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十三妹故露尾藏头 一双人偏寻根觅究

这回书说书的先有个交代。列公,你看书中说的不知姓名的这个穿红的女子,不过是个过路儿的人遇见桩不相干儿的事,得了骡夫的一句话救了安公子,听得张老头儿的一声哭救了张金凤,便救了他两家的性命;杀了一晚,讲了万言;讲得来满口生烟,杀得来浑身是汗;被那张金凤骂得眼泪往肚子里咽,被那“王八的奶奶儿”呕得肝火往顶门上攻;直到此时方喘转这口气来,才落得张金凤明白他是片侠气柔肠;那排插后面还寄放着一个说煞说不清的安公子,还得和他费无限的唇舌。要讲一个闺门女子,这叫作不安本分,无故多事;要讲他这种胸襟,这番举动,就让是个血性男子也作不来。替他细想去:他是沽名?还是图利?难道谁求他作的?还是谁派他作的不成?总不过一个“不忍人之心”,才动得了这片儿女心肠,英雄肝胆。只是天地虽大,苦人甚多,那里找的着许多的穿红女子来!

闲言少叙。却说这位姑娘见张金凤问他的姓名来历,欲待不说,不但打不破张金凤这个疑团,就连安公子直到此时也还不得知他是怎样一个人怎生一桩事;若此刻先对张金凤讲一番,回来又向安公子说一遍,又恐听书的道是重絮:故此他未曾开口,先向西间排插后面叫了声“安公子”。

这个当儿,张老夫妻两个,因方才险些儿性命不保,此刻忽然的骨肉团圆,惊喜交加,匆忙里并不曾听得那姑娘叫“安公子”三个字。张金凤听得明白,心里诧异道:“这里怎生的有个什么安公子?况且我看这人也是个黄花女儿,岂有远路深更和位公子同行之理?“就说是他的至亲兄弟,也该有个称呼,怎的称作公子,还称起他的姓来?此事好不明白!”

且不言张金凤在那里纳闷。却说安公子在排插后面炕里边守着那个黄包袱,听得东间忽而杀了一个人,忽而救了一个人,哭一阵,笑一阵,骂一阵,拜一阵,听得呆了。那位姑娘叫了他一声,他直不曾听见。姑娘见他不答应,又连叫道:“安公子,睡着了?”他这才听得,连忙的答应了一声“”,说:“不曾睡。”姑娘说:“既没睡,下炕来,有话和你说。”

只听他又应了一声,只是止听得人声儿,不见个人影儿。那姑娘急了,又催他说:“怎么着,下不来炕了呢?”听他道:“一身的纽襻子被那和尚撕了个稀烂,敞胸开怀,赤身露体,走到人前成何体面!”姑娘道:“这又奇了。你方才不是这个样儿见的我么?难道我不是个人不成?”又听他慢条斯理的说道:“呵呵呵!非也,非也!方才是性命呼吸之间,何暇及此!如今是患退身安哪。我是宁可失仪,不肯错步!”

姑娘听了,说道:“我的少爷,你可酸死我了!这么着,我给你出个主意。你把那带子解开,衣裳一件一件的掩上,系上带子,套上你那件马褂儿,大约也就不至于赤身露体了罢?”只听他道:“有理!”紧接着就像是在那里整理衣裳带子。

迟了一会,依然不见下来,但听他咳了一声,说:“了不得了!这更下不去了!”姑娘闻说:“这又是个什么缘故呢?”只这一句,再也听不见他答应。此时把个姑娘怄得冒火,和他嚷道:“是怎么下不来,你到底说呀!凭他什么为难的事,你自说,我有主意。”他又俄延了半日晌才低声慢语的说道:“我溺了。”姑娘一听,心里说道:“这是怎么说呢?我这里又不曾冲锋打仗,又不曾放炮开山,不过是我用刀砍了几个不成材的和尚,何至于就把他吓的溺了呢?”

这姑娘心里只管是这等想,但是他已经溺了,凭是怎样的大本领,可怎么替他出这个主意呢?想了半日,无法,只好作硬文章了,说:“你就溺了,也得下炕来!”

