,并且在女人头上作威作福。但是当女人越残忍越不忠越糟糕地对待男人,越不珍惜男人的时候,就越引起男人的欲望、爱恋和崇拜。从海伦和黛利拉的时代到凯瑟琳二世和罗拉·蒙特兹的时代都是如此的。”

“这我不否认,”我说,“再也没有比看到经常突发奇想,毫不犹豫就移情别恋的漂亮、妖艳、残忍的女暴君更令男人感到兴奋的事了。”

“她还得穿着皮衣呢!”这位女神大叫道。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的嗜好。”

“你知道吗?”我打断她,“自从上次我们见面的时候,你就已经在卖弄风情了。”

“有吗?何以见得?”

“裹在这深色裘皮大衣下,你雪白的身躯显得更加白皙了,还有——”

这位女神大笑起来。

“你在做梦吧,”她叫唤道,“醒醒吧!”她用那大理石般雪白的手拽着我的手臂,“快醒醒吧!”她用那低沉沙哑的声音再三叫道。我勉强睁开了双眼。

我看到有只手在摇我,猛然间,我发现这只手变成了铜褐色,声音像我那酗酒的哥萨克仆人,原来就是有着将近六英尺高的他站在我面前。

“起床了,”他继续叫我,“真是太丢人了。”

“什么丢人了?”

“看你,穿着衣服就睡着了,书还丢在一旁,这还不丢人吗。”他吹掉那快烧完的蜡烛,捡起我掉下去的书,“这本书——”他看了看封面,“黑格尔的。对了,我们该去塞弗林先生那儿了,他现在正等着我们喝茶呢。”

“奇怪的梦。”当我描述完的时候,塞弗林说道。他将双臂支在膝盖上,用他那小巧、微显出血管的手托着脸,陷入沉思中。

我知道他会一直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地,几乎不呼吸了似的。这看似不可思议,但它确实发生了,而我并不觉得奇怪。我们走得这么近已经快三年了,我也习惯他这些奇怪的行为了。就这些奇怪的行为而言,他真的很奇怪,尽管他不是像他的邻居甚至整个科洛梅尔地区所认为的那种危险分子。我觉得他很有意思,还很有同情心——这也是为什么许多人也把我当成疯子的原因。作为一个三十岁还不到的加利西亚贵族和庄园主,他显得特别的清醒,特别严肃认真,甚至带有点卖弄的味道。他活在一个精心规划、半哲学半现实的世界里,这个世界里一半是由闹钟、温度计、气压计、气体计、液体比重计等组成的,另一半则是希波克拉底、胡费兰、柏拉图、康德、克尼格和切斯特菲尔德勋爵等组成。但有时他会情绪激动得好像要拿他的头撞墙似的。在这种时候,大伙都会自动离他远远的。

当他陷入沉思,保持安静的时候,烟囱里的火苗欢快地唱起歌来,古老的俄罗斯大茶壶也唱起歌来,我坐在里面摇晃着抽雪茄的老旧摇椅也唱起歌来,还有那老墙角里的蟋蟀。我环视着这个堆满了东西的房间,从古怪的仪器、动物的骨架、小鸟的标本到地球仪、石膏像等,直到我看到一幅画像,这幅画之前我已经看过无数次了。但今天,在红色火光的映衬下,它对我起了不可思议的作用。

这是一幅大油画,有着浓郁的比利时学院的风格。但是主题却很奇怪。

有一个漂亮的女人,她的笑容灿烂无瑕,浓密的长发扎了起来,打了很传统的结,头发上白白的粉看上去像是一层薄薄的霜。她坐在沙发上,身上只裹了一件黑色的裘皮大衣。她用左手支撑着身体,右手摆弄着一条鞭子,她那裸露的脚不经意地踩在一个男人背上。这个男人像个奴隶,像只狗一样地跪在她面前。从轮廓和表情可以看出他深深的忧郁和对这个女人的深切的爱。画像里,他用他那殉教者般燃烧着狂喜的眼睛仰望着她。画像里的这个男人,这个被女人踩着当板凳的男人竟然就是塞弗林。画像里的他没有胡须,看上去要比现在年轻十岁。

“穿裘皮的维纳斯!”我惊呼道,指着这幅画,“这个就是为什么她会在我梦里的原因了。”

“我也是,”塞弗林说,“只是我是睁着眼睛做这个梦的。”

“是这样的吗?”

“这只是个无聊的故事。”

“很明显,是你的画让我做了这样的梦。”我继续说道,“但是你必须告诉我它的含义。我可以想象到,它在你的生命中扮演了一个非常重要,甚至可以说是具有决定性意义的角色。但我必须从你这儿知道有关它的内容。”

“看看与这幅画相似的画吧。”我这位奇怪的朋友似乎一点都没有留意到我的问题。

他说的是一幅德勒斯登画廊里提香的著名的《照镜的维纳斯》的极好摹本。

“可跟这有什么关系呢?”

