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重光坐在沈秋旁边,就这样看了她两个钟头,喝掉了三杯咖啡,偷偷给了她一个吻。
沈秋离开宴会,忍不住打了个电话给栾迟,飞快地把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自然是略过了许重光的情节。
“你也太乱来了,万一被发现,沈成阳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栾迟不无担忧地说,“既然有陶安可出手了,沈成阳和陈碧柔早晚是个死,你不用太拼命,首先注意身体。”
“我能有什么事?”沈秋笑道。
“晚上好好吃过饭吗?小心你的胃病。”栾迟无奈说道。
沈秋这才想起,自己今天晚上还真是忘了吃饭,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一点感觉都没有,于是只好干笑两声:“晚宴上我还是吃了点的。”
“别逞强,我去你家给你留了粥和清淡的小菜,你回家热一热,吃了再睡。”栾迟似乎早料到她要敷衍他。
沈秋家里的钥匙,除了她自己,也只有栾迟有,听他这样说,她不禁心头一热,眼眶都快要红了,只能掩饰道:“哎呀,你果然是我亲哥。”
到了家,厨房里果然还有饭菜的香味,沈秋吃了点,洗过澡就睡了。今天晚上实在是过于惊险刺激,她原本以为,自己一定会沾枕头就睡,却没想到竟又做梦了。
这一次梦见的地方是她曾经住过的医院。
她被绑在束缚带上,电流刺激一遍一遍洗礼着身体,她狼狈不堪,嘴里吐着白沫,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
狼狈而凄惨。
她哭着求那些人放过她,可是没有人停手,身边围绕着冷酷的脸,他们麻木得仿佛机器人,直到镇静剂起作用,她昏昏沉沉地睡去,再醒来眼前是大片的白色。
“你醒了?”一个好听的男声响起,沈秋转过头去,看见许重光坐在她身边,温柔地抚摸着她的额头。男人的大手很干燥,些微的茧子刮过她的皮肤,粗砺而温暖。
“许重光。”沈秋哭着拉住他的手,哽咽着喊,“救救我,救救我,求你,救救我。”
许重光轻轻叹了口气,手掌从她的手里滑落,他停顿了片刻,才伸手攥住她的脖颈:“我救不了你,但我可以给你解脱。”
沈秋挣扎着睁开眼,凌晨三点钟,她躺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脖颈上仿佛还残留着根本不存在的触感,这个噩梦也太可怕了。她心里想着,从卧室走出来,这个时间点,万籁俱寂,整座城市都沉睡着,而她从惊悸中醒过来,再难入睡。
她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忍不住走进厨房,从酒柜里取了一瓶酒,径直灌了几口,等到酒劲儿上来了,才回卧室睡觉。
真该死,她觉得她确实该去找找许重光了。
“我的天哪,这也太劲爆了!”第二天,陶安可咬着指甲,淫笑着盯着沈秋昨天晚上的战斗成果,嘴里啧啧称奇,“你这个弟弟还真是会玩啊,这么惊险刺激。”
沈秋对这种少儿不宜的东西并不怎么感冒,何况她昨天晚上已经感受过一遍现场版,还是跟许重光一起感受的,现下十分不想回味。
“你准备怎么办?”沈秋抱着胸问她。
“我个人建议,这个先不用急着甩出来。沈成阳现在风头正劲,程家就算觉得羞耻,一怒之下和沈成阳翻了脸,却没法伤筋动骨。咱们还是得等,先找到他爹,然后在恰当的时候,再把录像放出去。”陶安可笑得像只狐狸,哧哧笑着,“哎呀,这个录像要怎么放也是个问题,搞不好还会被警察叔叔带走喝茶。传播那个啥啥毕竟是犯法的啊。”
沈秋嘴角抽搐,陶安可还真是懂行。
“不过沈成阳的父亲并没有出现。”
“线报有误,传消息的人说,沈成阳的爹改变了计划,先去看陈碧柔了。无所谓,既然露了头,总能见到的。”陶安可自信满满道,随后眼珠子一转,“不过嘛,录像虽然不能对外公布,稿子却是可以写的,这么狗血的故事,咱们下个月的头版头条是有了。你想自己写还是换人写?”
