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惊奇档案(2)

1971年10月的《羽衣篇》属于短篇，题材取自日本民间的“天之羽衣”传说。手塚巧妙安排“戏中戏”重新解释“天女”与“羽衣”的来源。原来天女是未来世界的一个女性，为逃避核战争，通过火鸟回到公元10世纪，与渔夫结成夫妻。后来渔夫被抓走，她便带着女儿回到现代，留下的羽衣不过是未来的尼龙罢了。这篇情节和《哆啦A梦》里大雄乘坐时光机回到过去，造成古代人提前接触现代物品的桥段十分相似，所不同在于一则悲、一则喜。

永远的不死鸟

《望乡篇》和《乱世篇》连载的时候，虫制作商事已岌岌可危，不久商事倒闭，《COM》也跟着停刊了。所以这两篇的《COM》版都未完成。《COM》“在世”时，运营上就存在不少弊端，例如销售渠道狭小、宣传跟不上形势等。更糟的是，它独霸了手塚治虫，使得手塚这个时期几乎只为它一家供稿，导致危机出现时，手塚没有其他杂志的收入弥补亏损。此后，手塚为了还债，再度四面出击，一度停笔的《望乡篇》和《乱世篇》也在《漫画少年》重开连载。此《漫画少年》非先前学童社的《漫画少年》，而是朝日新闻社在1976年创办的月刊杂志《マンガ少年》。

这时手塚治虫已步入老年期，连载量不如青壮年时期，工作重心集转移到成人漫画创作之中。本来，手塚用儿童式画风来表现成人世界的沉重，是相当吃力的。幸而手塚涉猎广博，无所不通，加上知天命之年的圆熟画风、精准设定、魄力十足的大场景描绘，每一样都能满足成年读者的阅读欲，因此其成人漫画的总体水准，反在其少年漫画与儿童漫画之上。《火鸟》的最后几篇，就是他雪鬓霜鬟时臻微入妙的扛鼎之作。

《望乡篇》的故事发生在行星“伊甸17”上，因行星女王露美思念故乡地球，故有“望乡”之名。由于地球无法承受人口压力，地球人向外星移民，露美和恋人来到“伊甸17”定居，恋人在寻找水源时意外身亡。露美为避免行星绝后，决定和遗腹子该隐结合繁衍下一代。不幸的是，他们生下的后代都是男孩，作为唯一的女人，露美只得再次和孙子们结合。她那震撼心灵的母性打动了火鸟，火鸟引来幻形生物变作女子帮助他们生育后代。“伊甸17”行星终于繁荣起来，诞生了文明。本篇大量套用《旧约圣经》的典故，伊甸、该隐、路得、知识塔、末日审判等，皆源于《旧约圣经》，因此又被称为“漫画版《创世纪》”。

《火鸟》的系列篇章，一直在“过去”与“未来”间穿梭来回，每当故事发生在过去时，必会回到古日本。《乱世篇》的历史背景设定在公元12世纪的平安时代末期。狂言剧中“不入平家休为人”所指的平家一族，当时权倾朝野，源氏一族为报世仇，起兵反抗，双方爆发一系列合战，史称“源平争霸”。在如此纷扰的时局中，一对恋人——樵夫弁太和阿吹因为捡到螺钿发簪而分离，随后卷入了源平相争中。弁太碰到我王，又经过我王结识了传奇人物源义经；阿吹则在机缘巧合下成为平清盛的侍妾。平清盛年老多病，欲图火鸟之血保命，但依旧挡不住历史的滚滚洪流。弁太追随义经南征北战，身不由己；阿吹为平家守贞，可歌可泣。乱世儿女在战火纷飞中用生命演绎一段剪不断理还乱的悲喜因缘。

1980年8月启动的《生命篇》，可用科幻版《罪与罚》喻之。2155年，某电视台为了提高收视率，制片人青居竟想出狩猎复制人的主意，谁料中途出了意外，他自己被复制了无数分身，而真身也混在复制人中成为猎杀对象……复制人的生命是否需要尊严、平等，如今不少科幻电影都有探讨，但手塚在1980年就已经运用“克隆人”的概念，思想之超前令后人惊叹。