塞弗林起身,用手指着这画中提香精心装扮他的爱之女神的裘皮大衣。

“这,也是‘穿裘皮的维纳斯’,”他微笑着说,“我不相信这位威尼斯老人有其他的目的。他仅仅是给梅斯利纳一些贵族画像,为赢得贵族的好感而让丘比特为维纳斯拿着镜子,好让她在镜子前观察她独特的魅力,虽然对丘比特来说,这个任务令人困扰。画这幅画仅仅是为了奉承而已。然而后来,某个洛可可时代的‘鉴赏家’将这位女子命名为‘维纳斯’,而提香画中人用来裹住身体的裘皮大衣被当做女人专制和残忍的象征,尽管让女子穿裘皮大衣的本意更可能是担心其感冒而不是出于贞洁的考虑。

“够了!这幅画——就像你现在所看到的那样,对于我们所爱的人是一个辛辣的讽刺。生活在北方冰冷基督教世界里的维纳斯,只能穿着厚厚的裘皮大衣才能够抵御寒冷,避免感冒。”

塞弗林大笑,又点了一支烟。

就在这时,门开了,走进来一个体态丰盈、金发碧眼的女孩。她有着聪慧友善的眼睛,穿着黑色的丝质大衣,给我们端了茶来,还配了冷盘肉和蛋。塞弗林拿起一个蛋,用刀子切开。

“难道我没有告诉你这蛋要煮得软一些吗?”他如此大声的呵斥使得这个女孩吓得发抖。“但是,亲爱的塞夫特储——”她胆怯地说。

“不要叫什么塞夫特储,”他大叫道,“你必须服从我的命令。服从,明白吗?”然后他扯下墙上的鞭子,那鞭子紧挨着他的武器。

这个女孩吓得像只小兔子般逃出这个房间。

“你等着,我不会饶过你的!”他在她背后喊道。

“哎,塞弗林,”我用手按住他肩膀,“你怎么能这么对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呢?”

“你看看她,”他滑稽地眨了眨眼睛,“如果我宠着她,她会拿着绳索套在我脖子上的,但现在你看,当我拿着鞭子对她,她却很崇拜我。”

“无稽之谈!”

“这可不是什么无稽之谈,这是驯服女人的方式。”

“噢,如果你喜欢这样,那么你可以像帕夏[1]一样生活在你的女人们当中,但是我可不要听你那套理论——”

“为什么不呢?”他急切地说道,“歌德的那句名言,‘你要么是铁锤,要么是被铁锤敲打的砧板’是最适合用在男人与女人间关系上的。你梦中的女神维纳斯不就是这么对你说的吗?女人的权利躲藏在男人对她的热情中,不管男人明不明白这个道理,她都知道怎么利用这个权利。所以,男人只能从中作一个选择:要么做女人的暴君,要么做女人的奴隶。他要是作出让步,那么他就只能被套在枷锁里,被鞭子抽打。”

“奇怪的理论!”

“不是理论,是经验!”他点头回答道,“我确实被鞭打过,现在痊愈了。你想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吗?”

他起身,从大抽屉中掏出一小摞手稿,放在我面前。

“你不是问我那幅画吗,这么久了我还没给你解释呢,就在这里了,你自己看吧!”

塞弗林背对着我,挨着烟囱坐下了,眼睛睁着,但看上去像是在做梦。房间里再一次陷入沉静之中,烟囱里的火苗,俄罗斯大茶壶,还有老墙角的蟋蟀又唱起歌来。我打开手稿开始阅读:

一个超感觉论男人的忏悔。

手稿页边的题词来自《浮士德》里的著名诗句,但稍稍作了改动:

你这个超越感觉者的悲哀,

被女人牵着鼻子走。

——墨菲斯托菲里斯

我翻过扉页,看了下去:“下面的记载摘录于我那段时光的日记,因为人的过去是无法用完全精确的言语来描述的;但也因此每件事都带有它鲜艳的色彩,就是展现在我们面前的色彩。”

果戈里,俄罗斯的莫里哀,说过——在哪里这么说过?呃,在某个地方曾这么说过——

“真正的缪斯女神是一个躲在笑容面具下哭泣的女人。”

多么精彩的说法!

所以当我写下这些的时候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整个周围都弥漫着花的香气,刺激着我,淹没着我,使我觉得头疼。壁炉里的烟一缕缕升起,化成一个个灰白胡须的小妖精,他们用手指着我,嘲笑着我。胖嘟嘟的丘比特骑着我的椅子扶手,站在我的膝盖上。当我写下我的经历时,不自觉地笑了,甚至大笑起来。然而我并不是用普通的墨水在写,而是用心里流出的鲜血写下这些经历。所有这些痊愈的伤口又重新被撕开,心颤抖着,刺痛着,眼泪不时掉下来,滴在手稿上。