“换人写吧,我写不来这个。”沈秋摇摇头,打了退堂鼓。
于是陶安可一个电话打过去,很快就把写稿子的事情安排下去。
作为一个挖掘八卦为主的杂志社,这边的作息十分随意,大部分时间是不坐班的,只有每个月出片组稿的那几天,才能见到人满为患的场景。
沈秋因为“立了大功”,加上“情况特殊”,随后一个星期很是轻松,被陶安可放了假,大手一挥,一句“爱去哪儿去哪儿”,就给打发了。
于是她顺理成章去预约了许重光,再怎么尴尬,也总比整日做噩梦强。
沈秋到诊所的时候,前台的学生妹告诉她,许重光还在接待一位病人。
“许医生还挺受欢迎的。”沈秋随口感叹了一句。
“这个不一样。”前台小姑娘打了个哈欠,“别人都是精神病,这位是花痴病。”
她话音刚落,楼梯上就有一个年轻姑娘款款走了下来,不是别人,正是程家千金程雅。
天气炎热,程雅穿得很是清凉,抹胸小吊带加上紧紧包住臀部的小短裙,奈何小姑娘发育得一般,除了瘦,丝毫没有前凸后翘的效果,偏偏还爱扭着腰走路,效果相当喜感。
她下了楼,看到沈秋似乎微微一怔,随即有些敌意地瞪着沈秋:“你是来找重光哥哥的?”
沈秋也是没想到,这位大小姐看着有点长不大,记性倒是不错,几天前宴会上的匆匆一瞥,她竟然还是记得的。
“别随意攻击好吗?人家是来找许医生看病的,又不是人人都跟你似的,看着个帅哥就拔不动腿了,担心嫁不出去也不用这样吧,人丑果然多作怪。”前台的小姑娘翻了个白眼,一脸不爽的样子。
这位小姑娘嘴果然够毒,而且完全是无差别攻击,无论对方是谁。程雅的脸由红转白再转绿,沈秋看着差点笑出来。她指了指自己的手腕:“我预约的时间到了,先上去了。”
她说完,拾级而上,没再理会程雅。
程雅在阻拦沈秋上楼和先找前台小姑娘算账之间挣扎了一下,还是选择先吵架。
于是争吵声此起彼伏地传来,沈秋笑眯眯地关上门,看着许重光正坐在写字台前好奇地看她。
“什么事这么开心?”不知道是不是怕沈秋尴尬,许重光先开了口,沈秋欣喜地顺势接了下去。
“两个小丫头在楼下吵架呢。”
“池莉那张嘴,程雅恐怕要吃亏了。”许重光啧啧感叹道。
沈秋这才知道,那小姑娘叫池莉。
“你雇的人,的确很有特色。”沈秋自顾自地找地方坐下。
“薪水太低,都是些兼职的大学生,来过许多人,后来都觉得害怕,只有池莉一直做下去了。”许重光抱着欣赏的语气说,“池莉是个妙人啊,成功帮我过滤了不少脾气不好的客户。”
这样闲聊几句,好歹可以化解那天晚上的尴尬,然而沈秋心底其实也是好奇的,像程雅这样骄纵的千金小姐,怎么会和许重光如此熟稔,许重光为何又会出现在那天晚上的宴会上?沈秋看着许重光,想到那天他自自然然地穿着西装的模样,突然意识到,他不可能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心理医生。
“还记得上一次的规则吗?想要问我问题,是要做交换的。”许重光依旧如同沈秋肚子里的蛔虫,眼里都是戏谑的光。
“你和程雅是怎么认识的?”沈秋抢先问道,“是在国外吧。”
“是,她游学期间,程家不放心,我正好在那边,所以托我照顾。”许重光解释道,“最近怎么样?状态不好?”