不想这句话一逼,“人急智生”,又逼出他一个见识来了。他见那姑娘催得紧急,便蹲在那排插的角落里把裤子拧干,拉起衬衣裳的夹袄来擦了擦手,跳下炕来;才一下炕,又朝着那位姑娘跪下了。那姑娘大马金刀的坐在上面,把眉一皱,说:“你怎么这么俗啊?起来!”

列公,在下且慢讲那姑娘的话,百忙里先把安公子和张金凤的情形交代明白。在安公子是个尊重诚实位少年,此时只望那穿红的姑娘说明来历,商个办法,早早的上路去见他父母,两只眼并不曾照到张金凤身上;在张金凤此时幸而保得自己的身子,父母的性命,只知感激依恋那位穿红的姑娘,一条心更送不到安公子身上。但是从炕上跳下那样大一个人来,再没说看不见的。况且他虽说是个乡村女子,外面生得一副月貌花容,心里藏着一副兰心蕙性兰心蕙(huì)性——以兰、蕙香草喻女子心性纯美。蕙,蕙草,俗称“佩兰”。,他平日见的只不过是些俗子村夫;今日萍水相逢,忽然见这等一个斯文一派的少年公子,自然不觉得眼光一闪;又见那公子跪在地下,把他羞得面起红云,抬身往里间就走。那穿红的姑娘一把拉住,说:“不许跑,跟姐姐这里坐着。”便把他拉在自己身后坐下。这才向安公子道:“我们方才作的这桩事,说的这段话,你都听明白了不曾?”

安公子道:“听明白了。”姑娘说:“如此很好,免得我重叙。”因指着张老夫妻二位向他道:“你看,这两位老人家可是一介平民,你可是个贵家公子,他们就不应同你一处坐,何况叫你同他叙礼;但是圣人说的,‘素患难行乎患难’,如今大家都在患难之中,这可讲不得你的门第,过去见个礼儿。”

安公子此时感激姑娘,佩服姑娘,真同天人一样。假如姑娘说日头从西出来,他都信得及,岂有个不谨遵台命的;忙答应了一声,一抖积伶儿抖积伶儿——原意为北京地区对人死前生理上回光返照现象的称谓。此处比喻得意、忘乎所以。,把作揖也忘了,左右开弓的请了俩安。张老实慌得抢过来跪下说:“公子,你折煞我小老儿了!”那老婆儿也是拉着两只袖子,拜呀拜的拜个不住,口里说道:“阿弥陀佛!不当家花拉的!公子,见礼罢。”那姑娘又指张金凤向他道:“这里还有个人儿呢。这是我妹子,也见个礼儿。”又赶着说:“别请安了,作揖罢。”安公子转过身来恭恭敬敬的作了一个揖。那张金凤也羞答答的还了一个万福。

那姑娘先向张老说道:“老人家,劳动你先把这一桌子的酒菜家伙捡开,擦干净了桌子,大家好说话。”张老应了一声,便一件件的搬出门去堆在廊下。安公子此时经了那姑娘的这番琢磨,脸儿也闯老了,胆子也闯大了,也来帮着张老搬运。他一眼看见了那把酒壶就发起恨来道:“咦!这就是方才那贼秃灌我的那毒药壶!待我来!”说着,提了那把酒壶,站在檐下向那和尚跟前一扔,说:“如今我也会敬你一杯!”姑娘说:“这还要怎么?没来由!”

一时,张老擦净了桌子,那姑娘便把张老同公子让在西首春凳,张老婆儿让在东首春凳坐下。他才回头向张金凤道:“妹子,你方才问我的姓名家乡住处,还说怎的就晓得你在这里遭这场大难前来搭救,不是这话吗?我是个不通世路隐姓埋名的人;况且你我如浮萍暂聚,少一时,‘伯劳东去雁西飞’,我这残名贱姓竟不消提起。至于我的家乡,离此甚远,即便说出个地名儿来,你们也不知道方向儿,也不必讲到。话下要问我的住处,说来却离此不远,也不过在四五十里之外,却是个上不在天下不在地的地方儿。”

安公子听了,说:“这等,难道姑娘你在云端里住不曾?”姑娘答道:“差也不多。”公子说:“那有个在云端里住的理呢?”