在喀尔巴阡山的一个小小的健康中心,日子过得特别慢,因为这里看不到一个人影,待在这里无聊得可以写田园诗了。我空闲得可以为一整间画廊画所有的画,为整个剧院写上一整季度的歌剧,为一打艺术鉴赏家演奏各种曲子:协奏曲、三重奏、二重奏等。但是,我要说的是,我所做的只不过是摊开画布,摆弄琴弓,画画乐谱。因为我——坦白地说,我的朋友塞弗林,一个人可以欺骗其他人,但无法欺骗自己——我对于这些艺术,像画画、写诗、作曲,还有许多其他所谓公益艺术形式,都只是个业余爱好者。在当今社会,从事这些艺术的人所拥有的收入足以和一个内阁大臣甚至副总统相提并论。但重要的是,在生活中,我这辈子都是业余爱好者。

直到现在,我还生活在自己的画和诗所描述的世界里,我从来没有跨越出这准备计划中的第一步,这人生的第一幕,第一个篇章。生活中有些人总是开始做一些事情,却从来没有真正完成过一件事情。而我就是他们中的一员。

看看我都说了些什么呀!

该回到正题上来了。

我靠着窗户,看着外面这个令我伤心,令我失望的小镇,它看上去真的像充满了无限诗篇一样美好。高高的山峰被金色的阳光缠绕着,被玉带般蜿蜒的河流环绕着。天是那么的纯净,那么的蓝,皑皑的雪峰仿佛插入云霄;郁郁葱葱的山坡那么的绿,那么的新鲜;羊群在山坡的草地上吃草,山坡下面是一片片金黄的麦浪,农夫在那里辛劳的收割庄稼。

我所住的房子位于一处可以被称做公园,或森林、荒野之类的地方,不管怎么叫它,总之是个非常偏僻的地方。

这里的住客除了我,就是一个来自莱姆堡的寡妇和房东塔尔塔科夫斯卡太太,她是个每天变得越来越小和越来越老的小老太婆。这里还有一只跛了脚的老狗和一只总是喜欢玩纱线球的小猫。我猜这个纱线球是那寡妇的。

据说,这个寡妇长得很漂亮,也很年轻,顶多二十四岁,而且还非常富有。她住在二楼,我住一楼。她的房间总是挂着绿色的窗帘,阳台上爬满了绿色葡萄藤。我这边有个长满金银花的露台,非常舒适,也很阴凉,平常我就在这看书、写作、画画,还像小鸟在树枝上一样地唱歌。我抬头就能看到那阳台,事实上,我经常这么做,时不时地还能看到一件白色袍子微微闪烁在浓密的葡萄藤缝隙中。

其实,那会儿我对这个漂亮女人并不是很感兴趣,因为我已经爱上别的人了,但是对此却很不开心,比《曼侬·莱斯戈》中托根伯格的骑士或爵士更不开心,因为我的爱慕对象其实是块石头。

在小小的荒野花园里,有两只鹿在草地上安静地吃草,在这片草地上,还竖立着一尊维纳斯女神像,我想这尊维纳斯原本应该是在佛罗伦萨的,她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了。

当然,这并不算什么,因为我很少见过漂亮的女人,相当的少。在爱情方面上,我也只是个从来都没有超越准备计划中第一步、人生第一幕的业余爱好者。

但是为什么我要如此夸大其词,好像美这种东西其实是可以被超越似的呢?

完全可以说这尊维纳斯是很漂亮的。我疯狂地爱着她,这看上去有点病态,因为我的这个女人不能对我的爱有任何的回应,除了她那永恒不变的、沉静的、石头般的笑容。但我真的还是热恋着她。

当太阳在树荫下若隐若现时,我通常躲在小白桦树下看书,当夜晚来临的时候,我就去看望我那冰冷残酷的美人,跪在她面前,将脸埋在她脚下冰冷的石头基座上,向她祈祷着。

月亮缓缓升起,由盈变亏,美得无法形容。月光盘旋在整个树林之中,整片草地也沉浸在这银色的月光中。沐浴在这柔和的月光下,我的女神好像也变得更美了。

有一次当我“约会”完走在一条通往房子的小路上,我突然发现一个女子的身影,在月光的照射下,像石头一般的雪白,和我仅隔着几棵树的距离。就像是这尊漂亮的女神在同情我似的,突然活了过来,然后跟着我。这下,我心里莫名地害怕起来,心怦怦地跳,相反我应该——

呃,是的,我是个业余爱好者。通常在我需要跨出第二步的时候,我就垮掉了;不,我并没有垮掉,而是逃得能有多快就有多快。

无巧不成书!通过一个经营图片生意的犹太人,我得到了提香《照镜的维纳斯》的复制品,就这样我有了我的女神的相片。多么美的女子啊!我真想为她写一首诗,但我在拿起这幅画的时候,却在画上写下了“穿裘皮的维纳斯”。

你冰冷如霜,但却唤起了我的热情。当然,你可以穿上那代表专制的裘皮大衣,因为再没有人比你——我美丽残酷的爱的女神——更适合它了!——过了一会儿,我加上了些歌德的诗句,这些诗句是最近我从《浮士德》的增补本中读到的:

