虾仔被带到县公安局已经是下午,他跟在曾、廖二人身后走进公安局大会议室,曾同志去找队长汇报情况,廖同志陪虾仔在会议室坐着。
曾同志向甄队长汇报了案情,按照甄队长的指示,当即对虾仔进行笔录。虾仔为了早点回家,将昨晚自己看到的情况一五一十向两名警察进行叙述。
笔录刚做了一半,甄队长领来另一名年轻的警察,他对曾、廖二人说:“全局集中去礼堂开会,关于‘誓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动员会,县革委会主任亲自做报告,要求全局所有警察全部到会,笔录让新来的小陈同志做。”甄队长对小陈说:“小陈,你顺便兼顾值班工作,有报案填在值班记录本上,大的案情去礼堂找我们。”甄队长说完和曾、廖一块走了。
廖同志走到门口,又返身回来,郑重交待小陈说:“小陈,他不是这件案子犯人,而是目击证人,是来协助调查这件案子的,对他要客气。”小陈连忙点头称是。小陈年前从部队退伍,安排到公安局工作没多久,第一次接手笔录这项工作,神情比虾仔还紧张。
虾仔见小陈握笔的手在颤抖,安慰他说:“不着急,我慢慢说,让你写字跟上我说话速度。”
小陈听了虾仔的话,友善地露出笑容,并伸出手说:“我姓陈,叫我小陈吧!”虾仔有些受宠若惊,慎重地将双手在裤子上擦了擦,双手紧握小陈的手说:“小陈你好,我叫虾仔。”
虾仔讲得很慢,每说一句话要等小陈写完再说下一句。
小陈业务不熟,怕记录不全,便问得很详细,体现新同志对工作认真态度。没等记录完,隔壁电话铃响了,埋头沉浸于记录的小陈和虾仔同时抬起头,侧耳聆听刺耳而又急促的铃声。原本小陈已为响几下便会有人接的,想起队长临走时要他同时兼顾值班工作的事,连忙起身跑去隔壁接听电话。
虾仔坐久了,浑身不自在,乘这当口起身活动手脚,侧耳听小陈在隔壁讲电话。
“喂!你好,你好,我是县公安局治安股。”
“我姓陈,是新来的。”
“哦!我们甄队长去听动员报告了。”
“是呀,对对对。有这件事,他在隔避,是澳头村的,对对,是叫虾仔,我正在记录案情。”
小陈听到对方在电话里说:“你知道吗?这个虾仔是澳头村反革命分子的儿子,他的父亲正在接受村里批斗,不久将要作为反革命典型上报公社和县里。而报案称被强奸的那个女孩是澳头村地主的闺女,虾仔和她有生活作风问题。据社员反映,两个人是故意演一出假强奸案,目的是为了转移文化大革命专政视线,扰乱斗争目标,救他们反革命的老子不要被送到公社。小同志,你可要睁大眼睛呀!你想想看,一个是地主的闺女,一个是富农的儿子,俩人都是反革命后代,他们在一起能做出什么好事。千万不要被眼前的假像所蒙弊,要时刻注意阶级敌人新动向……”
虾仔听到小陈电话里说澳头村和虾仔,兴奋了一下,全神贯注听小陈说话,可是不知为何小陈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虾仔想走近些听他们讲什么?也想弄清楚谁打来电话?
“请问你是哪里?”小陈问对方。
电话那头回答说:“我是县武装部。”
“哦,您是县武装部呀!”
“哦!好的,好的,嗯!我知道了,我一定向甄队长汇报。”
……
虾仔站在门口望着小陈打电话,小陈看到虾仔在看他,神色有几分紧张,小陈背过身去小声对着话筒说:“他就站在门口看着我……”小陈说到这里便住口了,到后来干脆不再说话,仅是对着话筒说:“哦哦,好的好的……”不知是应付虾仔还是敷衍对方。
虾仔心里有几分纳闷,他在猜测究竟是谁打电话来?
虾仔哪里想到,打电话的人正是文昌平在县武装部当干事的姑夫,名叫黄东湘。
小陈通完电话,双眉紧蹙回到会议室。他见虾仔眼神有疑问,避开与虾仔直接对视。虾仔好奇地问谁打来电话?是不是澳头村?其实他清楚听到小陈说县武装部三个字,但又不太相信,别说自己不认识武装部的人,整过县城也没一个熟人。
小陈被虾仔追问,对他说“哦!不是你们村的电话,是别的村打来的,不关你事。来,我们继续开始记录。”
虾仔感觉小陈情绪有变化,意识到电话与自己有关,心里有些紧张和害怕。
接下来的时间,小陈记录有些心不在焉,而虾仔眼看天色有些晚了也焦急起来,他想尽快说完回家。
“小陈,咱们快点,我要早点回家,天晚了路不好走!”
