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人感觉最苍茫的两句诗:交道从公晚,知音去我先。渊源谁与溯,愁绝伯牙弦。那一年,夜宿这湖边,秋月初凉,清露微香,偶然得获此诗此意。并非月移花影的约定,前几天,重来旧时湖畔,天光似雪,水色如霜,心情被雁翼掉下不太久的寒风吹得瑟瑟时,忽然想起曾经的咏叹,沧桑之心免不了平添一种忧郁。
短短一段时光,配得上任何程度的纪念。
高山上,流水下,知己忘我,琴断情长。在此之前,记得与不记得、知道或不知道,都与别处物种人事相差不多。因为过来,因为看见,风情小俗,风流大雅,便镂刻在凝固后的分分秒秒之间。能去地狱拯救生命的,一定要知其何以成为天使。敢于嘲笑记忆衰减、相思偾张的,并不清楚往事是如何羁押在尘封的典籍中泣不成声。弱枝古树,前十年红尘际会;旧石新流,后十年灵肉相对。整整二十载过去,草木秋枯,留下的唯有松柏傲骨。
一种离去的东西被长久怀念,定是有灵魂在流传。
临水小楼依旧以清水为邻,流星湖岸还在用星光烛照。
此时此刻,听得见当初水边浅窗内纸笔厮磨沙沙声慢。
斯情斯意,孤独倚涛人可曾心动于咫尺天涯切切弦疾?
兰亭竹掩,梅子霓裳。珊瑚红静,紫霞汪洋。泛觞荷野,邀醉雁霜。有曲琴断,无上嵩阳。廊桥情义,渔舟思想。细雨诗篇,大水文章。
那些用白发蘸着老血抒写的文字,注定是这个人的苦命相知。马鸣时马来回应,牛哞时牛来回应,如若幻想马鸣而牛应,抑或牛哞而马应,只能解释为丰草不秀瘠土,蛟龙不生小水。鲍鱼兰芷,不箧而藏。君子小人,怎能共处?譬如,黄昏灯暗,《挑担茶叶上北京》的字与字中,有心鸣冤,无处擂鼓,让相知变成面向良知的一种渴盼。譬如,黎明初上,《分享艰难》的行与行里,两瞽相扶,不陷井阱,则成了相知的另一番凄美景象。天下心心相印也好,惺惺相惜也罢,莫不是如此。
凄美不是催化知音的妙方。那些自扫门前雪的饮食男女,不管他人瓦上霜的市井贵胄,只求一己活得舒坦,还要知音典范作甚!如此想来子期伯牙定非伶官,那年头善琴者必是君子!世事重来何止琴瑟共鸣,那些天将与之、必先苦之之人,是将命运做了知音。世态百相中天将毁之,必先累之——任他不可一世,终不如草芥一枚,最符合万般知音中的人伦天理逻辑。所谓国色何须粉饰,天音不必强弹,是将人世做了人格的知音。所谓播种有不收者,而稼穑不可废,是将品行做了世道的知音。
沉湖纵深处,芦荻飞天,为铭记鬼火能焚云梦。
江汉横流时,洪荒亘古,以警觉贼蚁能决长堤。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本质是阴险虚伪,知天知地知你知我倾诉的才是心声。
愿做情痴自然会相遇红颜知己,深陷情魔少不了聚合狐朋狗友。大包大揽大彻大悟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相知者肯定从未有过,否则颂为知音始祖的伯牙怎么无法预测子期命之将绝?俞公摔琴,流芳百世,如心血之作遭人谬读便愤然焚书,肯定会成为现实笑料。钟君早去,遗恨无边,若身心受到诋毁就厌世变态,会错失自证自清的良机。沧海混沌,不必计较些许污垢,更不可以此否定其深广无涯。世人都在叹息钟俞二君,殊不知二位一直在为刚愎矫情的后来者扼腕。历史总在寻觅相知,却不在意相知或许正是能开花则花、不能开花便青翠得老老实实的那棵草。
一丝一弦,山为气节独立攀高。
一滚一拂,水因秉性自由流远。
依随千古绝唱旧迹,续上肝肠寸断心弦。知音之魂,在山知山,在水知水,在家须知白石似玉,在国当知奸佞似贤。
留恋才思泉涌的二十年前,尊崇老成练达的二十年后,用十个冷暖人间,加上十个炎凉世态作相隔,前离不得,后弃不得。如果忘掉夹在中间这个叫我的人,被二十个春夏秋冬隔断的此端与彼端,正如湖心冷月相遇霜天红枫,深的大水与薄的冰花,肯定无法阻挡两情相悦两心相知。人孤零零来到这个世界时,从未有过签约保证其朋友多多,处处春暖,处处花开,也从未有过公开告示其孤苦伶仃似落叶秋风。天长地久的一座湖,也作不出才子佳人锦绣文章承诺。而我,在与这湖最亲密的时候,日后且看且回眸的念头也曾难得一见。人之所在,唯有时光是随处可见又无所追逐的终极知音。只可惜指缝太宽,时光也好,知音也罢,全都瘦得厉害,到头来免不了漏成一段地老天荒。这时候,静是唯一的相知,偌大一座湖,偌大一面琴,鸳鸯来弹,织女来弹,柳絮鹅绒来弹,鸿鹄来听,婵娟来听,雨雪雷电来听,还有那些思念、那些重来!
(附记:一九九五年国庆节后在南湖边武汉职工疗养院小住半月,于十月九日完成中篇小说《分享艰难》写作,紧接着于十月十六日完成《挑担茶叶上北京》写作,前者成为学界多年以来重要研究课题,后者则获第一届鲁迅文学奖。)
二〇一四年十二月十二日于东湖梨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