那姑娘也不和他分辩,接着又向张金凤道:“妹子,你想,我在五十里地的那边,你在五十里地的这边,我就不知道这府这县这山这庙有你这等一个人,怎的知道今年今月今日今时有你遭难的这桩事会前来搭救呢?”张金凤道:“既这等,姐姐因何到此?”那姑娘道:“我这个人虽是个多事的人,但是凡那下坡走马顺风使船以至买好名儿戴高帽儿的那些营生我都不会作。我今日可是为救一个人来了,却不是救你。”说着,把脸一沉,手一指,指着安公子道:“我可是特来救安公子你来了。不知你知道不知道?明白不明白?”

安公子听了,连忙站起来道:“姑娘,人非草木!方才我安骥只为自己没眼力,没见识,误信人言,以致自投罗网,被那和尚绑上要取我的心肝,那时我的生死关头,不过只争一线;若不亏姑娘前来搭救,再有十个安骥,只怕此时也到无何有之乡了。此恩终身难报,怎说得个不知!只是我知道姑娘是前来救我,却不知姑娘因何前来救我?更不得知姑娘因何一直赶到此地来救我?还求你说个明白。再求你留下名姓,待我安骥禀过父母,先给你写个长生禄位牌儿,香花供养。你的救命深恩再容图报。”那姑娘道:“幸而你明白是我救你;不然,大约你有三条命也没了!你那图报不图报的话不必提。我的姓名,你不必问;必要问,我就捏个假名姓告诉你何妨。”

那张金凤说道:“姐姐,不是如此;便是妹子这里也一定要请问姐姐个姓名。就便是姐姐施恩不望报,也得给我们这受恩的留些地步才好。姐姐要不说,妹妹只得又跪下了。”那姑娘连忙一把拉住说:“快休这样。我纵然不说姓名,自然也得说明来历;不然,叫你们大家看着我这个样儿,还是《平妖传》的胡永儿?还是《锁云囊》的梅花娘?还真个的照方才那秃孽障说的,我是个‘女筋斗’呢?我的姓名虽然可以不谈,有等知道我的,认识我的,都称我作十三妹。你们大家都叫我十三妹就是了。”

大家听了都称了声“十三妹姑娘”。这个地方儿要让安公子积伶了。他听了这话,想了一想,道:“姑娘,你这称呼是九十的‘十’字?还是金石的‘石’字?”十三妹道:“这随你算那个字都使得。”只见他不容再问,便长叹了口气,眼圈儿一红,说道:“你们要知我的来历,我也是个好人家的儿女。我父亲也坐过朝廷的二品大员。”

张金凤听了,忙站起来福了一福,道:“原来是位千金小姐,妹子不知,方才多多得罪。”那姑娘笑道:“你这话更可不必。你我不幸托生个女孩儿,不能在世界上烈烈轰轰作番事业,也得有个人味儿。有个人味儿,就是乞婆丐妇也是天人;没些人味儿,让他紫诰金闺紫诰金闺——紫诰,朝廷诏书。金闺,闺阁美称,亦称朝廷。也同狗彘。小姐又怎样?大姐又怎样?还说句笑话儿:你也见过一个千金小姐和强盗撒对儿撒对儿——对打;放对儿,以武力对敌。的么?”那张老道:“什么话!那说书说古的菩萨降妖捉怪的多着呢!”