“虾仔,队长还没回来,看来今天记录不完了,即便记录完也要让队长看完才行。所以,今天就讲到这里!咱们明天接着讲,你今晚住在会议室。”
“可是,我阿妈等着我回去的,家里还有许多事等着我做,阿爸被关在仓库里。”虾仔说到这里停顿片刻,自己是富农仔子,如今又被冠上反革命狗仔子的帽子,心里生委屈,他控制了一下情绪,接着说:“你也听到曾同志和廖同志说了,我是目击证人,是协助公安机关破案子,记录完让我回去的。”
“我知道,可是,即便记录完也要等甄队长回来过目,他看完记录签名同意你回去,你才可以走的。现在甄队长也没回来,反正记录也做不完了,不如等明天……”
小陈话没说完,又隔壁电话铃又响了,他连忙去接听,走到门口又刹住脚步,回头看着虾仔说:“你别走远了,要不我接完电话再给你做笔录,队长回来之前把笔录做完。”
虾仔从小陈的表情里看出是担心自己逃跑,心生不满。心想,“我是来协助你们破案,还担心我逃跑,早知这样还不如不来。然而,当虾仔想到自己这样做是为了尽早抓住文昌平,不再生气,安静地坐回椅子上,目光投向窗外。
公安局大院围墙爬满簕杜鹃,紫红色花朵一团团一簇簇牵枝扯蔓,灿烂如西天一抹晚霞。晚归的麻雀身影忽起忽落,隐入棕榈叶下。
甄队长开完会回来天色已经暗了,虾仔看到他神情也如暗下来的天色。当甄队长看到虾仔,有几分惊讶,他问小陈:“怎么回事?笔录还没做完?”
小陈听到问话,连忙拉着甄队长走进另一间办公室,他小声将下午接到武装部电话的事向他作了汇报。甄队长听完小陈的话,不由紧锁眉头,重新把曾、廖两位同志叫进办公室,详细了解事件经过。
正当甄队长和曾、廖二人在交换意见的时候,走进来三位身着军装腰扎皮带,胳膊上戴着“红卫兵”袖章的年轻人。三个人直接走进会议室,看到虾仔,其中一个腰间配着手枪的红卫兵问:“你叫古小虾?”
“我是。”虾仔答。
“跟我们走吧!”
“去哪里?”
“县革委会。”
腰间插着短枪的红卫兵挥了一下手,另外两名红卫兵走上前,一左一右架起虾仔的胳膊外往走。
甄队长听到会议室有人要带走古小虾,立即走过来。
“哎,你们哪个部门的?怎么可以随便到公安局带人?”甄队长问。
“嗬嗬,你是甄队长吧?我们是县革委会的,我们接到指示,听说你们抓到一个现行反革命分子,他与地主的闺女共同策划假强奸案,嫁祸于贫下中农后代,这是一起严重的欺骗无产阶级红色政权的反革命事件。所以,我们要将他带回革委会,接受审查,他们的行为已经构成对抗无产阶文化大革命胜利成果,意在反攻复辟。”
虾仔懵了,不明白怎么突然成了欺骗无产阶级红色政权的反革命。虾仔据理力争说:“我没有欺骗,我没有对抗无产阶文化大革命。曾同志、廖同志,你们去澳头村调查,知道事情真相,对吧?”虾仔双手被两名红卫兵紧紧架住,心里焦急,他求救地望着曾同志和廖同志。
“你们不能随便从公安局把人带走,况且,他是我们带回来协助调查的目击证人,在事情还没弄楚之前,你们不能没有任何手续就把人带走,这会影响我们破案。”廖同志挺身而出说道。
“你对所说的话能负责任吗?”红卫兵头头问。
“我是负责人,这里由我负责。”甄队长将廖同志挡在身后说。
“既然你负责,我就跟你说吧!”红卫兵头头将甄队长拉到一边,在他耳边悄悄耳语几句。
甄队长低下头,不再说话。
虾仔被带走了,曾、廖两人还想上前阻拦,被甄队长抬手阻止了。红卫兵头头在甄队长耳边悄悄说的人名,是下午在局礼堂作报告的革委会主任黄东湘。
谁也没想到,文则栋的妹夫上午还是一名干事,下午却成为县革委会副主任。他指名将虾仔带去革委会审讯,并让红卫兵打出革委会主任的名头,说虾仔是有心对抗无产阶级专政,是新型的反革命分子。