致爱神

翅膀是谎言所在,

爱神之箭仅是利爪,

花冠掩藏了小角,

因为毫无疑问,他

像所有古希腊诸神一样,

是个伪装的恶魔。

然后,我将这幅画放在桌子上,用本书撑着它,仔细端详。

看着它,我心里欣喜若狂又莫名地害怕,欣喜能看到这位高贵的女人裹着她紫黑色裘皮大衣所透露出来的冷艳和妩媚,却也害怕看到她那冰冷的大理石般的脸庞所透露出来的严肃和强硬。于是,我又拿起笔来,写了以下这段话:

“爱,与被爱,这该多么幸福啊!然而当你崇拜一个将你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女子,当你成为一个漂亮女暴君的奴隶,当她冷酷无情地将你踩在脚下的时候,那种爱与被爱的快乐就会显得黯淡无光了。就算是大英雄参孙也未能幸免,他义无反顾地爱着黛利拉,即使黛利拉一次又一次地背叛他。由于黛利拉的出卖,他被菲利斯人抓住,菲利斯人狠狠地揍他,挖出他的眼睛,可是直到最后一刻,他的眼神也没有离开那美丽的背叛者——带着愤怒与爱的陶醉。”

我在那长满金银花的露台上边吃早餐边看《犹滴传》,真羡慕荷罗孚尼啊,因为他被犹滴这位有着帝王气质的女子砍了头,他的死带着血腥的美感。

当万能的上帝惩罚他,就将他交到女人手中。

很奇怪,这句话令我印象深刻。

这些犹太人真是太不懂风情了,我想。当提起女性时,他们的上帝该会用一些更恰当的词来形容吧。

“当万能的上帝惩罚他,就将他交到女人手中。”我喃喃自语地重复着。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万能的上帝也惩罚我呢?

愿上帝保佑!房东太太走了进来,才过一夜她又小了一些。在绿色的葡萄藤中那白色的长袍又出现了。那到底是维纳斯还是楼上的寡妇?

这次是楼上的寡妇,她先向塔尔塔科夫斯卡太太行礼问好,然后问我是否可以借些书给她看。我马上跑回房间,抱了一大堆出来。

后来我才想起来那张维纳斯画像也夹在其中,太晚了,那张画像和我激情彭湃的题词都在她手里了。她看到了会怎么说呢?

我听到她笑了。

她是在笑话我吗?

一轮圆月从公园另一边低矮的铁杉上缓缓升起。银色的薄雾弥漫在阳台上,树林里,眼前的所能看到的所有景物里,慢慢地散到远方,像泛起涟漪的水一样渐渐消失了。

我还是忍不住了,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在召唤着我,我又穿上衣服,走进花园中。

冥冥中,有一种力量指引着我走向草地,走向她,我的女神,我的爱人。

深夜,有些冰凉,我轻轻打了冷战。空气里充满了树木和花草的香味,太令人陶醉了!

多么沉静的环境啊!慢慢地,四周仿佛响起音乐,夜莺在哭泣着,星星在蓝色的微光中闪烁。草地在月光下似乎变得光滑平整,就像镜子一样,又像池塘上结的冰。

我的维纳斯女神庄严肃穆地站立着,在月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但,这时,发生了什么?一件黑色的裘皮大衣从石雕女神的肩膀滑落到她脚跟上。霎时间,我呆呆地站在那儿,惊愕地盯着她。又有一种无以名状的恐惧将我紧紧地包围,令我转身就逃。

我加快了脚步,这时,我才注意到没走到主道上,正当我想从旁边的小路绕回去时,我看到前面的石椅上坐着一位“维纳斯女神”,不是那尊完美的女神像,而是活生生的爱的女神。她真真切切地来到我的生活中,就像那尊女神像开始呼吸了一般。但是,奇迹只发生了一半。她白色的头发似乎像石头一样发亮,她白色的袍子像月光般微微发光,也许这袍子是缎面的。黑色的裘皮大衣从肩膀上垂下来。她的嘴唇红润,脸颊上也泛着红光,望着我,眼睛里闪烁着恶魔般邪恶的绿光——随后她大笑起来。

她的笑声非常神秘,非常——我不知道,很难去形容,但可以肯定的是,这笑声将我的魂魄都勾走了。我一直逃,每跑几步后,我都得停下来喘口气。这嘲弄般的笑声却一直跟着我穿过昏暗的林荫小路,穿过明亮的空地,钻进那只有月光才能穿过的灌木丛里。最后我迷路了,四处游荡,冷汗从额头上流下来。

最后,我傻站在那儿,演一出独角戏。

她也走了,一个也许文雅也许粗俗的人走了。

我自言自语道:

“蠢驴!”

这个词在我身上起到很大作用,就像是有魔力一样的,将我释放,让我又能主宰自己。

一时间,我完全平静下来。

带着一阵狂喜,我不住反复说道:“蠢驴!”