“为什么这么说。”沈秋挑眉看他。
“你会主动预约,肯定是不怎么好,也或许可以说相当不好。我原本还有些担心,但看你还有心情关心程雅,可见事情并没有到你完全解决不了的地步。”许重光分析道,“以你目前的状态,如果说让你困扰,说明你又梦游或者做噩梦,但你不紧不慢,说明你找到了一些缓解的办法。像你这样的性格,一定不会随便寻求朋友的帮助,那么你能找到的办法无非那么几样,比如说酗酒。”许重光说到这里顿了顿,观察着沈秋的反应,随后下了结论,“看来真的是酗酒。”
沈秋来的次数多了,已经习惯许重光神仙似的判断力,她懒懒地倚在沙发上,大大方方承认:“恭喜你,全中,所以我就是想来睡个好觉。”
“说实在的我有些担心你。”许重光看着沈秋满不在乎的样子,难得一脸严肃,他皱着眉头轻声道,“对你来说,沈成阳那天晚上的举动很刺激吗?你曾经见过类似的场景吗?比如说不道德的性爱。”
沈秋嗤笑起来:“没有,我小时候没撞见过我爸和陈碧柔偷情,因为他们从来不偷情,都是光明正大。那么现在你欠我一个问题。你对程雅是什么感觉?”
“没感觉,我不恋童。”许重光飞快回答,显然不怎么希望沈秋转移话题,却又似乎不忍心继续刺激她。
“程雅二十岁了。”沈秋瞪了许重光一眼。
“心智只有十二岁。”许重光耸了耸肩。
于是沈秋莫名其妙地放下心来,嘴角的笑一闪而过。
许重光还想开口问什么,却被沈秋飞快地打断了:“好了。今天不玩游戏,我只想睡个好觉。我已经好几天没睡好了。”她坦然说道。
许重光盯着沈秋的眼睛。女孩子目光坦然,可不知为何,他从其中读出了一丝央求的味道。
于是那个下午,许重光真的什么也没有问,什么也没有做,只是给了沈秋一个好觉。
午后的阳光极好,女孩子蜷缩在沙发上,如过去的每一次一般,睡得安详而甜美。她白皙的皮肤被照得有些透明,眼底有深深的黑色阴影,浓密的睫毛微微颤抖。许重光坐在沈秋旁边,就这样看了她两个钟头,喝掉了三杯咖啡,偷偷给了她一个吻。
“沈秋,会好起来的。我发誓。”
在许重光那里睡了一个好觉,沈秋又满血复活了,再回去找陶安可,沈成阳的风流韵事已经出刊,竟然还卖得不错,还有不少热心的八卦读者在网上留言跪求主人公真名,更有一两个猜出了正主,直接留言询问是不是那个谁谁谁,看得沈秋叹为观止。这年头,人民群众八卦的热情实在是相当强大。
因为许重光最近相当管用,沈秋跑诊所跑得越来越勤了,顺便还探出了许多有用的信息。比如说他上面还有个哥哥,比如说他喜欢喝双倍糖的焦糖拿铁,比如说他最讨厌的蔬菜是苦瓜。
许重光从来不是木讷的人,相反,他十分懂情趣,会撩人,两人的进度那叫一日千里。
工作日办公室里只有沈秋和陶安可两个,其他人都在外面抓新闻。
沈秋时不时看一眼手机,一上午的时间,短信振个不停。
“什么时候再过来?”
“那得看许医生有没有档期。”
“档期对你随时都有,可以来休息睡觉喝咖啡,不收费。”
“可是我档期很满哎。”
“我可以预约吗?沈小姐,你要想收费,也可以。”
陶安可从自己的办公室里溜达出来,闲着无聊坐到沈秋旁边,一双贼眼不停地瞄她的手机,啧啧说道:“我仿佛嗅到了恋爱的酸臭味。”
“还没有进展到那种程度。”沈秋收起手机,似笑非笑地抬头看陶安可,“想知道?”
陶安可点头如捣蒜,如她这种人,那是最受不了有八卦而她自己不知道的了。
“不想告诉你。”沈秋笑眯眯道,“除非你把手表摘下来。”
陶安可手表下面的文身,沈秋同样很好奇,可惜陶安可干脆利落地拒绝了。
也许是八卦之神给男神们下了降头,两个女人正在各自挖空心思想套到对方的故事的时候,一个不速之客突然闯了进来。
沈秋抬头看了一眼,不得不说,也是个相当帅气的男人。和许重光不一样,这个男人的年纪似乎要大一点,西装革履,一看就是成功的商业人士,举手投足都是稳重和内敛的气质。然而他此刻相当愤怒,一进屋就朝着陶安可气势汹汹而来。
“陶安可!耍我有那么好玩吗?”他走过来,完全无视了沈秋,伸手就去拉陶安可的胳膊,他力气大极了,几乎是把陶安可拎了起来。
“严卫东你干什么?”陶安可大叫,却完全挣扎不开。
沈秋觉察出她似乎有点电灯泡,于是摆了个投降的手势,知趣地出了门。然而奋斗在八卦第一线的最强战士陶安可曾曰:有八卦不看,天打雷劈。沈秋作为陶安可手下最得力的员工之一,怎么可以不听老板的教诲,放着八卦不听,偷偷跑掉呢?