安公子接着问道:“姑娘既是位大家闺秀,怎生来得到此?”十三妹道:“你听我说:我父亲曾任副将,只因遇着了个对头,——这对头是个天大地大无大不大的一个大脚色脚色——有来历的人。,正是我父亲的上司!”说到这里咽住,把脸一红,又说道:“却又因我身上的事得罪了那厮。他就寻个缝子,参了一本,将我父亲革职拿问,下在监里。父亲一气身亡。那时要仗我这把刀,这张弹弓子,不是取不了那贼子的首级,要不了那贼子的性命,但是使不得。什么原故呢?一则他是朝廷重臣,国家正在用他建功立业的时候,不可因我一人私仇,坏国家的大事;二则我父亲的冤枉,我的本领,阖阖(hé)——全。省官员皆知,设若我作出件事来,簇簇新簇(cù)——鲜亮整洁。的冤冤相报,大家未必不疑心到我,纵然奈何我不得,我使父亲九泉之下被一个不美之名,我断不肯;三则我上有老母,下无弟兄,父亲既死,就仗我一人奉养老母,万一机事不密,我有个短长,母亲无人养赡:因此上忍了这口恶气。又恐那贼子还放我孀母孤女不下,我叫我的乳母丫鬟身穿重孝,扮作我母女模样,扶柩还乡。我自己却奉了母亲避到此地五十里地开外的一个地方投奔一家英雄。这家英雄现年八十八岁,真算得个不读诗书的圣贤,不怕势利的豪杰!不想到了那里,正遇着他遭了桩不得意事情,几乎把前半世的英名丧尽。是我拔刀相助,不但保全了他的英名,还给他挣过一口大气来。他便情愿破业倾家,要把我母女请到他家奉养。只是我这人与世人性情不同,恰恰的是曹操一个反面。曹操曾说:‘宁使我负天下人,不使天下人负我。’我却只愿天下人受我的好处,不愿我受天下人的好处。当下只收了他一匹驴儿,此外不曾受他一丝一粒,只叫他在这上不在天下不着地的地方给我结了几间茅屋,我同老母居住。又承他的推情,那里村中众人的仗义,每日倒有三五个村庄妇女轮流服侍老人家。颇不寂寞。我才得腾出这条身子来弄几文钱供给老母的衣食。只是我一个女孩儿家除了针黹女工那是我生财之道?说来不怕你大家笑话,我活了十九岁,不知横针竖线,你就叫我钉个纽襻子,我不知从那头儿钉起。我只得靠着这把刀,这张弹弓,寻趁些没主儿的银钱用度。”

那安公子听到这里问道:“姑娘,世间那有个没主儿的银钱?”姑娘道:“你是个纨裤膏粱,这也无怪你不知,听我告诉你:即如你这囊中的银钱是自己折变了产业去救你的令尊交国家的官项:这便是‘有主儿的钱’。再如那清官能吏,勤俭自奉,剩些廉俸;那买卖经商,辛苦贩运,剩些资财;那庄农人家,耕种刨锄,剩些衣食:也叫作‘有主儿的钱’。此外有等贪官污吏,不顾官声,不惜民命,腰缠一满,十万八万的饱载而归;有等劣幕豪奴,主人赚朝廷的,他便赚主人的,及至主人一败,他就远走高飞,卷囊而去;还有等刁民恶棍,结交官府,盘剥乡愚,仗着银钱霸道横行,无恶不作:这等钱都叫作‘没主儿钱’。凡是这等,我都要用他几文。不但不领他的情,还不愁他不双手奉送!这句话要说白了,就叫作女强盗了!”

公子说:“姑娘言重。据这等听起来,虽那昆仑、古押衙、公孙大娘、线娘等辈,皆不足道也!强盗云乎哉!强盗云乎哉!”姑娘忙拦他道:“算了!够酸的了!”

那张金凤接着问道:“我看姐姐这等细条条的个身子,这等娇娜娜的个模样儿,况又是官宦人家的千金,怎生有这般的本领?倒要请教。”

那姑娘道:“这也有个原故。我家原是历代书香。我自幼也曾读书识字。自从我祖父手里就了武职,便讲究些兵法阵图,练习各般武备,因此我父亲得了家学真传。那时我在旁见了这些东西,便无般的不爱。我父亲膝下无儿,就把我当个男孩儿教养,见我性情和这事相近,闲来也指点我些刀法枪法,久之就渐渐晓得了些道理。及至看了那各种兵书,才知不但技艺可以练得精,就是膂膂(lǚ)——体力、筋力。力也可以练得到。若论十八般兵器,我都算拿得起来。只这刀法,枪法,弹弓,袖箭,拳脚,却是老人家口传心授。又得那位老英雄赠我的这头驴儿。这驴儿日行五百里,但遇着歹人或者异怪物事,他便咆哮不止,真真是个神物!因此任我所为,就把个红粉的家风作成个绿林的变相。这便是我的来历。我可不是上山学艺,跟着离山老母离山老母——神话中的女仙。离山即骊山、梨山。学来的!”