眼前的一切又都明朗起来,温泉,黄杨夹道的小路,还有我那慢慢靠近的房子。

然而——就在那刹那间那个影子又出现了。在月光的照耀下,那绿树仿佛镶上了银色的花边,就在绿树后,我再一次看到那个白色的身影,令我又爱又怕的石头般的女子又出现了。

我飞快地跳了几步,跳进屋子,喘了口气,沉思起来。

难道我真的只是一个不起眼的业余爱好者或者一个大蠢驴?

一个闷热的早晨,空气仿佛是静止不动了,充斥着刺鼻的味道。我坐在我那露台上,正看着《奥德赛》,妖媚的巫婆将她的仰慕者变成了野兽,一幅多么美妙的古代爱情之景呀!

树梢上传来轻轻的沙沙声,我翻书页时也发出沙沙的声音,还有露台也一样。

一个女子的长袍——

她在那儿——维纳斯——但没有穿着裘皮大衣——不,这次只是楼上的寡妇——但,她也是个维纳斯!

她穿着轻盈的白色长袍,望着我,窈窕的身段充满了诗意与高雅。她的身材正好,不胖也不瘦,她的头很吸引人,感觉像是法国侯爵夫人,有着一种活泼胜过严肃的美。她饱满的红唇是那么柔软,迷人!她的皮肤那么细嫩,以至于看得到青青的血管,甚至透过了手臂和胸前薄薄的衣服。她红色的头发多么丰盈——是红色的,不是黄色,也不是金色的,轻轻地缠绕着她的脖子。她的眼睛与我四目相交,闪出绿色的光芒——是的,她绿色的眼睛散发着无法形容的魅力,像是珍贵的宝石,还像深不可测的深山的湖水。

她看出了我的迷惑,这令我觉得窘迫不堪,因为我仍坐着没动,帽子也没脱下来。

她淘气地笑了。

而后,我站了起来向她鞠了一躬。她走得更近了,突然间笑了起来,像孩童般笑了起来。我像个傻瓜一样居然在这种时候结结巴巴起来。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这位女神问了我的名字,也介绍了她自己。

她叫旺达·范·杜娜耶。

实际上,她就是我的维纳斯。

“但是,夫人,你怎么有这种想法?”

“夹在你书里的那张图片——”

“啊,我都忘了。”

“它背后那令人好奇的题词——”

“为什么令人好奇?”

她看着我。

“有时候,我总是想了解一些真正的梦想家,希望体会不同的感受——而你就是最疯狂的一个。”

“尊敬的女士——实际上——”该死的,我又变得口吃了,还脸红了。只有十六岁的年轻人才会这样,我都老了十岁了。

“昨晚,你害怕见到我?”

“是这样的——当然——你不想坐下说吗?”

她坐在那儿,享受着我的尴尬——事实上,在现在的大白天里,我甚至比昨天晚上更怕她了。她的上唇抽动着,像是在嘲笑我。

“你将爱,特别是女人,当做是种充满敌意的东西,当做是你要反抗的东西,尽管不怎么成功。你认为爱的力量对你来说是一种快乐的折磨,是刺激的残酷。这个观点很现代。”

“你不这么认为?”

“我不这么认为。”她脱口而出,没有丝毫犹豫。她摇着头,卷发扬起红色火焰。

“我想要在我的人生里实现的理想是希腊人的平静——没有痛苦的快乐。我不相信那些基督教徒,那些现代人、精神骑士们鼓吹的所谓的爱。是的,看看我吧,我就是比异端者更异端,我是个异教徒。”

“当爱神在埃达山的小树林里爱上英雄阿基里斯的时候,你认为她经过长时间的考虑了吗?”

“这些来自歌德《罗马悲歌》中的诗句总令我欣喜。”

“实际上,只有英雄时代才存在爱,‘当天神与女神相爱的时候’。在那个时候,‘仰慕产生于匆匆一瞥,快乐由仰慕而生’。所有其他的都是虚伪的,做作的,骗人的。基督教可怕的象征——十字架,总是令我觉得恐怖。基督教徒总是把这些奇异的、充满敌意的东西带到这个世界来。

“与感官世界的精神之战是现代人的新福音书。我可不想碰它,哪怕是一丁点。”

“是的,女士,奥林匹亚山是很适合您的地方,”我回答道,“但是我们现代人不再支持这古时的平静,至少在爱情上不。一想到要和其他人——哪怕是和其他人分享阿斯帕西娅,我们都感到反感,我们像我们的神一样善于嫉妒。比如说,我们已经将美人芙丽涅的名字变成了一个用来辱骂的词语了。

“我们宁愿爱上一个荷尔拜因的处女,尽管她长相平平,脸色苍白,但她是真正属于我们的。然而古代的维纳斯女神,无论她有多么的美丽,但她总是见异思迁,今天爱上安喀塞斯,明天爱上帕里斯王子,后天又跟了阿多尼斯。假如天性战胜了我们,让我们放任自己疯狂地爱上那样一个女子,她生活的平静与欢乐在我们看来是邪恶与残酷,我们也把这种快乐当成我们必须弥补的一种罪恶。”