于是她站在办公室外的走廊里,贴着门听得眉飞色舞。
“陶安可,你发什么疯?”严卫东的声音简直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发疯?我发什么疯了?严先生,现在好像是你跑到我的地盘上来撒野,还是先看看自己发的什么疯吧。”陶安可冷笑道。
“陶安可你是在玩火自焚!严家现在什么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不要和我二叔为伍,他这个人必定过河拆桥,你嫌活得不够长吗?”严卫东声音急促地说,“我知道你是为了对付我,可是对付我也没必要把自己搭进去。你还小,等再过两年,你再看自己做的事,你都会笑话自己。”
这话一出,陶安可就炸了。
“我还小,我还小,十年前你就用这句话给我洗脑。严卫东,你搞清楚,我已经二十六岁了,不是十年前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就是喜欢你怎么了?你要是愿意就跟我在一起,要是不愿意,就别在这里烦我,至于我在做什么,你不当我男朋友,凭什么来管我?”
刹那间,屋里沉默下来,只有陶安可急促的呼吸声,沈秋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陶安可哭了。
严卫东无力地叹了口气:“我比你大十岁。”
“十年前我就知道了,谢谢!”陶安可气呼呼地说,“滚滚滚,别来烦老娘,老娘已经成年了,用不着你管。”
里面又沉默下来。
沈秋等了一会儿,有些着急,刚想贴得再近点听,大门“哗啦”一声打开,严卫东一脸哀伤,看到沈秋的瞬间似乎有些吃惊。沈秋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侧身让了地方,严卫东在门口顿了下,轻轻叹了口气,最后回眸看了陶安可一眼,大步流星地走了。
陶安可早料到沈秋在外面偷听,现下也没力气发火了,就坐在椅子上擦眼泪,纸巾抽了一张又一张。
“全听见了?怎么样?高兴了吧?”陶安可没好气地说道。
沈秋“嘿嘿”一笑,就看见陶安可愤怒地摘下自己的手表,“啪”地扔进垃圾桶里。
她的手腕上,是个清晰的“东”字。
“你们十年前就认识了?”
“十年前我追他,他跑了,我就文了这个文身,十年后接着追,他送手表给我,让我遮着,还说让我忘了他。老娘要是能忘了他,会在秦城待上十年?”陶安可气得眼睛发红,全然没了平素里的优雅,样子恶狠狠的,像随时要扑上去把严卫东咬死似的。
沈秋干笑了一声。
“好了,戏看完了,我的八卦全被你听过去了,心理不平衡着呢。你是不是该把你新欢的名字告诉我?”陶安可愤愤地说道。
情伤中的女人不好惹,沈秋不傻,乖乖说出了许重光的名字,却没想到对方微微一愣。
“许重光?”陶安可重复道,“许家老二,当心理医生的那个?”