甄队长听了这样的话,不敢阻拦。下午报告会上黄东湘讲的话让甄队长心惊胆颤,黄东湘说:“任何单位和部门,不得以任何藉口阻碍或妨碍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地开展。对一小撮人,要坚决挖深挖透,绝不手软。谁敢阻挡文化大革命的车轮滚滚向前,谁就是当前的走资派,谁就是反革命,谁就必将被历史的车轮碾成粉沫。”
廖同志看着虾仔被带走了,满脸气愤,他清楚这是一起冤案,却又说不出一句话,他不能不考虑那顶满天飞的反革命帽子,稍不小心,在自己头上
“这件事,我要向局党委汇报,你们不能冲动,仍要按程序办案。”甄队长对曾、廖二人说。
在场所有警察愣愣地望着红卫兵带走虾仔。
县革委会设在县武装部,虾仔被红卫兵押来之后,被关进一间平房里,从外面锁上了。房间惟一一扇窗子,被报纸糊得严严实实,看不到外面,四周黑沉沉的,虾仔感到害怕,不知道是哪里,听不见外面有动静。
正当虾仔在黑暗中不知所措,要伸手拍门,听到门边“格哒”一响,房顶一个灯泡亮了。灯泡瓦数太低,光线浊黄。虾仔看到房里空荡荡的,没有床,没有桌凳,墙脚有一张破旧的草席,草席边还有一双断了带的塑胶凉鞋,看情形前不久关过人。再看墙上,粉刷的墙皮脱落斑驳,露出青砖和白色石灰勾缝。
虾仔的心情如破损的墙皮一样朽烂,零乱,支离破碎,无法言喻的凄凉从脚底往上冒。他闭上眼睛,整个人往下沉,感觉有一双手将他往下拉,想把他拉进地狱;又或是涨潮的海水淹过鼻子,漫过头顶吞噬他。
可是,虾仔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
虾仔累了,和衣倒在草席上。
虾仔忽然想起在公安局听到小陈接的电话,小陈说到县武装部这三个字,他明白了,下午那个电话是从这里打出去的。
虾仔躺在草席上,仰望房顶孤零零的灯泡,想到关在仓库里的阿爸,如今是自己被不明不白关在这个角落里,留下阿妈一个人,她今后怎么生活?虾仔心情沉重。想到自家的不幸,又想起方细,眼底酸涩,流出两行泪水,滴滴答答,跌在破席上。泪闸开了,引发他更深的悲伤,恸哭出声。
良久,虾仔平静下来,擦干泪水靠墙而坐,等待问话。
晚饭时,一名红卫兵开门送来一碗粥,几个蕃薯,一碗酸菜。红卫兵放下碗不说话锁上门走了。虾仔早就饥肠辘辘,顾不了那么多,狼吞虎咽吃个精光,仍靠墙而坐。虾仔想,既然被带到这里,一定会有人来审问的。此时,虾仔反而想看看审问他的人是谁?长什么样?是不是下午打电话的人。可是,虾仔等了很久没人来开门,不知不觉倒在草席上睡着了。一觉醒来,竟然天光大亮,虾仔听到窗外小鸟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他有些不相信竟然睡得那么沉,坐起身发呆;看到手脚被蚊子咬出密密麻麻的红包,却毫无知觉,看到墙上趴着吃饱了的蚊子,个个肚大腰圆。虾仔心想,连蚊子也欺负自己,跳起身一掌拍过去,墙上留下指甲大一团血迹。虾仔有一种复仇的快感,追着吃饱的蚊子猛打,“噼里叭啦”的响声引来外面站岗的红卫兵。
“搞什么鬼?”一声怒喝,吓得虾仔连忙住手,靠在门边听外面动静,听到脚步声在门外来回走动,明白门外整夜有人站岗。
早饭时,仍是昨晚送饭来的红卫兵,送来一碗苞谷粥两个蕃薯。
可是,还没等虾仔吃完,门又开了。这次进来两个腰扎皮带人高马大的红卫兵,其中一个是昨天去过公安局红卫兵头头,他一改昨天的温和,劈手夺下虾仔手中尚未喝完的粥碗说:“到是能吃能睡呀!吃饱喝足了就走吧,该交待问题了。”
虾仔没有害怕,直瞪瞪地望着红卫兵头头。
“望什么望?跟我走。”
“跟你走?去哪?”虾仔问。
“去交待你如何与狗地主女儿策划假强奸案,欺骗村委,欺骗公安局。但是,你想欺骗我们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红色政权司令部,你是白日做梦,痴心妄想。”