“所以,你也是众多追求现代女人,追求那些可怜的歇斯底里的女人中的一员,这些女人不懂得欣赏真正的男子气概,而漫无目的地寻找所谓梦中情人。她们每天在大喜大悲中抱怨那些基督教职责;她们欺骗着别人也同时被人欺骗着;她们总是一再地寻找着,选择着,拒绝着;她们从来都不快乐也从未给别人带来快乐。她们控诉命运而不愿意冷静地承认她们想像海伦和阿斯帕西娅那样活着,爱着。大自然并不容许男女之间的关系能够永恒。”

“但是,我亲爱的夫人——”

“请让我讲完。想要将女人当成宝藏般珍藏起来,只是男人的自我主义在作祟。为了让爱能永恒,让爱这种最易变化的东西永存于善变的人类中所作出的努力,不管是神圣的宗教仪式,庄严的宣誓,还是合法化仪式,最后都以失败告终。你能否认我们的基督教世界正在腐化吗?”

“但是——”

“但是,你想要说的是,那些反抗社会安排的人总是要被驱逐,被谴责,被惩罚。是的,我很愿意去尝试一下,我就是个彻底的异教徒。我将要过着满意的生活。我宁愿不要你伪善的尊重而选择简单的快乐。基督教婚姻的发明者做得好,因为他同时发明了一种不朽的形式。然而,我不想活到永远。假如,我,旺达·范·杜娜耶的所有一切都随我最后呼吸而结束的话,那去担心我纯洁的灵魂是否在天使唱诗班唱歌有意义吗?担心我的尘埃是否变成新的事物存在还有意义吗?难道我该永远归属于一个我不爱的男人,仅仅因为我曾经爱过他吗?不,我不愿意放弃,我爱那些令我开心的男人,我愿将快乐带给每个爱着我的男人。难道这样很不堪吗?不,这至少比我残忍地折磨一个为我憔悴的男人要好得多。我年轻、富有、漂亮,正如我所说的,我活着就是为了寻找快乐和享受生活的。”

当她在说话时,她的眼神里透露着顽皮。我紧紧地抓住她的手而不知该怎么办,但我真的是个地地道道的傻瓜,我竟然就放开了。

“你的坦白,”我说,“打动了我,还不只这些——”

我那该死的怯懦现在又令我结巴了,就像是有条绳子将我脖子勒住让我说不出话来。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我说——对不起——我刚才打断你了。”

“然后怎么样?”

接下来谁也没说话,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显然陷入了自己的思维中,自言自语的,这样的情形用我的话来说就是一个词:“蠢驴”。

“假如允许的话,”我最后开口了,“你怎么得出这些——这些结论的呢?”

“相当简单,我父亲是个智者。我从小时候就在一个古代艺术的氛围中成长,在十岁的时候,我看《吉尔·布拉斯》,在十二岁的时候,我看《圣女贞德》。当其他小孩和‘小拇指’、‘蓝胡子’、‘灰姑娘’做朋友的时候,我的朋友是维纳斯与阿波罗,大力英雄海格立斯和拉奥孔。我丈夫的性格真诚开朗,即使在我们婚后不久他得了不治之症的时候也没有皱过眉头。在他临死那晚,他将我抱在怀里。在他坐在轮椅上的那几个月里,他经常开我玩笑:‘呃,你是不是有仰慕者呢?’我的脸羞红了。‘不要欺骗我,’有一次他加上这句话,‘欺骗只会令我厌恶。找一个英俊小生或是其他适合你的男人吧。你是个出色的女人,但也只是个半大不小的小孩,你还需要些玩具。’”

“我想我不需要告诉你在他有生之年里,我是没有情人的;但也是因为他,他的这些话,令我变成现在的样子,一个希腊女子。”

“一个女神。”我打断她。

“哪一个?”她笑着说。

“维纳斯。”

她皱着眉头,伸出手指吓唬我:“也许,真的有一个穿着裘皮大衣的维纳斯。你当心了,我有一件非常非常大的裘皮大衣可以将你整个包住,我有可能就将你网在当中了。”

“你相信吗?”我飞快地说,因为当时我脑子里闪过一个似乎很棒的想法,尽管它实际上既老套又陈腐,“你相信你的理论在现在可以付诸实践吗?维纳斯能够以她那不着寸缕的美和恬静不受惩罚地在我们的铁路和电报上游荡吗?”

“不着寸缕!当然不是的,应该是穿着裘皮大衣,”她笑着回答道,“你想看看我的吗?”

“然后呢——”

“什么然后?”

“想要像希腊人那样美丽、自由、恬静、幸福的话,就得拥有能够为他们干活的奴隶。”

“当然,”她开玩笑地说,“一个奥林匹亚女神,比如我,就要有一队的奴隶们。你得当心哦!”

“为什么?”

我被她的话语吓到了,脱口而出地问了“为什么”,而她对此一点也不惊讶。

她的嘴唇微微上翘,露出小小的洁白的牙齿,然后轻轻地说,好像她要说的事情无关紧要似的:“你想成为我的奴隶吗?”