短篇《异形篇》于1981年1月至4月连载，素材取自日本最著名的与“生命”有关的民间传说——“八百比丘尼”。某村姑因为贪吃人鱼肉，变得长生不老，因此受到排挤，不得不出家为尼，在痛苦中领受强违自然规律的恶果，八百岁时终于彻悟，独自遁入深山绝食而死。《异形篇》中，比丘尼利用火鸟羽毛治病，万病平愈，结果人鬼妖怪络绎不绝前来。领主之女左近介一心想恢复女儿身，为阻止比丘尼救活病重的残暴父亲，在大雨夜潜入寺庙杀死了比丘尼。事后她却发现比丘尼之所以长生不死，竟是由于时空循环的缘故。“人鱼肉”的因素在此被巧妙摒弃，手塚用科幻手法给予了古老传说崭新的诠释。

本篇因《マンガ少年》的经营亮起红灯，所以连载版草草收尾，后来出单行本时进行了大幅度补充修改。说到《マンガ少年》的经营，又是一声叹息。在《COM》停刊后，日漫界就流传着一个大诅咒：《火鸟》是“杂志克星”，会克死所有连载它的杂志。果然，1981年5月，《マンガ少年》也因为销量低迷，休刊关门。至此，《火鸟》已克死了三本杂志，一时间流言四起，人心惶惶，没有哪家刊物敢刊登《火鸟》。《火鸟》迫于形势，停顿了五年之久。这段宝贵时间被浪费了，导致《火鸟》最终未完成的巨大遗憾，实在令人扼腕。

1986年1月，《火鸟》篇幅最长的《太阳篇》，在“不怕死”的《野性时代》上开启了火鸟最后的鸣唱。而手塚大神的生命，也即将追随火鸟远去。

《太阳篇》的时序在7世纪和21世纪交互跳跃，公元663年，百济王国在白村江之战中大败，末代国王扶余丰之子被唐军擒获，唐将把他的脸皮割去，套上野狼的头皮。伤口愈合后，王子变成了狼头人，后被一位巫婆所救。他们打算渡海前往倭国，又在海边救了败逃的倭国阿部比罗夫将军。三人漂流到狗族领地，狼头人救活了受箭伤的狗族公主，两人订下婚约。后来狼头人在将军的举荐下，得到朝廷奖赏，获赐“犬上”姓氏，全名犬上宿祢。当时倭国正陷入佛教狂热中，犬上不愿改信佛教，便投到锐意改革的大海人皇子麾下，就此卷入了日本史上著名的“壬申之乱”。大海人皇子在天智天皇死后，与大友皇子展开叔侄间的争位之战，这背后实质上是日本本土神祇和佛教的斗争。结果大海人皇子获胜，登基成为天武天皇。他改国号为“日本国”，宣称以太阳为本，并命令人民改信太阳神天照大神。这就是本篇篇名的由来。

喜好电影的手塚，将电影的蒙太奇手法运用在本篇中，故事在过去与未来的时空间交错并行。未来因火鸟而分裂成“光”和“影”二族，陷入长期争斗。两个世界都发生着惊心动魄的内乱，它们貌似互不干涉，但彼此衬托，映射出历史只不过是周而复始的兴亡杀戮。《火鸟》的中心思想在贯通古今的《太阳篇》中得到了最绵长的倾诉。

《太阳篇》完结于1988年2月，非常不幸的是，同时期，手塚被查出罹患胃癌，入院。1989年2月9日，手塚治虫在绘制《火鸟·现代篇》时，恶疾骤发，陷入昏迷状态。在苏醒过来的一小段时间里，他乞求妻子让自己继续工作，并留下最后一句话：“给我铅笔……”之后，火鸟自天而降，接走了手塚。一代漫画大神没入无边冥色，享年60岁。

