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几个月,我完全没想到葆拉,直到金丝莉医师提到她们俩有过一次不快的接触。葆拉回到目前由金丝莉医师领导的这个团体(当时我们已经分成几个团体),据金丝莉医师描述,她一副“癌症夫人”的模样,从头到尾都是她一个人在说话。我立刻打电话给葆拉,再度邀她共进午餐。
葆拉欣然接受这次的邀请,倒使我吃了一惊,但一等我们在斯坦福教职员俱乐部会面,她的意图就非常明显,一直在谈金丝莉医师。据葆拉说,和金丝莉医师同组的治疗师请她对她们的团体演说,但一等她开始说话,金丝莉医师就嫌她占用太多时间。“你得责备她,”葆拉急切地说,“老师该对学生不够专业的行为负责。”但金丝莉医师是我的同事而非学生,而且我已经和她有数年的交情,她的先生是我的好友,她和我也共同领导许多治疗团体。我知道她是很杰出的治疗师,因此葆拉对她的指控应该是扭曲不实的。
慢慢地,我终于明白葆拉是嫉妒:嫉妒我对金丝莉医师的关怀注意,嫉妒我和她及其他研究成员的合作关系。难怪葆拉拒绝研讨会,难怪她不愿与其他研究人员合作。她不愿有任何的改变,一心只想回到当初她和我单独领导我们那小小团体的时刻。
我该怎么办?她坚持我得在她和金丝莉医师中做个选择,让我进退两难。“我关心你也关心金丝莉医师,葆拉,该怎么才能让我保持和金丝莉医师的同事之谊和友谊,而不让你再度觉得遭我遗弃?”虽然我以各种方法和她沟通,但我们之间的距离却越来越远。我找不到合适的言语,我们之间似乎没有共同的话题。我再也没有权利问她私人的问题,她对我的生活再也不感兴趣。
整个午餐,她都一直在谈医师的误诊:“他们不理睬我的问题,他们开的药对我弊多于利。”她还警告我有个心理学者和曾参加我们团体的病人谈过:“他想剽窃我们研究的结果,用在他的书里,你最好注意保护你自己。”
葆拉显然深感困扰,我对她的妄想感到惊讶和悲哀,或许这样的反应不自觉地流露出来,因此当我准备离开时,她要我再坐几分钟。“我要讲个故事,欧文,坐下,听我说山狗和蝗虫的故事。”她知道我爱听故事,尤其是她说的故事。我满怀期待地聆听:
从前有一只山狗,生活的压力叫它吃不消,它的周遭到处是嗷嗷待哺的小山狗,然而猎人太多,陷阱也太多。有一天它离家出走,只想静一静。这时它听到美好的歌声——幸福平和的旋律,于是它循着歌声到达林间一处空地,看到一只大蝗虫正在一截空树干中晒着太阳唱歌。
山狗对蝗虫说:“教我唱你的歌。”蝗虫没有反应。山狗再度提出要求,蝗虫依然不作声,最后山狗威胁要把蝗虫一口吞下,蝗虫才屈服,反复地唱这首甜美的歌,直到山狗记住。山狗边哼着这首新歌,边准备回家,但一群野雁飞过,让它分心,等它回过神来,张开大嘴准备唱歌,才发现已经把旋律忘个精光。
因此,山狗再度回到林间的空地,但这时蝗虫已经蜕了壳,飞上高枝,只剩空皮留在树干上。山狗这次可不浪费时间,它要确定这首歌永远留在它心里,因此一口吞下蝗虫的皮,不知道蝗虫已经蜕皮。它动身回家,却发现自己依然不会唱新歌,这时它才明白吃掉蝗虫也无济于事,它得让蝗虫出来教它,于是它拿了把刀,切开肚子,好把蝗虫放出来,没想到切得太深,流血而死。
“因此,欧文,”葆拉带着可爱快乐的微笑,拉住我的手,朝我耳内呢喃:“你得找到你自己的歌。”
我非常感动:她的微笑,她的神秘,她的智慧——这正是我所爱的葆拉。我喜欢这则寓言,这就是葆拉原本的模样,仿佛回到昔日时光。我爱这个故事表面的意义:我也该找到自己的歌,而不理会这故事关于她和我之间关系更黑暗的含义。迄今我还不愿太深入地探讨它。
于是我们各唱各的调。我的事业生涯慢慢进展:我主持了研究,写了许多书,获得我所企盼的学术奖和升迁。10年过去了,葆拉协助我设立的乳癌计划已经完成,研究结果也已经发表。我们为50名乳癌转移妇女做团体治疗,再和36名控制组病人互相比较,发现团体治疗大幅提升病人余生的质量。(多年后,我的同事斯皮格尔医师在《柳叶刀》(Lancet)医学期刊上发表专文指出,我们的团体延长了成员的寿命。)不过这个团体如今已经成了历史,“桥梁”团体创始的36名成员和乳癌转移研究计划的86名成员全都去世了。
只有一位例外。一天在医院走廊上,一名红发红脸的年轻女子和我打招呼,说:“葆拉·韦斯特问候你。”
葆拉!可能吗?葆拉还活着。我竟连这也不知道,叫我不禁颤抖起来。
“葆拉?她好吗?”我结结巴巴地说,“你怎么认识她?”