许家不许家沈秋是不知道,但当心理医生,排行第二,说的应该是许重光无疑。
“对,他是我的心理医生。”
陶安可的脸色刹那间变了变:“建议你离他远点,这家伙传闻有点变态。”
沈秋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想多问几句,陶安可却什么也不肯说了,竟然还把她往外轰。
“滚滚滚,我现在心情不好,别来烦我。”陶安可说着站起来,把沈秋推出门去。
“别啊,话说一半是什么意思。”沈秋回头敲了会儿门,谁知道却听一声脆响,陶安可竟然把门反锁了,她没办法,只好走了。
屋内,陶安可轻轻叹了口气。她从垃圾桶里把手表捡了起来,仔仔细细擦干净,重新戴回手上。
当天晚上,沈秋又做梦了。
五岁的自己跟着母亲开车去郊外,那时候,陈碧柔登堂入室,她和母亲搬出沈家,在市中心的公寓住。星期六大清早的,沈秋就被母亲叫起来,梳洗干净,上了汽车。母亲开车,说是带她去一个以前没去过的地方。
她们去了市郊的福利院,院子里都是脏兮兮的孩子,因为得不到照顾和丰富的食物,都是面黄肌瘦,又矮又小的样子。
沈秋第一次见到栾迟,就在那里。
满院子的小孩,大多在胡乱玩耍,玩泥巴或者打架。也有一些明显有缺陷的,一个人对着墙,傻笑或者尖叫。
这样的环境下,只有栾迟安安静静地坐在台阶上写作业,书本摊在膝盖上,铅笔头上绑着一根树枝才能捏住,他那天感冒了,不停地吸着鼻子。那一年栾迟已经十三岁了,因为营养不良,又瘦又矮,看起来只有十岁左右,穿一身脏兮兮的运动服,衣服不合身,松垮垮地挂在身上。
“这个孩子啊,最聪明懂事,还经常帮我们干活,学习成绩也好,就是可惜来的时候年纪大了点,所以没有人家愿意领养了。”福利院的阿姨指着栾迟说道。年纪小小的沈秋本能地不喜欢她的口气和态度,仿佛满院子坐着的不是孩子,而是一批大白菜,任人挑选。
“就他吧。”母亲环顾了一下院子,这样说道。她的能力有限,只能领养一个,栾迟已经十三岁了,被领养的机会实在太小,再过三年,他就必须离开这里,独自生活。这样的孤儿流落到社会上,会有怎样的未来,稍稍有点阅历的人都想象得到。
于是,栾迟被叫了过来,福利院的人迅速办好了领养手续,年少的栾迟直到上了车,才懵懵懂懂地反应过来,自己被领养了。
“阿姨……”栾迟轻声唤道。
“我叫穆珍,你可以叫我穆阿姨。”年轻的少妇柔声说道。
“穆阿姨……你要领养我吗?”栾迟小心翼翼地问道。
“是啊。”穆珍轻声地回答,她看得出少年十分拘谨,但已然比很多同龄人成熟得多。
“福利院的阿姨肯定没告诉你,我的亲生父母都还活着,穆阿姨你如果现在后悔了,还来得及。”栾迟的声音很平静,有种超出年龄的成熟和冷静。
“我之前的养父母告诉我,我亲生父母生了很多很多孩子,他们养不起了,就把我送给他们,后来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不想养我了,就把我送到了福利院。我知道,很多领养孩子的家庭都不喜欢我这种背景复杂的,所以穆阿姨你如果后悔了,可以把我送回去。”
沈秋一直记得那天栾迟的眼神,男孩坐在后排座上,她从副驾驶回头看他,青涩的面孔,眼睛漆黑乌亮,就这么定定地看着母亲,倔强而冷静,只有一双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课本,半旧的纸张发出摩擦声,在车子里突兀地响着。
穆珍把车子停了下来,也回头去看他。
“不要紧的,栾迟。”她轻柔地说道,“你只是你,和其他的无关,你是个懂事的孩子,阿姨喜欢你,愿意照顾你,就像照顾我自己的孩子一样。”
那一刻栾迟哭了。那是沈秋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栾迟哭——号啕大哭——仿佛要把自己这些年来的委屈统统都哭出来。
“哥哥别哭了。”沈秋嘟囔了一句,不知道为什么,也跟着哭了起来。
沈秋醒过来,外面天已大亮,她随手抹了把眼角还没干掉的泪水,慢慢坐了起来,慵懒地伸了个懒腰。
今天是个好天气,然而皇历上说不宜出行。
可是不宜出行,沈秋却还是得出门。她磨磨蹭蹭地起床,给自己准备了一份早餐,吃完了,又开始磨磨叽叽地挑衣服,好不容易收拾妥当,已经是十点多钟。她站在穿衣镜前打量着自己。
素面朝天的脸,一条素色白裙子和平跟的白色凉鞋,披肩的长发让她显得格外温顺,一丁点也不像自己。
沈秋叹了口气,慢悠悠下楼,好脾气的栾迟在楼底下已经等了两个钟头。
她打开车门,坐上副驾驶,栾迟转头看她,调侃道:“大小姐,你也真是够拖拉的,不过再怎么逃避也没有用……”他不经意地转头一瞥,刹那间却愣住了。
栾迟怔怔地看着沈秋,被什么迷惑了似的,愣了许久,才颤抖着手去摸沈秋的脸。
沈秋吓了一跳:“栾迟,你干什么?”