“我没有欺骗你们,我没有策划假强奸案。”
“事实摆在眼前你还嘴硬?带走。”红卫兵头头说完话一摆头,率先走出门。
虾仔还想张嘴分辩,又被一左一右扭住,高高架胳膊,连拖带拽,像对待重刑犯人。这几个红卫兵训练有素,虾仔被架着胳膊,想起阿爸在村里时常被民兵这样架来架去,像扯线木偶,被人玩弄于股掌。今天轮到自己了,他想起人们常常说的一句话:“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狗熊儿混蛋。”自己和父亲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被专政,究竟是好汉还是狗熊。但从自己目前的待遇来说,专政级别远远高过被冠之以富农的父亲。想到这里,虾仔竟而“噗哧”笑出来。这笑声让架着他双手的红卫兵听到了,红卫兵头头说:“还有心情笑?老子让你笑。”俩人用力上举,虾仔脚尖无法沾地,疼得他“哎哟”大叫。
“继续笑。”红卫兵头头咬牙切齿地说。
“我……我……不是笑,蚊子飞钻我鼻子里了,痒得我难受……”虾仔说。
虾仔明白了,难怪阿爸每次被架来架不挣扎,而且脖子伸得老长,原来胳膊被架着身子悬空,人已经没有能力挣扎,脱臼般的疼痛让人全身毫发根根竖起来。虾仔学阿爸伸长脖子,原来这样可以减轻被拉扯的疼痛。
虾他被连拖带拽走过一排排青砖平房,路人见了闪到一边,表情平静,漠然看着眼前发生的事。
虾仔被拖进一间简易审讯室,红卫兵搡开他。
虾仔揉着拧痛的胳膊,看到一位身材高大的军人双手叉腰站在一幅世界地图前,背影高大健壮。虾仔心里生出一种畏惧感。
“报告黄主任,人带来了。”红卫兵头头说。
虾仔看到高大的军人转过身,原来不是军人,仅是穿了军服,没有领章帽徽。虾仔不知道,这人正是文昌平的姑父黄东湘。
“你叫古小虾?”黄东湘问。
“是,我是古小虾。”虾仔答。
“澳头村的?村里人都叫你虾仔?”
“是的,村里人都叫我虾仔。”虾仔回答黄东湘问话,原本在他高大背影威慑下的畏惧减弱许多,觉得他正面比背面让人放心。
黄东湘典型的广东人,单眼皮略显浮肿,颧骨高过鼻梁,眼窝深陷。脸色像晾晒过的荔枝,是那种变质的暗紫色,肯定是烟酒过多。
“虾仔,你说说,怎么会想到制造假强奸案,有什么目的和企图?”黄东湘说话时脸上挂着柔和的微笑,神情像一位谆谆善诱的长辈。
旁边站立的几名红卫兵,见黄主任如此客气对待一个反革命分子,有几分不解。毛主席说过:“对待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温暖,对待敌人要像秋风扫落叶。”如今是对待反革命分子,何必要给他微笑?
“我没有制造假强奸案,那是真的,我亲眼见到的。”虾仔说。
黄东湘脸上肌肉微微跳了跳,仍不变微笑问:“你亲眼所见为什么不当场抓住犯罪人,这是立功表现的好机会。难道你不想立功?其实你们制造假强奸案的企图就是为了转移无产阶级专政视线,减轻你们父辈的罪行。凭你这样聪明的脑袋不可能想不到,抓住真正的强奸犯正是立功表现。也就是说:如果真有强奸犯,你无需制造假案。”
“我没有……”虾仔被他这番话弄得有些糊涂。
“你个狗仔子,不给你点颜色,你是不会承认了。”站在旁边的红卫兵头头忍耐不住了,从腰间解下皮带举起来就要往下抽。
“哎!等等。”黄东湘伸手拉住在虾仔头顶盘旋的皮带,继续对虾仔说:“要是你现在好好交待问题,免除你挨一顿皮肉之苦,我想你是聪明人。”
“黄主任,我真的没有制造什么假强奸案……黄主任……”虾仔嘴里轻轻念叨黄主任三个字,突然想起去年文昌平说过他的姑父在县武装部当官,将来会走后门送他去当兵的事,隐隐约约记得他的姑父是姓黄。想到这里,顿时恍然大悟,他明白了,难怪把自己押到武装部。
虾仔想,难道文昌平已经逃到这里了?
