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走到哪里,我都不愿改变在离开故土之前就已经刻骨铭心的那些称谓。每年的五月,纸质的、电子的、视图的传媒都在那里说,杜鹃花开了,而在口口相传的交谈中,大家还会说映山红开了。而我,不管走到哪里,不管有没有此类一路从南方开到北方的花,一旦必须表达这些意思时,我都会坚决地使用一个在多数人听来极为陌生的名词:燕子红。
我的燕子红盛极而衰时,涪江边的杜鹃花也开过了。
平原的川北,丘陵的川北,高山大壑的川北,地理上的变化万千,映衬着一种奇诡的沉寂与安逸。插秧女子的指尖搅浑了所有的江河,数不清的茶楼茶馆茶社茶摊,天造地设一般沿着左岸席卷而去,又顺着右岸铺陈回来,将沉沦于大水中的清澈清纯清洁清香,丝丝缕缕点点滴滴地品上心头。相比牵在手中的黄牛与水牛,驾犁的男人更愿意默不作声,毫不在意衔泥的燕子一口接一口地抢走耕耘中的沃土,这种季节性失语,其关键元素并非全由时令所决定。多少年前,那个来自北方的大将军邓艾,以三千残兵偷袭江油城,守将要降,守将之妻却主战,流传至今,已不止是一方沧桑碑文。后来的蜀国只活在诸葛亮的传说中,而不属于那个扶不起来的刘阿斗。后来的江油同样不属于那个献城降敌的守将,让人铭记在心的是那嫁了一个渺小男人的高尚女子。男人犁过的田,长出许多杂草的样子,并不鲜见。女子插秧,将生着白色叶茎的稗草,一根根挑出来远远地扔上田埂,是良是莠分得一清二楚。
在川北,我总觉得温情脉脉的女子也不乏精明强干。
一个男人说:花好月圆。
一个女人答:李白桃红。
男人又说:水冷酒一点两点三点。
女人又答:丁香花百头千头万头。
转回来轮到女人说:三层塔。
不假思索的男人说:七步梯。
这个女人却说:别急,我还没有说完——三层塔数数一层二层三层!
恃才傲物的男人目瞪口呆半天才说:七步梯走走两步一步半步!
惹得旁观的人哄笑起来。
男人叫李白,后来曾让唐朝皇帝的宠臣高力士亲手为其脱靴。
女人是他的妹妹李月圆,后来无声无息,只留下一抔山中荒冢,一片白如细雪的粉竹。
流传在江油一带的故事说,为了安抚时年尚幼的李白,父亲出了一副对联:“盘江涪江长江江流平野阔。”兄妹俩分别对上:“匡山圌山岷山山数戴天高。”“初月半月满月月是故乡明。”后人都知道,李白将自己的毕生交付了诗,又将诗中精髓交付了月亮。此时此刻,作为民间最喜欢用来彰显智慧与才华的对联,男人李白又一次输给了女人李月圆。
到达成都的那天上午,赫赫有名的四川盆地被五月份少有的大雾笼罩着。出了火车站,等候多时的一辆桑塔纳载着我迅速驶上通往绵阳的高速公路,那一年,也曾走过这条路,去探望在川北崇山峻岭中的某个军事单位里当兵的弟弟。行走在那时候的艰辛完全见不到了,于疲劳中打了个盹儿,一个梦还没有开头,便在属于江油市的青莲镇上结了尾。“李白就出生在这里!”将一辆桑塔纳开得像波音737一样快的师傅伸出右手指了指出现在眼前的小镇青莲。那一瞬间,犹豫的我问了一个几乎愚不可及的问题:“哪个李白?”我在心里三番五次地打听。司机与李白的妻子同籍,都是湖北安陆人,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在乡土与乡情的热潮中浸泡了许久。几天后,一位大学毕业后回江油做了导游的女孩,用一种比历史学家还要坚定的口吻说:“李白出生在我们这儿,大百科全书上就是这样记载的,郭沫若的判断是错误的。”差不多从第一次读唐诗时开始,凡是比我有学问的人都众口一词地说,李白出生在西域小城碎叶。如果用国际上通行的籍贯认定法,李白应该是哈萨克斯坦人,而不是中国人。现今备受学界尊崇的陈寅恪先生,也是此种论断的始祖级人物。江油人非常相信哪怕是学富五车的郭陈二位,面对浩瀚史学典籍,也会有力所不逮之处。他们所列举的古人名篇中,的确不乏自号青莲居士的李白其出生地亦是小镇青莲的白纸黑字。作为后来者,自然法则让我们与生俱来地拥有可以站在前人肩上的巨大优势。