“爱情中没有什么公平可言,”我严肃地说,“当要我作出选择——统治或服从的时候,我更愿意接受漂亮女人的统治。但是我该上哪儿找这样一个懂得如何冷静、自信,甚至是严酷的统治男人的女人,而不是靠对小事唠唠叨叨来制伏男人的女人呢?”

“哦,这不难啊!”

“你认为——”

“比方说,我。”背向后靠着,她笑道,“我有着专制的天分——我也有象征专制的裘皮大衣——但昨晚你着实被吓得不轻啊!”

“是的,相当严重!”

“那现在呢?”

“现在?比之前任何时候吓得都厉害呢!”

我和——维纳斯,我们现在每天都在一起,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一起。在我那长满金银花的露台上吃早餐,在她小小的会客室里喝茶。我可以在她面前展现我那小小的才华。假如我不能为这么漂亮娇俏的女子服务的话,那么我对各种科学的研究,还有各种艺术才华又能有什么用呢!

但这个女人并非是没有影响力的,事实上她给我留下的印象是很惊人的。今天,我为她画像,很明显地感觉到她摩登的着装与她石雕般的头实在是不配。她的脸形更像是个希腊人而非罗马人。

有时我将她画成美丽善良的赛姬公主,而有时是英勇善战的阿施塔特。这取决于她眼睛里所透露出来的光芒是如梦幻般暧昧的,还是带着强烈的渴望,尽管有些疲倦。然而,她坚持只要一种肖像画。

我该给她画上裘皮大衣。

对此,我怎么能有任何迟疑呢?除了她,还有谁更适合这高贵的裘皮大衣呢?

昨天晚上我给她念《罗马悲歌》,然后我将书放在一边,临时发挥了一下,她看上去很满意,还不止这些,实际上,她被我的一字一句所吸引住了,以至于她的胸膛跟着起伏。

或者是我弄错了?

雨点轻悠悠地打在窗户玻璃上,火焰在壁炉里噼啪作响,似乎想给这寒冷的冬天带来些温暖。和她在一起,让我有家的感觉,有一刻我对这个美人的畏惧全都抛诸脑后了;我亲吻着她的手,她也默许我这么做。

然后,我坐在她的脚边,将我写给她的短诗念给她听。

穿裘皮的维纳斯

将你的脚踏在奴隶背上吧,

哦,你!你是邪恶与梦幻的化身。

在这一片黑暗阴影中,

唯有你修长的身影闪闪发光。

等等……这次,我的诗当然不止这第一段。在她的要求下,我那天晚上就给了她这首诗,没有存底。而现在,在我写日记的时候,只能回忆起第一段。

我正陷入一段很古怪的感情当中。我不相信我爱上旺达了;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对她并没有那种触电的感觉。但是,她的与众不同,超凡的美丽渐渐令我掉入这个魔幻般的陷阱之中。这并不是精神上的同情,是一种生理上的征服,来得缓慢却很彻底。

我每天都陷得越来越深,而她——她只是微笑。

今天,无缘无故地,她突然对我说:“你喜欢我。大多数男人都很普通,没有任何气魄或诗意。而你,有着一定的深度、热情和深沉,这些都打动着我。我可能会学着爱上你。”

在一场短暂却猛烈的暴雨过后,我们一起走到草地上来,走向维纳斯女神像。周围到处是泥泞,空气中薄雾笼罩犹如熏香环绕;残缺的彩虹挂在空中。树上时不时的还有水珠滴下,麻雀和云雀已经忙碌地在嫩枝上穿梭,欢快地唧唧喳喳叫着,好像在为什么事欢呼。到处都充满着清新的香气。由于草地是湿的,我们无法穿越过去。在阳光的照耀下,草地看上去像是个小池塘,而爱之女神像是从这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升起似的。在她头上有一堆的小飞虫在跳舞,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仿佛是在她头上的一圈光环。

旺达沉浸在这美景当中。因为这沿路的长椅还是湿的,她就靠在我的肩膀上休息了一会儿。她显得有些累了,眼睛半闭着,我能感觉到她的呼吸。

我不知道我怎么会鼓起那么大的勇气,但那时,我紧紧握住她的手,问道:

“你能爱我吗?”

“为什么不呢。”她回答道,冷静而清澈的眼神停在我脸上,尽管时间并不长。

过了一会儿,我跪在她面前,将我的脸贴在她的大衣上。

“塞弗林,这样不行。”她叫道。

但是我却紧紧握住她的小脚,轻轻地亲吻着它。

“你越来越放肆了!”她呵斥道。她挣脱开来,逃回屋子去了。然而,她那可爱的拖鞋掉在了我手里。

难道这是个预兆?

接下来的一整天,我都不敢靠近她。到了傍晚,当我坐在露台上的时候,她突然从阳台上绿油油的葡萄藤中探出头,露出红色的头发来,不耐烦地喊道:“你为什么不上来?”