黄东湘见虾仔陷入沉思状,忽而担心虾仔认出自己。
黄东湘曾去过澳头村探望过文则栋,虽然几年前的事,那时候还在部队上,在澳头村呆的时间很短。黄东湘犹豫间,松开手上抓着的皮带,背转身双手叉腰,观看墙上那幅世界地图,一副大战来临前的沉思状。
红卫兵头头以为黄主任生气了,背转身是示意他动手,立即打起十二分精神,高举皮带狠狠抽在虾仔后背上。
伴随“啪。”清脆的响声,疼得虾仔“哎哟”大叫跳起来,跺着双脚,嘴里咝咝抽冷气。
“你们凭什么打人?我没有犯罪,你们凭什么打我?”
“黄主任是你这个狗仔子叫的吗?啊?”红卫兵头头手里的皮带随着话音又一次落在虾仔的背上。
黄东湘仍面向地图,对身后发生的事充耳不闻。
旁边两名红卫兵受到启发,不甘于落后,想在黄主任面前有所表现。解下腰间皮带,将虾仔围在当间轮番抽打。
虾仔不再申辩,也不呼痛,双手抱头蹲在地上,任由皮带劈头盖脸落在前胸后背和手臂上,钻心的疼痛从四面八方汇聚到大脑,差点让他流下眼泪。
虾仔心想,打死也不能承认,承认就会被定为强奸犯,定为反革命分子,不旦连累细妹,自己这一生便毁了。
三条皮带“噼叭”作响,虾仔却无任何回应,像抽在棉花包上,听了枯燥无味。
黄东湘转过身,摆摆手。三个红卫兵,收起皮带,退到一旁。
“怎么样?该认了吧?我早给你说过。不要自讨苦吃。”黄东湘脸上仍是和气的笑容。
混乱中,虾仔右眼被皮带抽中了,瞬间肿起来,无法睁眼,泪水“哗哗”流出来,湿了他半边脸。露出衣袖外的手臂,二指宽的皮带痕,零乱交错,被皮带铁扣扫到的地方,刮破破,有的伤口在流血。
“黄主任,我认识你,你是强奸犯文昌平的姑父,在县武装部当官,我听文昌平说过你,你想把我屈打成招,为文昌平找替身。”虾仔放下抱头的双手,目光直视黄东湘说。
黄东湘心头一震,阴毒地盯着虾仔的脸看了老半天,丢下一句话:“老办法,看他能挺多久?”说完走出房门。
几个红卫兵对视一眼,一拥而上,将虾仔双手捆绑起来,吊在房梁上,仅容虾仔双脚脚尖够着地,反锁门扬长而去。
初时虾仔脚尖还能支撑,不到一盏茶功夫,从脚尖开始酸麻、疼痛,慢慢延伸到手臂。汗水顺着额头往下淌,流过前胸后背,伤口如揉搓上盐,钻心的腌痛,浑身火烧火燎,苦不堪言。
当汗水顺着脚尖滴在地下汪成小水塘时,虾仔觉得的身体不是自己的,好像从中间被拉成两截。他再也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当虾仔醒来睁开眼睛,又看到房顶那盏灯泡流淌浊黄的光。他不敢相信,外面的天已经黑了。虾仔不知道被吊了多久?晕过去多久?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被送回关押的房里。
更让虾仔意外的是,房里多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后生仔。
虾仔挣扎着从草席上坐起来,望着后生仔,四目相对,虾仔看到后生仔眼里满是惶恐。
“你是谁?哪村的?点会关在这里的?”虾仔问。
“上水村的,下午被带来的。”
“犯什么事?”
“我大佬偷渡。”
“你大佬偷渡?偷渡点会抓你?”
“当活教材,向全县宣传偷渡的危害。”
“哦!”虾仔不说话了,默默地望着窗子。过了一会,虾仔似乎想起什么?他问:“你嗨上水村革?”
“嗨。”
“前些日子海里淹死过对男女,嗨你么也人?”