栾迟这才回过神来,放下手臂,轻轻笑了笑:“你和穆阿姨长得太像了,刚才差点看错了。”
这话说得古怪,沈秋觉得有点不对劲儿,却没有多想。
他们驱车去了城郊的公墓,不是节日,这里人烟稀少,沈秋和栾迟一路走过排列整齐的墓碑。也不知是不是凑巧,天上突然飘起了小雨,天色昏暗下来,起了风,有些淡淡的凉意。
沈秋看着墓碑上母亲的照片。
黑白的照片是母亲年轻时的样子,她还是那么年轻,那么美好,嘴角勾着笑容,眼里都是满满的温柔。
“你凭什么不告诉我就做决定?你说过要参加我的毕业典礼啊,说话不算话的坏蛋!”沈秋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她伸手拥抱墓碑,指尖却再也触不到脉脉的温情,而只有冰冷而坚硬的石头。
后来沈秋哭累了,就坐了下来,蜷缩着抱着膝盖。
“地上太凉了,起来吧,我们该走了。”栾迟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伸手去抓她的胳膊。
“不要,我还要和她再说一会儿,是秘密,你不许听。”沈秋倔强地甩开栾迟,催促他离开,带着点撒娇和任性的口气。沈秋已经很久没有用这样的腔调和什么人说话了,也许靠近母亲让她更能觉得自己只是个二十几岁的女孩子,本不该承受这许多。
栾迟拗不过她,到车上等她。
沈秋等栾迟走远了,才开口道:“妈,我最近有了一个目标,等我把他拿下来,再带他一起来看你好不好?我答应你,我会像个普通女孩子一样,努力生活、工作、恋爱、结婚……妈,我要你在天上看着我,看着我活得比沈建、比陈碧柔、比沈成阳都要幸福。”
仿佛誓言一般的话,沈秋却不知道是说给母亲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她说完站了起来,准备离开。抬头的片刻,她的余光看见不远处有一个熟悉的背影,那么萧索和寂寞,方才脑海中还出现的身影,就这样肆无忌惮地撞进视线里。
沈秋难以置信地瞪着前方。许重光背对着她,站在一处墓碑前,放下了手里的鲜花,转身离开。惊鸿一瞥间,她看到许重光冰冷的侧脸,薄唇紧紧抿着,眼里有一种平素里没有的危险和阴冷。沈秋原本迈出的脚步收了回来,有些怔怔地站在原地。
这和她记忆里温暖而带着些许痞气的许重光一点也不一样,那个男人有些公子哥儿的放荡不羁,喜欢调侃,即便不说话,眼底也是带笑的,而此时的他,那么冰冷而充满杀气。
不知为何,刹那间沈秋想到了陶安可那欲言又止的话语。
许重光也看到了她,男人的表情刹那间从惊讶变成了慌乱。夏天,他穿一身黑色,没有撑伞,雨水从他的发梢滑落,他有些不知所措。
沈秋慢慢走过去,和许重光并肩而立。她低头看向他祭拜的对象。
墓碑上笑容甜美的女孩看起来还是那样年轻,眼里的灿烂笑容犹如阳光。她死于两年前,享年二十岁,名叫韩夏,搁在墓碑前的百合花上沾满了雨水,慢慢滑落在地上,犹如一滴眼泪。
“她是谁?”沈秋轻声问道。
“是我以前的一个病人。”许重光回答,他皱紧了眉头,不多说一句。
病人?一个病人值得他两年后还来祭拜?
“没什么要对我说的吗?”沈秋转头看他,觉得他有点陌生,复又想,自己也许并没有什么立场来问他。
“没有了。”许重光口气淡淡的。
她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的态度,疏离而抗拒。沈秋点点头,转身离开,而许重光并没有拦她。
天气如此昏暗,和沈秋的心情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