张金凤也嫣然一笑。张老夫妻在旁听了,只是点头咂嘴。安公子说道:“方才我看那些和尚都来得不弱,那个陀头尤其凶横异常,怎的姑娘你轻描淡写的就断送了他?——今听如此说来,原来家学渊源,正所谓‘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了!”

十三妹道:“你先慢讲这些闲话。如今我的话是说完了,要请教你了。你我在悦来店怎的个遇见,怎的个情由,他三位无从晓得,也与他三位无干,此时不必饶舌。只是我临别的时节,那等的嘱咐你,千万等我回来见面再走,你到底不候着我回店,索性等不到明日,仓猝而行,这怎么讲?这也罢了,只是你又怎的会走到这庙里来?倒要请教。”

安公子听了这话,惭惶满面,说道:“姑娘,你问到这里,我安骥诚惶诚恐,愧悔无地!如今真人面前讲不得假话。我在店里听了姑娘你那番话始终半信半疑。原想等请了褚一官来,见了他再作道理。不想那去请褚一官的骡夫还不曾回来,那店主人便来说了许多的混帐话,我益发怕将起来。正说着,两个骡夫回来,又备说那褚一官不能前来,请我今晚就在他家去住的话。那骡夫店家又两下里一齐在旁撺掇,是我一时慌乱,就匆匆而走。不想将上那座高岭,又出桩岔事,连那不通人性的哑巴畜生也欺负起人来,忽然的一惊,就跑到此地。要不亏两个骡夫沿途保护,他还不知跑到那里才止。偏偏的又投了这凶僧的一座恶庙,正所谓‘飞蛾投火,自取焚身’。姑娘,我死不足惜,只是我读书一场,不得报父母的大恩,倒误了父母的大事,已经十死莫赎了!如今幸而不死,又把姑娘你一片侠肠埋没得暖昧不明,我安龙媒真真的愧悔无地!”

十三妹道:“你也晓得后悔。我索性叫你大悔一悔。你不但不曾认清我这番好意,你连那骡子的好意都辜负了!听我告诉你:你方才口口声声骂的那个欺负你的畜生正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心心念念感激的那两个骡夫倒是你的勾魂使者!”

安公子听了吃惊道:“姑娘,你此话怎讲?”那张老夫妻二人和张金凤听了这话更摸不着头脑。只听姑娘望着大家说道:“今日这场是非也叫作‘合当有事’。我今日因母亲的薪水不继,偶然出来走走。不想走到岔道口的山前,遇见两个人在那里说话。我骑着驴儿从旁经过,只听得一个道:‘咱们有本事硬把他被套里的那二三千银子搬运过来还不领他的情呢!’我听了这话,一想,这岂不是一桩现成的事?与其等他搬运,我何不搬运来用用?因把牲口一带,绕到山后,要听听这桩事的方向来历。”

安公子便问道:“究竟是两个什么人呢?”十三妹笑道:“好叫你得知,就是你感激不尽的那两个骡夫!”说着,便把他怎的抱怨,怎的商量,怎的说不到二十八棵红柳树送信,回来怎的赚安公子出店上路,怎的到黑风岗要把他推落山涧拐了银子逃走的话说了一遍;又把自己如何借搬弄那块石头搭话才得说明,临别又如何谆谆的嘱咐安公子不可轻易动身,他到底怀疑不信,以致遭此大难,向张金凤并张老夫妻诉了一番。

张金凤这才得明白这姑娘的始末根由。就连安公子也是此时才如梦方醒;只听他说道:“姑娘!我安龙媒枉读诗书,在你覆载包罗之下,全然不解!如今看了你这番雄心侠气,竟激动我的性儿了!我竟要借你这把钢刀一用!”说着,伸手就拿那刀。