我马上跑上楼,到了楼上的时候,我又胆怯了。我轻轻地敲了敲门。没听见她说进来,但她却自己来开门了,站在门口。

“我的拖鞋呢?”

“它在——我——我想。”我结结巴巴地说道。

“去!把拖鞋拿上来,然后我们喝茶聊天。”

当我再回来时,她已经开始泡茶了。我郑重地将拖鞋放在桌子上,然后像个等待受罚的小孩一样站在角落里。

我注意到她的眉毛轻轻地皱了一下,嘴角中透露着严酷与专制的意味,这个样子真令我着迷。

她突然间笑了出来。

“所以——你是——真的爱我了?”

“是啊,你想象不到我每天所受的煎熬。”

“受煎熬?”她再一次大笑道。

她的笑声令我反感,觉得受到羞辱,受到伤害,但所有这些都没有用。

“为什么这样呢?”她继续问道,“我全身心地喜欢着你。”

她把手递给我,微笑地看着我。

“那么,你愿意嫁给我,做我的妻子吗?”

旺达看着我——该怎么形容她是看着我的样子呢?我想她首先是觉得惊讶,然后略有些愤怒。

“你怎么突然有这么大的勇气?”

“勇气?”

“是的,有勇气,有勇气向别人求婚,特别是向我求婚?”这时,她举起拖鞋,“是突然跟这拖鞋建立友谊了吗?——开个玩笑。回到正题,你真的想跟我结婚吗?”

“是的。”

“那么,塞弗林,这可是一个严肃的问题。我相信,你爱我,而且我也关心你。更重要的是现在我们彼此互相欣赏,所以现在我们不会厌倦对方。但是,你知道,我是一个善变的人,所以对于结婚我特别慎重。一旦我承担起这责任,我应该能够遵守它们。但是——我担心——如果我没能够遵守——那么我就伤害了你。”

“请完全对我坦白。”我回答道。

“呃,那么,坦白来说,我不相信我能够爱一个男人超过——”她将头优雅地转向一边,沉思着。

“一年?”

“你这么想的?——可能只有一个月。”

“甚至是我也只有一个月?”

“哦,你嘛——也许两个月吧。”

“两个月!”我惊呼道。

“两个月已经非常久了。”

“夫人,这可不是在古代。”

“你看看,你就是没办法承受这个事实。”

旺达穿过这房间,斜靠在壁炉旁,望着我,将胳膊放在壁炉架上。

“对你,我该怎么做呢?”她重新开始问我。

“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我顺从地回答道,“只要你高兴就好了。”

“这多么不符合逻辑啊!”她叫道,“首先,你想要我成为你的妻子,然后现在你却愿意变成我的玩偶。”

“旺达——我爱你。”

“现在我们又退回到原点了。你爱我,希望我做你的妻子,但我不想被新的婚姻所捆绑。因为我对于我们的感觉是否能永久是持怀疑态度的。”

“那如果我宁愿冒险也要跟你在一起呢?”我回答道。

“但这要取决于我是不是也愿意冒这个险啊,”她平静地回答道,“我可以轻松地想象我会一直属于这样一个男人,他是一个全能的出类拔萃的人,他可以掌控着我,他用他的魅力来征服我,你明白这才是我想要的吗?而我相当清楚地知道,每个男人,一旦陷入爱中,就变得软弱、顺从和可笑。他将自己送到所爱女人的手中,愿意跪拜在她面前。我唯一可能永远爱着的人必须是令我倾倒,令我拜倒在他面前的人。然而,因为我也这么喜欢你,所以我愿意试着与你在一起。”

我感动得跪倒在她脚下。

“我的上帝,你现在就已经开始拜倒了,”她奚落我道,“这是个好的开始。”当我站起来的时候,她继续道,“我将给你一年的时间来征服我,让我相信我们是适合对方的,我们该生活在一起。如果你做到了,我就会嫁给你,做你的妻子,塞弗林,做一个尽职尽责的妻子。在这一年里面,我们要像夫妻一样的生活——”

我的血冲上了脑门。

我也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闪过的光芒——

“我们将住在一起,”她继续,“分享我们的生活,这样我们可以发现是否真的适合对方。你有权利在这期间做我的丈夫、爱人和朋友。这样,你满意吗?”

“我猜,我一定得满意。”

“你不用勉强满意的。”

“那么,我想要——”

“很好!这才像一个男人该说的话。来,牵着我的手!”

接下来的十天里,除了晚上,我每时每刻都跟她待在一起。我尽情地看着她的眼睛,握着她的手,听她说话,陪她去所有地方。

对我来说,我的爱就像是一个无底的深渊,我也陷得越来越深。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能够将我拉出这个深渊。

这天下午,我们在草地上休息,就坐在维纳斯石雕像脚下。我摘下花,将它们放在她的衣兜里。她将这些花编成一个花环,戴在维纳斯石像头上。

注释:

[1]译者注:旧时奥斯曼帝国和北非高级文武官的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