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宋儒程朱说《中庸》

现在再说南宋理学名儒朱熹,在他的章句《中庸》之先,特别提出程伊川解释《中庸》书题的定义,那就大有不同于汉、唐诸儒的解释了。如云:

“子程子曰: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此篇乃孔门传授心法。子思恐其久而差也,故笔之于书,以授孟子。其书始言一理,中散为万事,末复合为一理。放之则弥于六合,卷之则退藏于密。其味无穷,皆实学也。善读者玩索而有得焉,则终身用之,有不能尽者矣。”

朱熹所引用的程伊川对于《中庸》书题的解释:

第一,所有用字用句的内涵,一望而知,都是采用《易经·文言》、《系传》的义理。如“放之则弥于六合,卷之则退藏于密”,乃至“玩索而有得焉”等结语都是,在此姑且不加讨论。

第二,程子特别提出子思是把孔门《中庸》的心法,唯独传给孟子,不知是根据什么而来,如用一句古文来说,殊不知何所见而云然?

第三,就是开始解释《中庸》两句,“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问题着实不少。这是一个中国传统文化上的根本问题。程伊川也是讲究群经之首《易经》学问的健者。《易经》包含有“理、象、数、通、变”五大种类。《易》学的理,也就是绝对的哲学和科学的总纲,而且更是数理逻辑的总和。一、不偏就是中吗?二、天下人事和物理,真有一个中吗?

其实,只要有了一个人为假定的不偏之中,这个中心点的本身,已经是有固定的边际,有了边际,早就是偏了。由此引申类推,有一个中,便已是偏,哪里有一个不偏之谓中呢?如有,那也只是人为意识思想分别的假定之中。譬如一个人站在中心,面南背北,左东右西,从北望南,此人已在北面之南。由南望北,此人已在南面之北。左右东西,都是一样道理。所谓中心,只是临时方便,假设为中。由此类推,做人做事,哪里确定有一个不偏之中呢?所以“不偏之谓中”,这等于说:“徒有虚言,都无实义”而已。

其次,“不易之谓庸”。不易,就是绝对没有变易的意思。人世间哪里有一个绝对不变不易的事实存在呢?因此而说:“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实在都在玩弄文字上的文学游戏,望之成理,探之无物,也是“徒有虚言,都无实义”。因此,朱熹也觉得大有不洽之处,又在《中庸》书题的下面,自注说:“中者,不偏不倚,无过不及之名。庸,平常也。”这岂不是与程子的说法,似是而非,自相矛盾吗?总之,宋儒理学的本来面目,便是如此;从表面看来,气象非凡,如果一经逻辑的推理,就往往自相矛盾了。其原因,就是他们因袭佛道两家及禅宗的说法而来,但又自己不深究“因明”逻辑的辨证,就不知不觉变成“自语相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