“我大佬。”
“你大佬?你大佬死左,点解会抓你来尼度?”
“我也不知道,糊里糊涂被带来了,说是参加几场会就可以回村里。”
“你叫么也名?”虾仔问。
“蔡如培。”
“你大佬是我在海边发现的。”
“哦!你是澳头村的虾仔哥?警察在我们家提起过你。”
“仲有一个女仔呢?”
“我大佬女朋友,她的妹妹也被带来了,关在隔壁。”蔡如培说完右手握拳,在墙壁上敲几下,墙壁传来几声回应。
“你今年几多岁?”
“十七了。”
“隔壁个个女仔呢?”
“她小,名叫包青青,十五岁呢。”
虾仔的肚里发出咕噜咕噜叫声,他觉得肚子饿得难受。
上午被吊,又昏睡这么久,中午饭也没吃上。大脑清醒后,首先袭来的是全身疼痛,现在是饥饿带来的胃痛。
虾仔趴在门上透过门缝望着外面,黑沉沉的。他问蔡如培,“晚饭送过了吗?”
“送过了,你饿了吧?他们送饭进来,见你昏睡,就端走了。我对他们说:放在这里,等你醒来吃,他们不给,还骂我多事。我那份给你留下一个蕃薯,我想着你醒来肯定会饿的,给你。”蔡如培边说边从衣袋里拿出一只蕃薯递给虾仔。
虾仔看着他手中拳头大的蕃薯,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激,他说:“你自己吃饱了吗?留着你饿了再吃吧!你正长身体呢!”
“你快吃吧,一个蕃薯抵不了饥饿。”蔡如培说着吞咽口水,背转身不看他。虾仔知道红卫兵送多少饭的,一碗粥水,两个蕃薯怎么填饱肚子。如此想着,肚里再次发出叫声,他张开嘴,轻轻咬了一口,眼泪竟而顺着面颊往下流。虾仔不知道是怎么了,几条皮带轮番抽打,没掉一滴眼泪,面对一个蕃薯竟然流泪了。虾仔张开大口,风卷残云几口蕃薯把吞进肚里。抹了一把嘴,顺势抹净眼泪,他不想让比自己小的蔡如培看出来,对蔡如培说:“谢谢你,蔡仔。”
“不客气,虾哥。你这身伤都是他们打的吗?他们为什么要打你?”
“唉!这件事不提也罢,等有机会我详细给你讲,不过,明天他们无论叫你们做什么?尽量做,别顶嘴,免得像我一样挨皮带。”
“我听你的,虾仔哥。”蔡如培诚恳地说。
虾仔没有兄弟,在村里也没有几个年龄相仿的人愿意和自己玩,谁都不敢与他这个富农仔子说上几句话,好象怕沾染晦气。此时,面对这个比自己年纪小的蔡如培,有一种无法说清的复杂情感。除了父母,从没得到别人的关心,仅仅一个蕃薯让虾仔心中充满无法言语的感激。
“你大佬偷渡边渡?”虾仔问。
“大佬做这件事我们全家都不知道,只到公安局找到我们家,全家才知道的。”
虾仔不好继续问,他闭上眼,脑海里又浮现出两具泡大的搂抱的尸体。他强迫自己睁开眼,驱除那个可怕的清晨。
“蔡仔,你睡吧!还不知道明天是什么情况。”虾仔说完话躺在草席上,闭上眼,佯作睡觉。其实他毫无困意,前胸后背伤口火辣辣的疼痛,翻身都困难。他本想安慰蔡如培,可是谁也不知道明天等待他的是什么?就像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他怕想到明天,不知道天亮后是什么审讯方法逼自己就范?
知道黄主任与文昌平的关系,明白自己为什么被公安局带来武装部。
当着几个红卫兵的面说穿了黄主任是强奸犯的姑夫,红卫兵也知道自己被陷害,可是,红卫兵明明是黄主任的手下?虾仔拿定主意,不管怎么样,打死也不能承认是制造假强奸案。
虾仔想得越深,心中越害怕,想到自己有可能被诬陷入狱,出了一身冷汗。
睡在另一张草席的蔡如培,传来均匀的鼾声,虾仔悄悄睁开眼看着他。突然,虾仔的大脑里突然冒出偷渡两个字,这两个字像一针兴奋剂注入他体内,他睁着眼望着房顶两只灯泡,眼里如闪闪发光的灯泡。
虾仔从草席上坐起身,望着窗外黑暗的夜空。