十三妹一把按住问他道:“你这又作什么?这个东西可不是玩儿的;一个不留神,把手指头拉个挺大的大口子,生疼要流血的。你嬷嬷爹又没在跟前,谁给你吹吹——在伤处吹气,以减轻疼痛。呀?”只见他满脸通红,说道:“这也顾不及许多了!姑娘,你务必借我一用!”十三妹说:“你要作什么罢?”安公子道:“我要寻着那两个骡夫,把这大胆的狗男女碎尸万段,消我胸中之恨!”十三妹道:“这桩事不劳费心;方才那位大师傅不曾取你的心肝的时候,二师傅已就把他两个的心肝取了去了。你要不信,给你个凭据看看。”说着,向怀里掏出那封信来递给公子。

安公子一看,果然是交骡夫送去的那封信,连说道:“有天理呀有天理!”十三妹说:“少爷,你别怄怄(òu)——亦作“呕”。引逗。我了!我还有许多话要讲呢。”

安公子这才归座。只见那十三妹指着他向张老夫妻并张金凤道:“你们三位可别打量这位安公子和我是亲是故;我和他也是水米无交,今日才见。然则一个萍水相逢的人,我因何替他出这样的死力呢?我本来的意思原是得了那骡夫口里一个信息,要擎这注现成银子;及至访着安公子,见他那番光景,知他是个正人,问起情由又知他是个孝子,我心里先暗暗的钦敬,便不肯动手。后来听到他令尊的那番委屈又与我父亲所遭的冤枉大略相同。因此,我从那任侠尚义之中又动个同病相怜之意,便想救他这场大难。”说着,回头又向安公子道:

“俗语说的:‘救火须救灭,救人须救彻。’我明明听得那骡夫说不肯给你送这封信去请褚一官,况且那褚一官,我也略晓得些消息,便去请他,他三五天里也来不了;到了他的娘子,你就等到一百年也未必来的了。就让你在悦来店呆等,不致遭骡夫的毒手,你又怎生的到得淮安?所以我才出去走那一趟,要把事情替你布置的周全停妥,好叫你上路趱程,早早的图一个父子团圆,人财无恙。不想我把事情弄妥了,赶回店来,你倒躲了。我问问店家,他和我言语支离,推说不知去向。及至问到他无话可支了,他才说是两个骡夫请你到褚家住歇去了。我一听,这事不好了:他两个既不曾到褚家去,褚家这话从何而来?可不是他赚你上黑风岗去是那里去?这岂不是我不曾提你出火坑来反沉你到海底去了么?我十三妹这场孽可也造得不浅!我就拨转头来,顺着黑风岗这条路赶了下来。才上得黑风岗的山坡,月光之下,只见一个牲口脖子上拴的铃铛和一个草帽子扔在路旁,我只说这一定是走这条路无疑了。不想前行了几步,转寻不出那牲口的脚踪儿来。眼前一片荒草,倒像人迹不到的一般。一直寻到岗子顶上,越不见个影儿。那月色照得如同白昼,我便探身往山涧下一望,也不得些情形,只得顺着牲口的脚踪找了回来,见那牲口脚踪儿踹的散乱,直奔了这庙里来。

“至于这座庙里和尚的行径,我早已晓得。我一想,这事尤其不妙了。便算你幸而不曾遭那骡夫的暗算,依然脱不了强盗的明劫,还不是一样?我就一口气赶到庙前。还不曾见个端的,我那个驴儿先不住的打鼻儿不肯往前走。我看了看庙门,又关得铁桶相似。我便下了牲口,拴在树上,一纵身上了山门,往庙里一望,只见正殿院落漆黑,只有那东西两院看得见灯火。我就蹲身跳将下来。——只是我虽会蹲纵,我那驴儿可不会蹲纵。我便悄悄的开了左边角门,把牲口拉进来。见那东配殿里堆着些粮食,就先把牲口寄顿在那屋里,然后出来纵上房去。”