手塚治虫遗泽后世，留下众多经典杰作，如同亘古不息、振翅高飞的火鸟一般，成就了永恒不朽的生命辉煌。

火鸟精神在燃烧

通过访谈记录和遗留的手稿，人们获知《火鸟》尚有《现代篇》《大地篇》《再生篇》不及问世。这固然是种遗憾，但不完美的完美，才叫人刻骨铭心。综观《火鸟》全作，无愧于手塚所自称的“生命之作”。在延续生命的大前提下，外星人、机器人、动植物、神佛妖、一切有情众生，都在各自的时空中体验着生命错综复杂的滋味：欢聚与死别、友谊与背叛、爱情与绝情、创痛与释然……手塚热切地相信所有的生命都宝贵而神圣，生命是一切事物中唯一的永恒。不管是用生命燃烧乱世的风云，还是用生命铸就盛世的阶基；不管结局是耀眼的星光还是死亡的灰烬，只要有生命存在，希望就不会泯灭，探寻就不会停止。宇宙浩渺、岁月漫长，生命跨越了肉体的限制，升华为对不朽无止境的追索、对人生终极价值的拷问！

科幻漫画成千上万，但没有一部能在作品内涵的渊宏、涉及范围的包罗万象上与《火鸟》比肩。《火鸟》也是最能体现东方哲学观的日漫作品，其人物命运之悲欢离合、生命无常之颠沛流转，都流露出手塚在究其一生的思考后领悟的生命哲学观。苍茫人世，生命诞生、成长，为欲望而发展，因欲望而灭亡，而后坠入轮回，周而复始……因果循环生生不息，谁都无法逃离，想要无果，须莫种因。爱也好恨也罢、妒也好羡也罢，在生命的轮回中都不具意义。进化即退化、毁灭即塑造、死亡即永生，所经之事悉如大梦一场，最终还是要回到生命的起点。手塚严肃地探讨了人为何而活、亡者向何处去等哲思问题。他自身虽不相信灵魂不灭，却也固执认为有灵魂存在。生死的规则不可违背，应顺其自然，即使千方百计想延长性命，得到的也只能是赤条条地来、赤裸裸地走。个体的生存只是组成宇宙的一分子，最重要的是活在当下、尊重当下。在宏大到无法想象的宇宙图景前，所有人与人之间的恩怨都显得渺小至极。不停地杀伐争斗、侵略破坏，毁灭了无数生命，但生命的意义并不因此而泯灭，反而更形彰显。磅礴的生命力会通过人类所不知的形式传承，哪怕在最黑暗的时代、哪怕于最绝望的境地！

尽管当时刚刚脱离地球进入太空的人类幼稚的宇宙观，令手塚并不能像火鸟那样从高维度俯瞰整个宇宙，而且在《火鸟》螺旋状的时间构造里，三十亿年的长度也绝非凡人所能建构，但手塚竭尽全力摆脱沙尘般渺小的人类的局限性，其思想之深邃与格局之壮阔令人惊叹。他既沿用多线程的叙事法，又同时构筑难以想象的结构一致性，将发生在宇宙各个时空里的故事，全部与火鸟严丝合缝地联系上，涉及的物种如此繁多、讨论的感情如此细致，你必须用尽心力，深化自己的思考，才能真正了解这部翱翔至宇宙边缘的漫画。

从遥至不可想的时间，到远至不可见的空间，《火鸟》的影响超越了一地一时、一国一世，它的光华令无数民工漫画黯然失色，它是一幅超越了人类思想边疆的宏大画卷，被烈火烙刻在宇宙天幕上，使人仰望、引人敬慕。正是这种支撑灵魂的高度，把《火鸟》宿命般地推上了漫画至尊的宝座。

怀抱和漫画生死与共的觉悟，手塚治虫将对漫画的真爱化作火鸟的翎羽，毫不吝惜地燃烧着。即使明知会被钟爱的事业耗尽心血、活活累死，大师依然一往无前。视漫画为生命的人，即使肉体已逝，精魂却已附着于漫画之中，经一代代读者的阅读，手塚的生命与精神如火鸟涅槃般得到了复活与永生！

小贴士：

《火鸟》版本较多，连载结束后所出的单行本，改动很大，给后世读者造成一定障碍。笔者依据自身阅读经验，建议以12卷复刻版为主，参阅22卷文库本。较早的22卷文库本有多处和复刻版不同，应该是修订后的版本。而复刻版来源于当年的杂志连载，收录了所有篇章（日版还包括《休憩篇》），最原汁原味，并附有《少女俱乐部》版的三篇，以及《漫画少年》版未完成的《黎明篇》。

【责任编辑：刘维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