所以,面对前人的局限,任何贬损都是不公正的,我们所看到的前人错谬,应该是前人伟业的一部分。没有前几次的探索,江油人也不会有现在的理直气壮,说起那个跟着丈夫来江油避难的西域女子,在江油河边洗衣服,一条鲤鱼无缘无故地跳进她的菜篮,夜里又梦见太白星坠入腹中,随后便生下李白的故事,仿佛是那刚刚发生的邻里家常:还记得鲤鱼是红色的,嘴上有两条须,沾了水后阳光白闪闪的,一如后来李白诗中不同长者的白须白发!又记得拖着长尾巴的太白星,初入母亲怀抱时是凉飕飕的,一会儿就转暖了。这种来自天堂的温情,致使李白的生命从受孕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自觉自洁的自由之身。
五月是一种季节!五月是一种灿烂!那一块块依山而建,有清风明月碧树新花相随的青石,因为李白的诗篇而熠熠生辉。阳光下碑刻的影子很小很小,诗魂的覆盖很大很大,弥漫着越过高高的太白楼,锵锵地归落到握在石匠手中的铁钎上。几乎在同一时刻,同行的众人一齐记起,多少年前,那位蹲在溪流之上,立志要将手中铁棒磨成绣花针的老太婆。天边飘来一朵无雨的白云,山上开着无名的白花,水里翻涌清洁的白浪,假如传说无瑕,贪玩逃学的少年李白则是何其幸运,再不发奋,岂不是天理难容!在铁棒一定可以磨成针的真理之下,并非必须将铁棒磨成针。铁越磨越白,铁棒越磨越细,醉翁之意不在酒,一头白发苍苍的老太婆不经意间就将与铁毫不相干的李白,磨成能绣万千锦绣文章的空灵之针。磨成针的李白自江油起一发不可收,去国数千里,忽南忽北,走东往西,足之所至,诗情画意千秋万载仍在人间涌动。那位老太婆呢?有谁还记得她的模样、她的姓名、她的伟大与不朽?一如隐藏在莽莽川北的小镇青莲——她造就了诗词的盛唐,却被盛唐的诗词所埋没,她造就了唯一的李白,却被李白的唯一所争议。有一种伟大叫平凡,有一种不朽叫短暂,一个人的笔墨总会是万千乡情的浓缩,一个人的永恒一定是无数关爱的集成。白发三千的老太婆想必是一位熟识人性的老母亲,对她来说,母爱是最容易被记起,也最容易被忘记的,此中道理与阅历一定被她早早经历过了。
又是一个女子!从童年到少年再到青年,那些女子每每在生活中所起的作用,当是决定李白一生一世以轻灵飘逸为诗风诗骨的某种关键!
“江油南面三十里处的中坝是川北商业汇集的地方,有小成都之称,从青杠坝出发向江油前进的七十里路程中,尽是平坦地带,种满了一望无际的罂粟,五颜六色的花朵,争芳斗艳,确是美观。这是入川后所看见的最大幅的罂粟地,良田美地上,竟为毒物所占用,不免感慨系之。”这是张国焘在回忆一九三五年率部进攻江油时所写的一段文字。当地人也说,当年川北的富庶完全在于有鸦片的种植与收获。在罂粟妖冶的迷惑面前,我很奇怪自己竟然游离了文学惯有的描写,不再习惯于用罂粟来形容某些女子,显现在思绪里的全是那些坐在茶馆里吸食鸦片,或者宁可扔掉刀枪也不肯放下鸦片枪的旧时川地男人。虽然罂粟与鸦片是外来的,李白那时还没有这类美艳的毒物,却丝毫没有妨碍川北男女在李白诗词之外的人生中分野出高下。阅读李白,满篇不见川北女子,满篇尽是川北女子:眼睛一眨,便会遭遇李月圆的温良,心灵一动,磨针老太婆的恭俭就能扑面而来。
铁因磨白而成材,路因踏白而成为大路。
没有磨白的铁是废铁,没有踏白的路是荒径。
那些没有载入李白诗篇中的川北女子却无损毁,一如既往地生活在以小镇青莲为诗意起点的整个川北大地上。就像李白以画屏相称的窦圌山,我所看重的不在于其诡其异,而是那朗朗如白雪的云。又像行走在当年李白求学匡山的太白古道,亦不在于那峥嵘崎岖,只想重蹈此中特有的于泥泞中自净的洁白山光。
宛如燕子红与杜鹃花、映山红,这样的山,我的乡土中也有,这样的路,我的乡土中也有。这样的山和路,人人都应拥有。
二〇〇四年五月三十一日于东湖梨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