且住!列公,听说书的打个岔。你听这姑娘的话,就怪不得他方才把庙里走了个遍,就是不曾到东配殿了。原来他进庙来就偷偷儿的进去寄顿寄顿——存放。了一回驴儿了,你我不知。

闲话休提,言归正传。再讲那十三妹说道:“及至我上了房隐在山脊后一看,正见那凶僧手执尖刀和公子你说那段话。彼时我要跳下去,诚恐一个措手不及,那和尚先下手伤了你的性命;因此暗中连放放——投掷。了两个弹子,结果了两个僧人。至于后来的那班秃厮,都是经公子你眼见的,我原无心要他的性命,怎奈他一个个自来送死。也是他们恶贯满盈,莫如叫他早把这口气还了太空,早变个披毛戴角的畜生,倒也是法门法门——佛教名词。佛教徒称修行者所入之门。的方便。再说假如那时要留他一个,你未必不再受累,又费一番唇舌精神。所以才斩草除根,不曾留得一个。安公子,如今你大约该信得及我不是为打算你这几两银子而来了罢?”说到这里,回头又向着张金凤叫了声:“妹子,你听我这话,可是我特来救安公子,不是特来救你一家性命,这就不消再讲了。”

此时安公子被十三妹一番言语问得闭口无言,只有垂泪;半晌,叹了一口气,道:“姑娘,我安龙媒真是百口无词,只是姑娘你也有一些儿欠通之处。”

十三妹听了,说道:“怎么说了半天,我倒有了不是了呢?你倒说说,我倒听听。”

安公子说:“姑娘,你若在店里就把那骡夫要谋我资财害我性命的话直捷了当的告诉了我,岂不省了你一番大事?”

十三妹听了这话,倒不禁笑起来,说:“这话我一点儿不欠通,到底是你作梦呢!假如你是个老练深沉有胆有识的人,我说了这话,你自然就用些机关,加些防范。你只看我那等的剖白嘱咐你还自寻苦恼,弄到这步田地,那时再告诉你这话,不知又该吓成怎的个模样!甚而至于益发疑我,倒误把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当作好人,和他诉起衷肠来,可不更误了大事了么?”

安公子听了,连连拍腿点头,说:“不错的!不错的!姑娘,你如今就说我酸也罢,俗也罢,我安龙媒对了你这样的天人,只有五体投地了!”说着,又拜了下去。

那十三妹把身子闪在一旁,也不来拉,也不还拜,只说了一句:“这倒不敢当此大礼。”张老也连忙站起来道:“我小老儿倒有一句拙笨话;也不用讲这个那个,只我们两家,六条性命都是姑娘你救的。安公子他为官作宦,怎么样也报了恩了;只是我们两口儿是一对老朽无用的乡老儿,女儿又是个女孩儿家,你这样大恩,今生今世怎生答报的了!”那老婆儿也在一旁说:“嗳!真话的!”

十三妹把手一摆,说:“老人家快休如此说,要说你两家性命不是我十三妹救的,这话也是欺人。只是我方才说过的,安公子还得感激那头骡子,我这妹妹还得感激那个没脸的女人。这话怎么讲呢?要不亏那个骡子忽然一跑,安公子早已上了山岗,被那骡夫推落山涧,我便来救也是迟了;我这妹子要不亏那没脸的女人从中多事,早已遭那凶僧作践,我便来救也是晚了。难道这果真是一个两条腿的畜生,一个四条腿的畜生作得来的不成?这是个天。难道谁又看见天那里怎的个支使,谁又听见天怎的个吩咐的不成?这便是你二人一个孝心,一个节烈所感,天才牵引了我来。正不是一桩偶然的事。如今安公子性命保住了,资财保住了,他的二位老人可保无事了;我这妹子的性命保住了,身子保住了,你二位老人家可保无事了。我虽然句句的藏头露尾,被你二人层层的寻根觅究,话也大概说明白了。‘千里搭长棚,没个的不散筵席’,你我‘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恕我失陪。”说着,掖上那把刀,迈步出门往外就走。这正是:

镜中花影波中月,假假真真辨不清。

要知那十三妹忙碌碌的又向那里去,下回书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