“两年前我患了狼疮,葆拉来看我,介绍我参加她的狼疮自助团体。她一直照顾我,整个狼疮自助团体都很照顾我。”
“葆拉得了狼疮?我怎么没听说。”真虚伪,我不由得想。我怎么可能听说?我根本没给她打过电话。
“她说她的病是因为癌症药物造成的。”
“她的病情严重吗?”
“葆拉的事很难说。当然不会重到不能成立支援团体,她还请所有的新病人共进午餐,在我们病得没法出门时来看我们,请一些医学专家演讲,让我们了解关于狼疮的新研究发展,甚至还针对治疗她癌症的医师成立医德委员会,展开调查。”
组织、教育、关怀、煽动、创办狼疮自助会、斥责医师,这的确是葆拉的作风没错。
我谢过这名年轻女性,当天就拨了葆拉的电话。虽然已经10年了,但葆拉的电话号码我依旧谨记在心。就在等她来接电话的时候,我突然想到最近才公布的研究报告,个性和长寿之间有所关联:积极、警觉而妄想的好斗病人,通常比较长寿。我心想,活蹦乱跳的葆拉总比死气沉沉的她来得好!
她似乎很高兴我打电话过去,并邀我上她家共进午餐。她说狼疮使她很怕日晒,不敢在大白天外出。我欣然接受她的邀请。午餐当日我在她家的前院看到了她,全身从头到脚密密包着亚麻披肩,还戴上特大的宽边海滩帽,她正在为一片芳香的薰衣草除草。“这种病虽然可能会害死我,但我可不会因此就不上花园。”她边说边紧握着我的手臂,领我进屋。她引我到深紫色的天鹅绒沙发,在我身边坐下,立刻用严肃的语气向我说:“好久没见了,欧文。但我经常想到你,经常为你祈祷。”
“谢谢你想到我,不过谈到祈祷,你知道我不相信这些。”
“没错没错,我知道在这方面你还没开窍。这倒提醒我,”她微笑着说,“我对你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呢。你记不记得上次我们谈到上帝?已经是多年前了,但我记得你告诉我说,我所谓的神圣和夜里的肚子痛感觉没什么两样!”
“这样的说法听来实在不敢恭维,但我并无意不敬,只是说这种感觉不过就是一种感觉而已。主观的状态永远不可能取代客观的事实。期望、恐惧、敬畏感,并不表示——”
“对,对,”葆拉微笑着打断我,“我知道你死硬派的物质主义立场,我已经听过很多次,也对你说话时的热忱、信心印象深刻。我记得上次谈话时,你告诉我你从没有任何好朋友是虔诚的信徒。”
我点点头。
“其实那时我该告诉你:你忘了有个朋友是信徒——我!我多么希望能引你进入神圣的殿堂!真巧你打电话给我,因为这两周我一直在想你。我刚由喜耶拉山区教会灵修两周回来,真希望你和我一起去。让我告诉你这两周的情况。”
“有一天早上,我们要冥想已逝的故人,我们挚爱而从没有忘怀的人。我想到我哥哥,我非常爱他,但他17岁就去世,当时我还小。我们要写一封道别信给这人,告诉他从没说过的话。接着我们到林间寻找象征这个人的物体,并把这个物体和信埋在一起。我选了一小块石头,把它埋在杜松树荫下。我哥哥就像这块石头——坚实、稳定。要是他还活在世上,一定会支持我,绝不会不管我。”
葆拉边说边凝视我的眼睛,我正打算提出抗议,但她把手指头放在我唇上继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